進行了一番簡單的對話後,南舟在腦中劃掉了自己列出的備選行動項之一。
他考慮過,如果和他們對抗的是邏輯正常、體能強悍的人類型NPC,如果能說服他們留在原地,那他們只需要在比賽結束前,設法占據比他們稍高一點的海拔,就能獲勝。
但對眼前枯瘦得像是從雪窩裡爬出來的萬年老殭屍,顯然沒有什麼道理可講。
南舟往前走出幾步,想再把問題問得更細些。
鬆軟的、剛落地的雪霰在他腳下發出脆亮且詭異的碎響。
咯嘰咯嘰。
像是直接踏在了大地的肌體之上。
……但南舟還沒靠近那怪異的登山隊員兩步,江舫就輕輕抓著他的後頸,把他拎了回來。
江舫:「別走太近。就站在這裡說。」
南舟不滿地看他:……你居然管我。
江舫貼著他的耳朵低低道:「事先說明,你如果想留在這裡,假裝加入他們,給他們拖後腿,我不答應。因為現在的你身體條件根本達不到你想要的效果。」
南舟:「……」
南舟:「好,我知道了。」
儘管有些不捨得,南舟還是悄悄劃掉了江舫所說的那個選項。
陸比方可不知道南舟腦袋裡正轉著什麼玩命的念頭。
南舟的問話讓陸比方確信,對方應該還是可以交流的。
他環顧了一圈這扎得宛如深山群墓的帳篷群,鼓起勇氣問:「同志,咱們這隊裡有幾個人?」
男人:「和你們有什麼關係呢?」
男人:「……」
男人陰惻惻地:「……你們,要上山去嗎?」
男人的聲音被寒風吹得七零八落,只能聽出幾個飄散的、空靈可怖的尾音。
陸比方能感覺到四周空氣驟然的壓縮和緊逼。
他不想自己區區一個小問題能引起這樣大的反應,下意識地護著一行人後退。
這一退不要緊。
帳篷里又鑽出來了兩個人。
其中一個,南舟仔細辨認半晌,才敢確認那是一個女人。
她看上去和錘子男一樣,都是瘦得驚人的排骨相,一張半青色的肉皮貼在骷髏上。
在看到幾人後,她也不說話,只用一把前端凝著黑色的尖銳冰鋤支著上半身,慢慢從帳篷睡袋裡探出半個身子,跪在地上,仰頭看著一行幾人。
……她的動作,像極了某種動物。
她的眼珠很大,烏溜溜地盯著人看時,給人感覺非常不舒服。
而她手裡的那把冰鋤,尖銳的前端沾染著黑紅色、半凝固狀的物體,叫人不敢細想這物質的成分。
另外一個帳篷里出來的是一個男人。
男人的身量像是一頭壯碩的黑熊,單論肩寬,足足抵南舟的一個半。
他身高約莫兩米出頭,顴骨平且高,看起來應該是有蒙古人種的血統。
但他的右小腿似乎有傷。
他站著的時候,身體重心明顯向左歪斜,
而且……
南舟注意到,他右腳的登山靴,對他來說有一些大。
和實實在在地把登山靴撐鼓起一截的左靴相比,他扎入右靴中的黃色登山褲顯得有些晃晃蕩盪的,有一截褲腳還滑在了外面。
更準確地來說,他的右腿好像比左腿更細些,像是肌肉發育不良的樣子。
而他的氈毛質地的登山靴尖上,沾著些色澤暗沉的液體。
南舟用心地觀察他們的裝束,對他們的逼視熟視無睹。
但其他人正被三雙詭異的目光剮得不知該去該留。
他們看人的眼神統一是直勾勾的,仿佛魚鉤一樣。
明明看不出什麼惡意和殺意,但就是偏偏帶給人一股背脊發寒的雞皮疙瘩感。
一時間,氣氛更加凝滯。
甚至有幾分劍拔弩張。
陸比方雖然還是個學生,但想到身後的三個普通人,也不由得他再往後退了。
他硬著頭皮,站定腳步,把手背在身後。
他這次來,也是帶著任務來的。
陸比方努力讓自己的聲線在呼嘯的寒風裡不顯得怯場。
但再穩健清冷的聲音一出來,也被這夾雜著冰粒兒的罡風吹得沒了根基。
他索性拔高了聲音:「我們沒打算上山!就是看到這裡有人!來問問情況!」
新出來的一男一女都保持著探照燈似的注視目光。
倒是提著錘子的男人乾巴巴地給出了回應:「哦。不上山,那就好。」
男人囁嚅著乾癟得能看見絲絲血道子的嘴唇。
風又大了起來,只將破碎的信息吹入他們的耳中。
「我們,過一會兒,上山,去……巡山。不能讓人,上山。」
南舟想,他大致明白規則是怎麼一回事了。
這副本里,他們的目標,是要確保他們攀爬的高度,要比這隊詭異的登山客們更高。
剛才陸比方把手背在身後時,即使需要眯著眼睛,南舟還是看清了,他手裡正拿著一個防凍的GPS。
這大概是他們剛才搜索物資時拿到的道具。
GPS顯示屏上清晰顯示著這群詭異登山客所在位置的實時海拔。
4513米。
南舟回頭比較了一下,更確信了自己的判斷。
他們剛才被傳送進的水泥小樓,和這處營地在視覺上幾乎是平行的。
也就是說,兩支隊伍的出發點,被系統拉到了相近的位置上。
但首先,從這些所謂疑似「月神」信徒的人的表現來說,他們決不會允許他們爬山。
其次,就算己方原地不動,對方一旦開始向上巡山,就必然占了領先位置。
己方之中,恐怕並沒什麼人有攀登雪峰的經驗。
且這群登山客看起來顯然不怎麼像人,誰知道他們會不會精於攀登呢。
南舟著意看了一下眼前三個形態各異的類人生物。
……單看他們孱弱伶仃的皮包骨相,一時間還真難以判斷他們的實力。
李銀航的理解則更為通俗。
副本要求的所謂競速,站在這群登山隊員的角度來說,說白了,就是我追你,如果我追到你,我就給你一錘子。
這些登山隊員個個長得都不是善男信女的款,個頂個的邪教徒長相。
按照他們這種陰冷作風,恐怕不會輕饒了敢冒犯所謂「月神」的「僭越者」……
李銀航心裡正犯著嘀咕,就聽南舟在她身後幽幽提問道:「月亮里有什麼神呢。嫦娥嗎。兔子嗎。」
精神緊繃的陸比方和李銀航:「……」
「……神,就是神。」
談起「神」的時候,面前三人的眼裡總算添了些光彩。
神經質的,狂熱的。
那熊似的男人終於開口了。
他說話透著股遲鈍的勁兒,但結合著他臉上的神情,交織出一股別樣的恐怖意味。
「山頂,月神就等在山頂。」
「最先靠近它的,會成為祭品,被吃掉,被吃掉。」
「所以,不能上山,誰都不能上山——」
南舟想了想,替他們盤了一下邏輯:「你們不希望其他人上山,成為月神的祭品,所以不允許任何人上山,否則……」
對方用宗教式的狂熱神情,各自握緊了手上的冰鋤和錘子。
錘子男喃喃道:「成為神的祭品,很可怕。所以我們要幫助那些犯錯誤的、想要接近月神的人,要給他們一個痛快,不能,不能再成為神的祭品——」
見狀,江舫不覺有些好笑。
他想到了自己曾經看到過的某條新聞。
「XX州警察為阻止一少年舉槍自殺而將其射殺」。
偏偏這時,南舟篤定地回過頭來,摸一摸凍得微紅的鼻尖,精準概括道:
「腦子有點問題的。別怕。」
江舫悶笑出聲,忍不住抬手捏了一下他的鼻子。
南舟:「……」
他覺得有點氣悶。
因為他是很認真地在安慰江舫,想讓他別怕。
結果他有種被自家養的小動物哄了的感覺。
南舟向來不會很輕易地沉溺在個人情緒里。
但相應的,他倒是非常容易陷入屬於他自己的思維怪圈裡。
他感興趣地追問:
「月神是男是女?你們見過嗎?」
「是兔子嗎。」
「月神只負責這一座山嗎。」
「我們去爬其他的山,行不行呢?」
三人組不回答了,只直勾勾看著南舟他們,一字不出。
不知道是不想回答,還是被問懵了,還是NPC只能為他們提供這麼多訊息。
確定問不出別的什麼了之後,南舟趁人不備,偷偷鑽了個帳篷。
他看到了他們破爛的登山道具,都是陰慘慘、髒兮兮的舊物,像是他們在這皚皚雪崖間攀爬上下了千百遍。
要不是江舫及時把小野貓抓回去,那熊似的男人就要發飆了。
他們不得不打道回府。
幸運的是,回去的時候,風小了許多。
但大致了解了任務難度的幾人並未能感到哪怕一絲一毫的輕鬆。
比例嚴重失調的巨月冷冷掛在天際。
那股壓迫感叫人無法抑制地頭暈腿軟,心率加快,尤其是他們走動時,幾乎像是背著這麼一顆可怖的行星在行走,從心理上就沉重到窒息。
由於它太過龐大,和以往遠在天邊的時候相比,轉動的弧度清晰可見。
……甚至像一隻咕嘰咕嘰轉動著的巨人之眼。
在這樣的無形壓力之下,即使沒有高原反應的李銀航,也不得不走一段、歇一段。
為了分散對那看起來隨時可能墜落、把他們砸成齏粉的巨大圓月的恐懼,李銀航開始碎碎念:
「我們要信他們的話嗎?」
「山上真的有『月神』這種怪物的話,我們爬上山,豈不是找死?」
「可不爬山留在原地的話,我們還是會輸……」
可惜,目前大家心中各自有懷疑,沒有人能為她解答疑惑。
陸比方是個挺實在的小孩,把想不通的地方認真記下,打算回去跟隊長副隊一一匯報,集思廣益。
大致記錄完畢後,他又將目光投向了把手紳士地虛虛攔在南舟腰後,護送他一步步前襟的江舫。
他出聲叫他:「江先生?」
江舫彬彬有禮地回覆:「嗯,我在。」
陸比方提了提氣:「你……以前是做什麼工作的?」
江舫笑盈盈的:「我嗎?無業游民。」
陸比方追問:「你之前生活在哪裡?」
江舫:「烏克蘭的基輔。」
陸比方:「……回中國之後呢?」
江舫:「就到處走一走,看一看啊。」
陸比方有心敲打出他的來歷,好幫助自己回憶出,究竟是在哪裡見過江舫。
他問一句,江舫答一句,十足的配合,態度上是一點兒也挑不出錯來。
但陸比方還是有一種一拳一拳搗棉花的無力感。
……到底是沒有工作經驗的學生警,說話還是透著股天真的不懂掩飾的直率。
南舟忍著身體不適的酸痛,乖乖地吸著氧走路。
他自顧自想著許多事情。
他想著月神是否真的是兔子。
他想著其實他們在短短的12小時內,根本沒有時間去換爬另外一座山峰。
他們對山路不熟,何況風高雪急,除非有熟悉地形的人帶隊,體力也充沛,否則不可能另換山頭,倒有可能在這風雪中迷路。
他想著他們究竟該怎麼樣開始這場競賽。
他想著這次造訪營地,到底是得益多一點,還是打草驚蛇多一點。
他想著,那個怪異的女人,以及那熊似的男人身上微妙且怪異的違和感。
他們距離棲身的小樓越來越近時,陸比方開始拿出那GPS重測實時的海拔數據。
果然,同樣是4513米。
雙方的起跑線是一樣的。
而在多數人的注意力集中在GPS上時,南舟目光一瞥,無意間掃到了二樓水泥外牆邊一團隱沒在陰影中的黑。
起先,南舟以為自己是看花了眼。
但走出幾步後,他終於看清了那東西的具體輪廓。
南舟沒說話,靜靜站住,朝前一指。
大家本來就分出了一部分精力、特意關注著身體不適的南舟,他一有動作,大家都循著他手指的方向往一處看去——
等李銀航看清那團影子,她的心臟在經歷了倏忽間停跳後,又瞬間頂住她嗓子眼裡的小舌頭嘣嘣亂跳,惹得她喉間發癢,胸口沉窒——
有一個骷髏樣的、穿著被磨成淡灰色、只能看出絲絲縷縷的暗黃色的登山服的人,乾瘦的身體緊貼著牆,身體、臉色、頭髮都是統一的灰青色,加上影子的庇護,幾乎和水泥牆色融為一體。
要不是南舟眼尖,恐怕誰都不會注意到這個水泥色澤的偷窺者。
他的枯瘦風格,和那營地中的三人組如出一轍。
他手裡挽著一條磨得微微發白的登山繩,站在二樓窗戶旁寬約兩指的防水邊上。
他窺視著的那扇窗,內里透出融融的暖光,正映著梁漱搜羅物資的窈窕身影。
而暖光所不能及的陰影處,就是窺視者的立足之處。
那人也很快注意到了樓前駐足的四個人。
然而,他好像一點也不因為被抓了現行而緊張。
他低頭看看四人,死樣活氣的臉上浮現出一絲奇異的微笑。
在陸比方反應過來、呼喝一聲,大步向他奔去時,他手中繩子一抖,單薄的身體游牆壁虎似的翻過二樓,消失在了樓頂上。
南舟的心緊盯著他消失的地方,若有所思。
那群人,從一開始就發現他們的存在了。
在己方去查探對方情況時,他們也在觀察、提防、戒備著自己。
……還有,爬得真快。
真羨慕。
作者有話要說:
互相偷家,以示敬意.jpg
南舟:偷偷羨慕.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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