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沙、沙、沙(二十二)

  沒有驚動床上的李銀航,兩人裹著一身寒氣,重新鑽進被窩。

  南舟的身體在江舫的幫助下慢慢回暖。

  然而,他的心情並不很好。

  他在想謝相玉的話。

  以前,他沒有很認真地思考過這個問題。

  謝相玉卻讓他不得不想了。

  如果……舫哥和銀航知道自己的身份了呢。

  他們會很在意嗎。

  南舟翻了個身。

  他不喜歡隱瞞。

  之前,他是覺得沒有必要說。

  現在,他承認自己有點在意了。

  只是關於自己的事情,南舟不知道怎麼開口,也不知道怎樣說才好。

  黑暗中,江舫一直在注視著南舟的背影。

  南舟顯而易見的不開心著。

  江舫大概能猜到緣由。

  在長久的、溫柔的注視後,江舫無聲深呼吸幾下,做足了心理建設後,抬起了手來。

  ——他鬆開了自己choker的鏈扣。

  choker順著他流線的肩頸滑落到枕頭上,銀鏈發出細碎的響動,吸引了南舟的注意力。

  南舟微微側斜過身來:「還沒睡嗎?」

  江舫低低笑了一聲。

  南舟:「……啊。我也是。」

  江舫靠近了一些,溫熱的呼吸拂到了他的側頸。

  他含笑說:「睡不著的話,我跟你講個睡前故事吧。」

  南舟翻過身來:「嗯。你……」

  他突然發覺江舫的choker不在原位了。

  窗外淡淡的月光淅淅瀝瀝地灑過江舫的身體,將他頸部優美的線條和凝白的光澤烘托得格外鮮明。

  堪稱完美。

  但在那完美之上,卻落了幾筆烏黑的陰霾。

  江舫似乎沒有讀懂南舟眼中的疑問,自顧自開始了他的故事:

  「你知道我為什麼叫江舫嗎?」

  南舟好奇地想去撫摸,卻被江舫半路截住了手腕。

  「……江是我母親的姓。我父親叫克魯茨蒙托洛卡。」

  說著,江舫拉著他的手腕,引導著他將食指落在他頸間的那片陰霾上。

  江舫半閉著的眼睛在細微地發著顫,另一隻手拳心攥得發燙。

  他強忍著內心的羞恥和掩蓋住自己不完美的強烈衝動,把頸側完全展示給他,由得南舟用指尖好奇地摩挲自己頸側的刺青。

  江舫努力平穩了情緒,溫聲說:「他的名字縮寫,是這樣的。」

  ——K&M。

  南舟用指尖感受著他頸部刺青,和刺青掩藏下的淡紅色傷疤。

  指尖下的皮膚溫熱柔軟,但只有那處的皮膚,因為傷痕,摸起來是緊繃滯澀的。

  江舫輕聲說:「他去世很多年了。」

  南舟按著他的刺青,輕輕揉著,想要替他緩解那種異樣的緊繃感:「你把名字刻在這裡,是很愛他嗎?」

  江舫:「是的,我很愛他。」

  「……但是,我的那點愛,無論如何也比不上我的母親。」

  ……

  江舫的童年,是十分幸福的。

  他早已淡忘了他父親的職業,因為在他有限的記憶里,父親是那樣的無所不能。

  他們一家生活在基輔州的一處小教堂旁。

  父親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宗教信仰。

  他唯一的信仰,就是他的家庭。

  父親帶他去世界郵票展,教他用簡單的德語詢問引導員關於他感興趣的那張舊郵票的歷史。

  父親會在下班後來小學接江舫放學,父子兩個在街邊分吃一個基輔肉餅後,拉鉤不告訴母親,再牽著手回家。

  父親喜歡冰球,母親不答應給他買門票時,他就會小孩兒似的抱著母親的手臂撒嬌。

  在江舫的印象里,父親是豐富、生動、充滿活力的烏克蘭青年。

  他溫和,爽朗,總是喜歡大笑。

  相比之下,江舫對母親的童年印象就很單一。

  他只記得她很美。

  是所有人交口稱讚的那種美。

  還有,她非常非常愛父親。

  小時候的江舫覺得這是一件天大的好事情。

  有一年情人節的早上,母親因為遲遲沒有聽到父親的「情人節快樂」而生了氣,故意把碗碟聲弄得很大。

  本來想把告白留在晚上的克魯茨先生提出了約會,卻被氣鼓鼓的母親拒絕了。

  克魯茨先生走出廚房時,小兒子剛剛喝完麥片。

  他抬起頭來,小大人似的用烏克蘭語問:「我們的天使生氣了嗎。」

  克魯茨先生:「好像是的。」

  小兒子說:「100格里夫納。我幫你把天使追回來。」

  克魯茨先生笑道:「哦,我聽到什麼了?這是一筆再好不過的交易了。」

  小洛多卡先生,年僅八歲的江舫拍拍他的腰,轉身回到房內,快速換上了一身小西服,取了一枝玫瑰花來,款款走進了廚房。

  「年輕的美人啊。」他大聲道,「請你買下我手裡這枝花吧。」

  江女士回過頭來,看到兒子這副打扮,不禁莞爾:「小先生,請告訴我,我買下這枝花的理由是什麼呢?」

  江舫一本正經:「我可以拿到錢,交給我的父親,這樣他就能帶您出去約會了。」

  母親笑著拍了一下他的腦袋,抬眼望向站在他身後、笑意滿滿的克魯茨先生,面頰浮出一絲動人的酡紅。

  江舫曾在她眼中見過這世上最好的愛情的樣子。

  所以,他從很小的時候就暢想過,將來,如果他有了愛人,該怎樣對待TA,怎樣讓TA每天都開心。

  這種對於愛人的代稱,也是父親教給他的。

  父親告訴過他,不論和任何性別的愛情,都是愛神賜予的禮物。

  對於禮物,就要大膽展示,不吝讚美,才不辜負。

  江舫對這份禮物的嚮往,終結在了十二歲的那一年。

  那本該是一場愉快的暑假親子登山運動。

  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風雨毀了它。

  察覺到天象變化的克魯茨先生在即將抵達山頂時提前察覺了異常。

  經驗豐富的前登山社社長急忙帶著兒子從一條他走熟了的、最便捷的登山小道下山。

  他擔心雨勢大了,今晚他們會回不了家,結婚後從未獨自在家過夜的妻子會擔心。

  但克魯茨先生對天氣的預估出現了嚴重失誤。

  走到一半時,他們恰好撞上了瓢潑而降的雨勢。

  他一面鼓勵因為登頂失敗而心情低落的小江舫,一面用大半的雨具給他遮擋風雨,沿著濕濘的山路一路下行。

  或許是因為太在意兒子,走在靠山淵一側的克魯茨先生踩中一灘爛糟糟的濕泥,腳底一滑。

  他急忙伸腳踩中崖邊的一塊土地。

  然而,經過雨水的大幅沖刷和常年的風蝕,這塊土地早已鬆軟異常。

  他的身軀不受控制地朝懸崖底部栽去!

  小江舫心裡猛然一空,下意識去抓父親的手臂。

  但他過於高估自己的力量了。

  父子兩個,一道墜入深谷。

  江舫的身體較小,崖邊的藤蔓救了他一命。

  但叢叢藤蔓沒能挽救住他父親急速下墜的身體。

  江舫被吊在距離崖頂十來米的地方,身體整個懸空掛在百丈高崖之上。

  他的臉頰被擦出血痕,胳膊、腿都有不同程度的挫傷,痛得根本動不了。

  他也不敢動。

  哪怕只是稍稍動一下,紮根在岩石中的藤蔓就撲簌簌地帶下一大片泥土,劈頭蓋臉地澆在他的頭髮上。

  所以,他能做的事情只有等待。

  救援隊在母親報告失蹤情況的三天後才到來。

  江舫是靠吃植物的根莖、喝渾濁的雨水,給自己唱歌,才勉強捱過這地獄般的72個小時。

  而父親四分五裂的屍體,是在一個星期後,才從崖底被找到。

  母親哭得幾乎要暈過去。

  她拒絕履行任何手續,拒絕承認眼前了無生機的屍體是自己的丈夫。

  最終,她尖叫著,被拉去打了一針安定。

  江舫的眼淚幾乎在懸崖邊上流幹了。

  因此現在的他只是呆滯著,用打著繃帶的手顫抖著簽了屍體確認書。

  但在夜半時分,被強烈的不安喚醒、來到浴室、看到吊在半空中的母親時,江舫還是哭了。

  他衝上去抱住母親的腳,竭盡渾身的力氣,把她往上舉起。

  江舫窮竭了全部的力氣。

  因為他還記得,就是因為自己沒能拉住父親,他就沒有了父親。

  母親打的是死結。

  所幸,江舫這回的援救成功了。

  母親昏沉著躺在地上,呼吸聲很輕,像是想讓自己自行窒息死去。

  江舫不敢哭得太大聲,只是跪在母親面前、捂住她喉頭刺眼的繩索擦傷,肩膀一抽一抽,任眼淚一滴一滴打落在地板上。

  「別扔下我。」他輕聲飲泣,「媽媽,別扔下我。」

  母親雙眼空洞,看不見他。只喃喃念著父親的名字。

  失去所愛之人的江女士被抽離了魂魄。

  她很快因為長期且無理由的曠工,被她工作的超市開除。

  家裡失去了唯一的進項。

  而父親生前是堅定的瀟灑生活主義者,沒有購置任何保險,手頭只有一份存摺。

  ——江舫的大學資金。

  這些日子,醫藥費,以及僱傭搜救隊的救援金,很快將這筆用於未來的資金揮霍一空。

  江舫經過計算才發現,他的學費已經沒有了。

  而且,如果再沒有收入的話,他們過不去烏克蘭的這個冬天。

  學是上不了了。

  於是,12歲的江舫決定輟學,偽造了一份身份證明,開始了自己的打工生涯。

  江舫想,他要陪著母親度過這最難捱的一段時間。

  等母親振作起來之後,自己肯定還有上學的機會的。

  可江舫想不到,母親的愛情不是熱烈,不是永恆。

  而是溢出,是過剩,是永無休止的燃燒。

  很快,她迷戀上了可以麻醉自己的一切東西。

  煙,酒,違禁藥品。

  江舫是在發現自己拿回家的錢始終沒有一分錢被存入存摺時,察覺到母親的墮落的。

  起初,他認真勸過母親。

  起初,母親也是聽得進勸的。

  她痛哭失聲,向江舫道歉,不停訴說自己對父親的愛,說這種愛要把她折磨瘋了,說她至今都不相信父親已經離開。

  江舫陪在她身邊,和她一起掉眼淚。

  結果,這種循環並沒有終止。

  母親依舊在重複酗酒的生活。

  糟糕的生活——痛苦的懺悔——傾訴她無休止的愛——繼續沉溺。

  在曠日持久的輪迴中,江舫也慢慢掉不出眼淚來了。

  他學會了藏錢。

  但母親也學會了偷。

  他學會了將錢藏在外面,不拿回家來。

  母親則學會了賒帳,放任討債的人找上門來,逼得江舫不得不掏出錢包。

  他們的日子,過得活像是彼此折磨,卻又無法放開。

  童年的那點溫暖,江舫不捨得放。

  父親離開了,母親變成這副樣子,他又怎麼能不管?

  某一天。

  因為他的臉蛋和笑容,江舫拿到了一筆不菲的小費,歡喜地拿回家去,卻在剛一進門時,就踢倒了一個半空的酒瓶子。

  洗碗池裡的碗碟和著嘔吐物,堆積如山。

  母親靠在沙發邊上,將醒未醒,神思混沌。

  江舫忍了忍,挽起袖子,走向了洗碗池。

  然而,嗅著滿屋濃烈的酒氣,江舫終於是忍無可忍了。

  他將水龍頭開到最大,對母親說:「媽媽,忘掉爸爸吧。」

  「我不希望你被酒精傷害。……這個世界上,你不止擁有爸爸,還有我。」

  「拜託你了。」

  身後沒有傳來任何回應。

  江舫低頭繼續洗刷碗筷,想留給母親充足的時間思考。

  然而,當他清洗完碗碟,擦盡手上的水珠,回過頭去時,駭然發現——

  母親陰冷冷地站在他身後,手上提著一把還帶著蘋果過夜的汁液的水果刀。

  母親是個美人。

  美人披頭散髮,仍然是美人。

  然而,那天的母親,狀如女鬼。

  她刺耳的尖叫,和抵在他脖子上的冷銳鋒芒,成功造就了江舫今後歲月里的無數次噩夢。

  「明明是你害死的他,你為什麼還要我忘掉他?!」

  「你是不是已經忘掉他了?!」

  「你給我記起來!記起來!」

  她把兒子的頭按在了案板上,抓著他的頭髮,用水果刀在他的側頸上生生刻下了父親的姓名縮寫。

  只要她稍微偏向一點點、或者下手再狠一點點,江舫或許就不用再看到這樣的她了。

  江舫靜靜伏在案板上,沒有抵抗,像是在崖間等待著救援一樣,等待著他的命運降臨。

  ……可惜,並沒有。

  母親扔下了沾著新鮮血液的水果刀,緊揪著自己的頭髮,神經質地房內來回奔走、踱步。

  江舫慢慢爬起身來,坐在冷硬的地板上,拉過廚房用紙,將被血沾染的鎖骨一點點擦拭乾淨。

  他想,果然還是沒有用的。

  大約十分鐘後,母親竟然叼著一支煙走了過來,破天荒地領他出了門。

  在附近的街區的背陰角落裡,她找到了一間沒有營業牌證的華人刺青店。

  她把還在流血的江舫推了進去。

  客人陰沉著的一張俏臉,和被她推在身前的狼狽的孩子,把正在抽菸的刺青師嚇了一跳。

  他問:「……客人,有什麼需求嗎?」

  母親拿煙的手哆嗦得厲害。

  她一雙殷紅的唇噓出雪白的煙霧,將自己的眼前籠上一層繚繞的霧障。

  好像她這樣就能徹底遮擋住自己的視線,看不見眼前江舫脖頸上的鮮血淋漓。

  「他太想念他的父親了。」

  「把這個名字,給他做成刺青吧。」

  因為沒有牌照,這裡並沒有那麼多忌諱和規矩,給錢就做。

  刺青師見江舫沒有表達異議,也不大好多問什麼。

  「脖子這邊的神經很多。」他暗示道,「會很疼。」

  見客人和孩子都沒有什麼反應,他只好開始默默地準備工具。

  江舫躺在消毒過後的床上,對一針針刺進頸部的細刃毫無反應,好像是很鈍感的樣子。

  刺青師輕聲稱讚他:「勇敢的孩子。」

  江舫的長睫眨了一眨,整個人顯得有點木然,像是一尊漂亮的人偶:「謝謝。」

  那一天,正好是江舫的14歲生日。

  幾日後,他的頸部還束著繃帶、在餐館裡端盤子時,被一家地下賭場的二老板相中。

  兩周的特訓過後,江舫撫摸著眼角一滴粉色桃心形狀的淚,定定看著鏡中的自己。

  兔女郎很為自己的作品滿意:「怎麼樣,好看吧?」

  江舫笑著回過頭去,眼底的笑容真摯到有些虛偽:「好看。謝謝姐姐。」

  在放棄用精神救贖母親的打算後,江舫想,至少要給她最好的生活。

  他開始從夾縫裡尋找自己的生存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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