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校里,幾乎所有教學樓都是五層左右,學生公寓大都也不超過四層,一排一排,序列相連。
都不是需要裝設電梯的高度。
偌大的校園中,安裝電梯的地方並不多。
有留學生宿舍。
有級別稍微高一些、需要有大量器械搬運的醫學、化學實驗樓。
有高約24層的行政辦公樓。
還有兩棟新修建的、落成不到三年的高層宿舍樓。
一棟是教師宿舍樓。
……另一棟,是數學系宿舍樓。
之所以數學系能獨享電梯宿舍樓的福利,一是因為數學系原先住的是全校最老最破舊的幾棟宿舍之一。
二是因為津景大學的校長原先是數學系的教授。
而他們現存的七人之中,正好有一個數學系的。
……謝相玉。
原本斷裂的關係鏈,隱約牽起了一線微弱的關聯。
但這點關聯還不足以證明什麼。
李銀航提出疑問:「數學系宿舍樓里有電梯,就能證明留下錄音的人是數學系的嗎?醫學系、化工系,甚至是辦公樓里的行政老師,也都不能完全排除在外吧。」
她問出這個問題時,南舟他們正身在數學系宿舍最高一層的樓梯間。
樓梯間陽光充足。
儘管如此,秋日的陽光照在身上時,總還是冷冷的。
南舟從樓梯往下跳了一步。
他今天早上回宿舍,甚至有心思給自己搭配了一身新衣服。
他的綁帶馬丁靴靴底叩在地面上,在樓梯間上下激出一聲清脆的回音。
南舟抬頭望一望樓道里依舊黯淡的燈管,說:「錄音里還有一點線索。」
「什麼?」
「在他逃跑的時候。」南舟說,「背景音里,有一個聲音。」
李銀航費力回想,不得其果。
她那時候剛剛浸入黑暗,整個人的精神是高度緊張的。
那迴蕩的、倉皇的腳步聲,可以說奪去了她全部的注意力,讓她根本無暇他顧。
南舟看向了江舫。
江舫一點頭,肯定了南舟的判斷:「有。『嗡嗡』的聲音。」
李銀航:「……」所以大佬的腦子裡都自帶錄音機了對嗎。
她根據這個線索深想了下去。
嗡嗡的聲音……
「嗡嗡」……
南舟剛才抬頭看燈的動作……
李銀航豁然開朗:「光感聲控燈!」
每當深夜,走在寂靜的樓道里,燈泡在捕獲到腳步聲時,就會發出這樣的一聲低低的嗡鳴。
隨即,周遭倏然明亮。
……這是鎢絲的細微燃燒聲。
學校走廊和樓道里的燈泡,都是同一家公司提供的,表面都塗了光感材料。
也就是說,留言人逃竄的時間,極有可能是在深夜。
深夜。
有電梯。
且留言人顯然對這裡的房間分布非常熟悉。
熟悉到可以熟練利用電梯和沒有上鎖的房間來躲避「沙沙」聲。
就像是生活在這裡一樣。
這些要素集中起來,不難得出結論——
留言人消失的地點,很有可能就是在數學系的宿舍樓。
就在他們所在的這個空間。
這條樓梯道。
李銀航汗毛直接起立致敬。
她硬著頭皮問:「也有可能……留言的人在半夜留在了實驗樓、辦公樓里之類的……還有,大晚上的,在宿舍樓里這樣狂奔,為什麼沒人出來幫他一下?他又為什麼不找人求助?他既然是數學系的,那整棟樓里總該有他熟悉的、認識的人吧?」
南舟:「那就證明一下。」
李銀航:「怎麼……」
南舟:「找到那個房間。」
如果留言的人最後出現的地點是在數學系宿舍的話,那宿舍某個角落、靠近電梯間的地方,必然會有一個空的、沒有上鎖的房間。
而房間內有一個可以躲下一個人的鐵皮櫃。
不多時。
三人站在了五樓某個房間前。
周五的白天,數學系學生都去上課或是去圖書館了。
不打算好好學習的大四老鳥們,此時也窩在床上,樂得和被窩纏纏綿綿。
因此,白天的宿舍走廊也少有人往來走動。
透著股叫人窒息的靜。
南舟握上門把手,模仿著那夜的人,緩緩將把手向下壓去。
像是生怕驚動了暗中的幽魂。
鎖簧發出喑啞生澀的彈開聲,聲音小到可以忽略不計。
但代入那夜試圖從死亡境地里奔逃出來的留言人,這動靜或許響若雷霆。
和他們設想的一樣,門並沒有上鎖。
一陣撲面的寒風過後,門向內開啟。
在三人面前,它徐徐展開了內里的全貌。
這裡大概很久沒有人來了。
證據是淺色的地磚上積了一層薄灰。
李銀航剛想進去,餘光看到南江二佬都沒有進去的意思,馬上龜縮到最後面。
南舟輕聲說:「不對。」
然後他又一次看向了李銀航。
李銀航感覺自己簡直是高中課堂上被抽點到的、只想摸魚溜號的平庸學生。
不得已,她硬著頭皮,和兩人同樣看向了眼前的地面。
大抵是因為心慌意亂,她看了好幾眼,硬是沒看出什麼特別的。
這完全是個雜物間。
房間裡立著三四個柜子。
其中一個是透明的辦公書櫃,鑲著玻璃的推拉門,透過蒙塵的淡灰色玻璃可以隱約看到裡面橫七豎八摞著幾個空蕩蕩的深藍色檔案盒。
其他的柜子,規格和學校宿舍里的標配鉛灰色鐵皮衣櫃一模一樣。
壞了的、多餘的衣櫃,大概都會搬到這個廢棄的地方來。
牆角擺著幾把要麼劈裂開來、要麼缺零少件的掃帚。
成疊的快遞紙箱。
六七把有「津景大學」logo的椅子。
窗台上擺著一盆死掉的多肉植物。
窗簾拉得很死,不透一點點光。
這盆植物就被遺忘在了窗簾之內,乾渴無光、靜悄悄地死去。
……這裡簡直是一個昏暗的垃圾場。
看久了,淡淡的涼意就順著李銀航的腳腕蛇似的爬上來,叫她十分不舒服。
李銀航試探著:「……嗯,這裡應該就是那人最後的藏身地了?」
南舟一點頭,看眼神是在等待她的下文。
李銀航:「……」
就這麼瞪著眼睛瞧了彼此許久,李銀航自己都有點兒不好意思了。
她摸摸腦袋:「我挺耽誤事兒的,確實沒什麼發現,要不南老師你就直接說了得了……」
南舟冷淡道:「你好好看。」
李銀航背肌下意識一緊。
原因無他,這種老師獨屬的壓倒性氣場,哪怕是對早就離開校園、步入社會的李銀航來說,也有一種無法磨滅的、肌肉記憶式的恐懼。
直到現在,李銀航才對南舟的老師身份確信無疑。
南舟說:「這個副本很困難。」
南舟說:「你必須要有自保的意識和能力。」
南舟說:「好好看。」
李銀航不由一凜,不敢再寄希望於南舟,集中全副精神,看向房間。
定下神來後,一股違和感迅速衝上了她的心頭。
……究竟是哪裡……
她面色一白,失聲道:「腳印!」
聽到答案後,南舟的目光轉回向了房間。
是的。
沒有腳印。
這間房間許久沒有人來了。
聚會是在一周前舉辦的。
那麼,如果真的有人逃到這裡來,在灰塵上踩下的腳印將會一路延伸到鐵皮櫃前。
……所以,為什麼會沒有腳印?
李銀航嘀咕道:「難道那個人沒有躲在這裡?我們找錯房間了嗎?」
南舟在這個時候,踏入了房間。
走出幾步後,他踩在淺色的地磚上,回頭望去。
腳印異常清晰。
南舟回過頭,一步步走向離門最近的鐵皮櫃。
站在櫃前,南舟低下頭來,若有所思。
自從進入副本到現在,他們嘗試了各種方法。
他們尋找胡力,他們從自己身上尋找線索,他們嘗試按部就班地生活,他們去403教室。
他們一直沒有找到任何有效的線索。
但遊戲不應該是這樣。
這是遊戲副本,總歸會有解法,會有線索。
哪怕原本是一道無解題,躲藏在背後的程式設計師和GM也會設法想出一個合理的解法。
就像是……
南舟閉上眼睛,眼前飛速掠過殘破的畫面。
天邊的一輪圓月。
微笑的、或善意、或惡意的面孔。
電流流過身體時尖銳的、焚燒般的痛感……
如果沒有謎底,一切謎題就毫無意義。
所謂遊戲,正是如此。
南舟發力,打開了眼前破爛的鐵皮衣櫃。
內里空空如也,只有一團爛抹布蜷在櫃底角落,散發出難聞的、腐爛的牛奶氣味。
他聽到身後李銀航遺憾的嘆氣聲。
但他沒有停步,接連打開了幾個柜子。
內里光景都是如此。
毫無收穫可言。
因為沒有腳印,李銀航已經不那麼確信這裡是那人消失前躲藏的房間了。
她自覺地看向江舫。
如果江舫開口說走,南舟會聽。
江舫卻靠在門邊,絲毫沒有要走的意思。
他定定注視著南舟的背影,眼中是星彩一樣的信任和欣賞。
南舟察覺到背後的視線,回過頭來。
江舫給了他一個鼓勵的點頭。
慢慢找,慢慢想。
南舟站起身來,想了一想,慢步走回了他第一個打開的舊衣櫃。
這是離門最近的柜子。
如果他是那個留言人,在要躲藏的情境下,必然,也只會選擇離門最近、最不容易折騰出響動的柜子。
再度拉開柜子,糟爛的腐臭味撲面而來。
南舟的眼睛告訴他,除了那團髒兮兮的抹布,這裡什麼都沒有。
但他蹲了下來,半個身子探進了柜子內,用手當作感知的唯一載體,將角角落落都摸索了個遍。
……解題的鑰匙,總會留下來的。
片刻之後。
南舟的指尖碰觸到了一樣東西。
觸感堅硬,並不是抹布。
南舟將那枚東西從指尖轉移到了掌心。
在反覆描畫,對它的形狀加以確認後,他站起身來,面朝向兩人,把手掌向前平舉起:「我找到了。」
李銀航一時迷惑。
……南舟的手上,分明什麼都沒有啊。
但江舫卻走進了房間,將手指自然搭放在了南舟的掌心。
二人對視一眼。
在被「沙沙」聲無限迫近的那個夜晚,那個東躲西藏的人,在這鐵皮柜子里抖如篩糠,弄出了太大的動靜。
所以,他丟了一樣東西。
他口袋裡的鑰匙。
這把鑰匙,摸得著,卻看不見。
就像它的主人一樣。
就像錄音里所說的那樣。
——「那個地方是不存在的,所以我們也都不能存在了。」
這把鑰匙的存在,從視覺層面上被抹消了。
當一個東西所有人都看不見時,從社會意義上,它即是不存在了。
東西是這樣。
人亦如此。
江舫拿走了那把看不見的鑰匙,疾步向外走去。
他的要求簡單且明確:「找謝相玉的宿舍。」
那人是在數學系的宿舍樓里失蹤的。
謝相玉是他們之中唯一的數學系學生。
他們之間的聯繫,不會不緊密。
謝相玉的宿舍並不難找。
在八樓,0814。
只是現在人都出去了,門鎖著。
江舫拿著那把不存在於社會學意義上的鑰匙,嘗試開鎖。
而南舟抬頭望著門口的名牌。
0814里住著四個人。
分別是謝相玉、郁旻、劉碩琪。
無論他怎麼樣集中精神,烙在他腦中的,就是這樣一個概念。
這裡有四個人。
板子上有三個人名。
當他每每察覺到好像哪裡有問題時,這問題就會自動從他腦中過濾出去,徒留一道淡淡的影。
仿佛杯中投下的弓似的蛇影。
南舟再次閉上了眼睛。
他想起了早上的事情。
早上,他回到了自己的宿舍。
粗略檢視了一遍,南舟才坐回自己的座位。
宿舍里的其他三人都在緊鑼密鼓地複習,所以沒有和他打招呼,這是可以理解的。
可當南舟不慎碰到座旁的舍友,那人卻結結實實嚇了一大跳。
然後,舍友說了什麼?
——「南舟,你貓啊你?走路怎麼沒聲!」
就在那時,南舟感到有些奇怪。
好像……他的存在感變得淡漠了,開始難以被他人感知到一樣。
如果胡力和那消失的留言者,都遭遇了這樣的事情呢?
別人都遺忘了胡力,唯有留言者還記得一點點。
對胡力的遺忘,和他們現在的情況何其相似。
他們這些玩家,甚至一直不知道前一個死去的、留言的人叫什麼名字。
……多麼可怕的呼應和巧合。
更可怕的是,那個留言人也逐漸發現,自己和眼前世界所有的聯繫在一點點被切斷、割裂。
所有人都看不到他,聽不到他,感受不到他。
這一切,都發生在他開始聽到「沙沙」的雜響之後。
即使他在自己熟悉的宿舍樓道里奔走、哭嚎。
即使他曾經搖晃熟睡中的室友。
即使他一扇扇敲打著其他的宿舍門求救。
即使他在深夜奔跑在樓梯間、走廊,踏出激烈的腳步聲……
無人回應他,無人解救他。
南舟想到了他們剛剛找到的儲藏間。
那扇門後,地表上遍布灰塵,很有可能是印著留言者凌亂的足印的。
……只是他們看不到。
南舟閉著眼睛,將手探向了門口懸掛著的名牌。
他需要證明自己的猜想。
名牌是活動的,可以拆卸。
一旦上一屆住宿的人搬走,或是被調去了其他宿舍,就可以拆下來,另換上新的名牌。
南舟一張張將名牌滑出原位,握在掌心。
名牌上是浮凸的字刻。
南舟一個個摸過去。
謝相玉、郁旻、劉碩琪……
直到他摸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人名。
他在心中將那名字默念出聲。
「左……」
「嘉……」
「明。」
左嘉明。
留下錄音的人,終於有了名字。
南舟正要開口說話時……
「沙沙。」
「沙沙。」
「沙沙。」
驟然響在耳側的「沙沙」細響過於幽微縹緲。
……聽起來像一聲嘲弄南舟不自量力的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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