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6章 心愿(七)

  許願台消失了。

  天心廣場上唯一的光源也消失了。

  滔滔如流水的黑暗攫住了天上地下的每個玩家。

  南舟能感覺到,自己思想中的一隅在被修改、調整,發出無聲的爆裂。

  可他無能為力。

  地球這一廢棄副本上誕生出的嶄新的生命芽苗,早已超出高維的控制權限。

  祂們並不能強制對地球上的生物施加影響。

  就連《萬有引力》的遊戲,也只是利用了原有的遊戲平台進行了高強度的系統優化。

  但有一種情況除外。

  ——和當初南舟用記憶換回江舫一樣,陳夙峰向高維人全盤開放了「授權」。

  一旦獲得授權,高維人對陳夙峰的操控權限就瞬間提升到了頂格。

  既然要完成陳夙峰「從來不存在」的心愿,也連帶開放了其他人有關陳夙峰的記憶。

  不同於祖母悖論,他不是自己穿越回去殺死自己,要殺死的人也只有自己。

  用便於理解的概念來解釋,陳夙峰甘願從真人變為了高維人的遊戲角色,從歷史的檔位中,刪除了屬於自己的那一份人生檔案。

  從他刪檔後,歷史便開始了漫長的自我修復和重整。

  但這實際上也只發生在一瞬間。

  因為過去的修正,也只在過去完成。

  南舟撫上了自己的手腕,摸上了刺青蝴蝶的翅膀。

  陳夙峰是一個普通的小人物,一隻再孱弱不過的小蝴蝶,單憑他的雙翼,能扇起多大的風暴呢?

  南舟並不知道。

  因為陳夙峰實在很少講起他自己。

  南舟只記得,陳夙峰講過,陳夙夜和虞退思相戀,是因為地質院要打一個勞動爭議的官司,恰好和虞退思的事務所對接上。

  陳夙夜和虞退思的相戀,與年輕的陳夙峰無干。

  但他們的一死一殘,在陳夙峰看來,卻和他息息相關。

  ——如果不是他不接受虞退思,陳夙夜根本不會策劃這場破冰的旅行,不會遇到疲勞駕駛的司機,更不會有慘劇的發生。

  隨著陳夙峰的離去,這段過往也會被抹去吧。

  沒有糟糕的旅行,沒有車禍,沒有他這個討厭又幼稚的弟弟。

  陳夙夜會和虞退思順利地同居,住在寬敞的房子裡,溫柔地親吻、**。

  當然,意外和明天永遠不知道哪個先來。

  誰也不知道他的哥哥陳夙夜是不是命中必有此一劫。

  但陳夙峰願意為哥哥、他的虞哥,還有因為麥丁森的願望而死的玩家去做這一場豪賭。

  就像他在「斗轉」中對自己的腦袋毫不猶豫地扣下扳機。

  恐怕在陳夙峰那裡,「倘若沒有自己」這件事,早被他翻來覆去想了許多次。

  沒有自己的話,哥哥不會死,虞退思不會殘廢。

  陳夙峰不會因為和虞退思在一起,而讓兩人同時被拉入遊戲。——高維人說不定只是想抓他一個人而已。

  虞退思也不會因為陳夙峰沒和他商量、主動湊上去,表露出要和「立方舟」結盟的意圖而被高維人盯上,死在高難度的副本中。

  哪怕在搭檔死亡、他試圖來找「立方舟」時,陳夙峰也還是不認為自己有任何貢獻。

  當時,「立方舟」已經有了元明清加盟,積分扶搖直上。

  要不是高維人不死心,強逼曲金沙加入「如夢」,遊戲早該在那時候就進入決賽局了。

  「立方舟」在「斗轉」翻弄風雲,占據了絕對優勢後,才在「國王遊戲」環節拉他進隊。

  陳夙峰心裡很明白。

  「立方舟」肯收容他,一是因為當初「千人追擊戰」時曾承諾給他一個席位,二是因為,他們不希望最後「立方舟」的人數是「4」,給高維人讓他們2V2自相殘殺定勝負的機會。

  「斗轉」賭場之中,陳夙峰唯一能稱得上貢獻的,就是在「俄羅斯輪盤賭」環節悍不畏死,用氣勢活活嚇退了對方。

  可在慣性自卑的陳夙峰看來,這根本沒有什麼。

  即使在最後的「螞蟻」篇章,他為「立方舟」團體做出的貢獻,對他而言,也只是普通的「信任」而已。

  從頭到尾,都是陳夙峰不肯放過陳夙峰。

  表現就是,他居然能把那個垃圾人麥丁森成功許願的源頭也怪在自己頭上。

  他心裡的病真的很重。

  這沉疴頑固,一病經年,終於讓他用最極端的方式殺死了他自己。

  南舟與陳夙峰有關的最後一個念頭是:

  如果陳夙峰從未存在過,那他許的願望,豈不是也不該存在?

  ……這也是南舟最後一次想起「陳夙峰」這個名字。

  籠罩在他們眼前的黑暗不知持續了多久,才緩緩亮起一豆明光。

  光芒越聚越濃,終至破曉。

  高台上不見了麥丁森的屍體。

  仿佛自始至終,這裡都只有5個人。

  一個陌生高挑的男人站在了他們面前。

  他是很溫柔多情的長相,斯文爾雅,生得非常好,腦袋上扣著一頂儒雅的風帽,和……是完全不同風格的人。

  ……和誰呢。

  「你……」

  新的記憶湧入腦中,自動更新後,李銀航脫口喚出了他的名字:「……陳……夙夜?」

  她幾乎咬到了自己的舌頭,並疑心自己叫錯了人名。

  此時,空氣泡、許願台和等候室均已消失。

  他們也成功恢復了溝通交流的能力。

  陳夙夜正望著虛空中的某處發呆,聽到這一聲呼喚,陡然一愕,轉向了他們:「嗯?」

  南舟看著這個人,與他相關的記憶慢慢被喚醒。

  陳夙夜從第一個副本就和他們相遇。

  那時,他的隊伍名字叫做南山。

  因為這是他和愛人第一次見面的咖啡廳的名字。

  他的同性戀人並沒有和他一起進入遊戲。

  因為陳夙夜先生是在上班的途中被那股奇異的力量帶入異空間的。

  他在遊戲中找了一個搭檔,組了一個雙人隊。

  他在攻略副本的過程中性格偏於穩重,穩紮穩打,因此表現一直不溫不火,排名不算太靠前,但他因為為人良善,處事熨帖,和「立方舟」關係一直不錯。

  在「千人追擊戰」中,他也是少有的出言支持「立方舟」的玩家之一。

  在搭檔意外死在副本中後,他就一直獨來獨往,沒再找過旁人。

  後來,在結束「斗轉」之戰後,「立方舟」找到了他,拉他入隊,來填補單人的空隙。

  陳夙夜雖然穩重,但該他承擔的時候,他也扛得起來,不會推三阻四。

  他同意入隊。

  陳夙夜在最後【螞蟻】篇章的單人環節中,在東躲西藏中翻閱筆記,推測出或許向邪神獻祭自己才是最佳策略。

  但因為個性求穩,他還是把時間拖到了靠後的位置,被隊友擒抓後,才有條不紊地將自己獻祭,順利過關,

  搭上列車後,察覺到麥丁森這人出現得蹊蹺,陳夙夜也在最大限度上體現了他的穩重。

  「弄死挺好。」他略狡黠輕快地一眨眼睛,「省得出問題。」

  終於,他和「立方舟」一起,站在了高台之上。

  和南舟他們一起同步回顧了新角色「陳夙夜」後,高維演播室內噓聲一片,大失所望。

  他們本來認為,重新修正歷史過後,或許出現在高台上的不會是「立方舟」。

  畢竟修改過往會造成的影響可想而知。

  可惜,陳夙峰這隻蝴蝶真的太小太小了。

  他從沒有做什麼驚世駭俗的事情,連抹去他整個人的存在,也都不會對歷史的走向產生太大的動搖。

  ……這不僅讓麥丁森的願望落了空,居然還白送給了他們一個願望。

  與此同時。

  南舟注視著陳夙夜溫柔的下垂眼:「你許的願望……」

  「啊……」陳夙夜摸摸帽子邊緣,爽朗自嘲地輕笑一聲,「是有點蠢吧。」

  他說:「我這輩子挺幸福的,也沒什麼想要的。」

  這話是實話。

  陳夙夜從小優秀出挑,除了在學術上,並沒有太大的野心。

  生平所求,唯一個安心而已。

  他平靜道:「我這個人性格就這樣,總是想著穩妥最好。你們的願望已經夠了,我就不再畫蛇添足了,就許一個我和我的愛人平安喜樂,白頭到老的願望吧。……這樣最好。」

  陳夙夜沒有說,其實他這輩子,還是有過一點痛苦和遺憾的。

  那源於一個在母親腹中夭亡、從未出生過的孩子。

  他一直想要有個妹妹。

  有個弟弟也不壞。

  只是,他距離那個孩子已經過於遙遠。

  他無法確定這個孩子是什麼樣的,連是男是女也不知曉,他也不能單方面做主,把他帶到這個世界上。

  童年的幼稚的遺憾,是不適宜在決定人類命運和未來的重大關口,將之宣之於口的。

  他只好掩去心中那一絲失落,笑道:「穩當一些,比什麼都好。」

  南舟望著他:「你和他……」

  他想到,他這個樣子,和某個狂熱激烈的賭徒完全不同。

  ……明明是那麼相似的一雙眼睛。

  但他無論如何也想不起另一雙眼睛的主人了。

  在南舟回想那雙眼睛應該屬於誰時,一個深沉又冷淡的聲音,在所有玩家耳畔轟然鳴響。

  「五位玩家許願結束。」

  「《萬有引力》遊戲至此終結。」

  「感謝這些日子的陪伴,祝願各位晚安。」

  「有緣,再會。」

  這宛如公園散場一樣的提示音過後,李銀航眼前一暗,一股巨大的暈眩感撲面而來。

  她仿佛陷入了一場宏大的長夢。

  夢裡血火交織,海水翻湧,但她定睛想要看清時,一切又都化為了朦朧暗流,構築出一個疊加了煙霧濾鏡的新世界來。

  李銀航有種預感,她可以出去了。

  可她還沒來得及跟南舟他們道別。

  她還沒有問一問,她許的願望到底有沒有問題。

  待她再睜開眼時,再度映入眼帘的一切,讓她一時回不過神來。

  四周暮色四合。

  身邊人面孔不同,膚色不同。

  月色將每張生動的面孔都勾勒得光影分明。

  李銀航正坐在一個塑料座椅的卡位上。

  因為坐得不穩,從剛才起,她就一直靠在一個年輕姐姐的肩膀上酣睡。

  ……C城體育場。

  ……她回來了。

  她還記得,她還有記憶!

  由於受到了過度的驚嚇,李銀航失卻了語言能力,只是呆呆地坐著。

  在她睜開眼睛時,數萬人同時甦醒過來。

  數萬人一起發呆的場面,堪稱壯觀。

  身側的每一雙眼睛,都和她一樣茫然。

  不知道是誰發了一聲喊,有一半人都轟然站起身來。

  一部分爭先恐後地向出口方向涌去。

  一部分四下喚著自己的熟人,聲音悽厲尖銳,聲震萬里。

  但也有相當一部分人,只在最開始混亂了一番,屁股將將離開了座椅,但很快就坐了回去。

  經歷過生死,能活下來的人,至少知道什麼時候應該鎮定。

  哪怕是假作鎮定也好。

  他們沒有必要去增加踩踏的風險。

  李銀航看到有人匆忙地站起來組織紀律,她依稀辨認出,其中一個距離自己最近的身影是賀銀川。

  可她說不好現在是什麼心情。

  她獨自坐在人群中,垂著頭,試圖用時間來消化這眼前發生的一切。

  直到一隻手輕輕在她右肩擊了一掌。

  一個緊張中帶著一點羞怯的聲音,期期艾艾地在她耳畔響起:「這裡,人……真多,是不是?」

  ……

  相較於C城體育場的一片躁動,坐在某城商場天台邊緣的南舟眨了眨眼睛,在微涼的晚風吹拂中,望向了遠方的一片黯淡的霓虹燈彩。

  他旁邊是一塊不亮燈的GG牌,上面是一幅耳機GG的海報。

  南舟看了一眼,發現沒有江舫好看,也沒有自己好看,便挪開了視線。

  海報中的人物帶著甜美的笑容,仿佛能聽到全世界的天籟之聲。

  但對南舟來說,這世界好大,也好空。

  習慣了身在副本中的南舟,第一次發現自己看不到某個世界的邊際。

  ……可是,他要去哪裡找江舫呢?

  直到現在,南舟這才發現,自己許的願望是自己以合理的方式變成人,並沒有強調要和他們一起出現在C城體育場。

  所以祂們把自己單拎了出來,扔到了這世界的某個角落。

  ——高維人,真討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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