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7章 驚變(十七)

  江舫在潔淨的日記本上留下了鮮紅骯髒的指印。

  公爵先生不擅長長篇大論。

  所謂日記,不過一日一記,兩三句話,抒發些內心的體悟。

  「上帝說要有光,於是,在第一日,便有了光。」

  「第七日,上帝累了,停止了工作,準備給世界放個假。」

  「我也可以以他的名義,昂首挺胸又心懷鬼胎地去見你了。」

  「你今日笑了,因為我在門框上絆了一跤。特此一記。」

  「在第七封信送過去後,你終於來了,可你來得太突然,我給你準備的漿果都壞了大半,你也不在意。」

  「你就是這點不好,我猜不出你到底會在意什麼。」

  「鎮上的博物陳列館很有趣,可你不許我牽手,說那不莊重,我便被減了2/3的快樂。」

  「我後來不服氣,偷偷牽了你的衣角,你不知道。」

  「……或許你是知道的。」

  「從背後望著你的時候,我感覺我是自由的,這就夠了。」

  「頭很痛,藥很苦。我向執事先生大發脾氣,事後也有乖乖道歉。可我感覺,我終究不是我了。我會變成一個瘋子,一具屍體,那樣,我是不是就真的永遠失去你了呢。」

  「腦袋裡的腫瘤讓我看不清光了。可我每天總要在陽台上坐一會兒,看看你的閣樓里,有沒有亮燈。」

  「你或許能允准我那個瘋狂的想法,或許永遠不會。」

  「你十七歲的時候告訴我,我們是不能相戀的朋友。」

  「那我就到你的信仰誕生之前,在耶穌誕生前,去愛你。」

  江舫心中的預感越來越強烈。

  這位浪漫又堅韌、喁喁地在日記中訴說著自己對牧師那見不得天日的愛戀的公爵先生,或許比他想像的還要瘋狂上百倍。

  而副本本身之外的陰謀,也終於露出了它全部的猙獰爪牙。

  最具有價值的線索全部被放在西岸,配上了相對平庸求穩的玩家。

  而自己和南舟,被困到了大部分情報和情緒都或被銷毀、或被藏匿的東岸,即使有百般的能力,也受阻於那座明文規定不許跨越的橋,無處施展。

  他們的情報網,就這樣被一道橋生生斬斷。

  江舫不信這會是巧合。

  他對一切事物都抱有懷疑。

  因此,他根本沒有忽略那道從他頭頂上方投下的目光。

  他只在揣測,那人究竟打算什麼時候動手。

  然而,不等他把自己當做誘餌的計劃成型,伴隨著一聲慘叫,一腔熱血狂飆而下。

  剛才躲在樓梯上方、打算偷襲的男人身體傾出護欄,從樓上墜下,手持的尖刃磕碰在江舫眼前的扶手上,當的一聲,發出讓人牙齒發酸的悶響。

  江舫仰頭望去,卻見一個熟悉的人身體軟綿綿往前一趴,倒靠在了雕花的鐵樓欄上。

  剛才那一下出其不意的攻擊,已經耗盡了他僅有的氣力。

  ……闞博文。他的隊員。

  從第一個副本,就和宋海凝一起跟著他的人。

  江舫以最快的速度來到了他的身前,也以最快的速度確認了他虛弱的原因。

  他原本一頭茂密的天然捲髮被盡數剃光。

  在雪白的頭皮上,被鑿開了一個邊長為3cm的等邊三角形豁口,創口四周已經紅腫發膿,有水液順著他的後頸流下。

  他的命運完全可以預見。

  一隻被試驗過的小白鼠,沒人肯花心思為他縫合腦袋上的傷口。

  江舫沒有任何猶豫,用自己的身體接住了他即將從鐵欄上失衡滑落的身體。

  在抱緊他的一瞬間,江舫保證,自己清晰地聽到了他身上發出細微的「咕嘰」一聲。

  ……或許是腦漿翻湧的聲音。

  他睜著已經喪失了大半情緒的眼睛,看向江舫,這個在他醒後唯一看起來是正常人的人,低聲問道:「你是誰?」

  不是「我是誰」,而是「你是誰」。

  江舫敏銳地察覺到,他沒有失憶。

  也就是說,他做的並不是傳說中的腦白質切除手術。

  而在從日記里讀出公爵的真實意圖後,江舫也不會天真地以為,公爵做開顱手術,只是想冒險治好自己的腦癌,或是想切除腦白質,像這個時代所流行的普世價值觀那樣,「治癒」自己的「同性戀癖」。

  公爵想要的東西,更浪漫,更富有想像力,也更恐怖。

  為了驗證這一點,江舫柔和了目光,向闞博文釋出了自己的善意。

  江舫把一隻手壓在胸口,用最溫柔的語氣,面對著他將死的友人:「你不要害怕,我叫江舫。」

  闞博文把前額抵在江舫肩膀,喃喃道:「我姓闞……闞是門字框,裡面一個勇敢的敢……這個字你認得嗎?好多人不認得。」

  說著,他的身體就要往下滑。

  江舫手中的日記本順勢掉落在了樓梯上。

  江舫沒有去撿這重要的道具,而是用膝蓋抵住了他的一側膝蓋,嗅著從他腦後傳來的**氣息,保持了沉默。

  ……這段自我介紹,是他們第一次見面時發生的。

  幾乎一模一樣,一字未改。

  闞博文,總是在致力於向別人解釋他那複雜少見的姓氏。

  闞博文輕聲問江舫:「我為什麼會在這裡啊?」

  江舫溫和地拍著他的後背:「你覺得你應該在哪裡?」

  闞博文望向了江舫身後的虛空世界:「我應該……應該在試課,我第一次去大學試課,挺緊張的,下面都是學生,旁邊還有倒計時和計分板……」

  闞博文是大學助教。

  「試課」,也許是他長達二十六年的人生中的某個片段。

  而現在,他的大腦已經被人打開過,在這夏日裡靜靜地腐爛。

  他講述完這段話,自己也覺得自己語無倫次,於是便羞赧地微笑了:「我,我是在做夢吧?」

  江舫嘆息一聲,身體前傾,匕首無聲無息地從鯊皮刀鞘中滑出。

  他應道:「是的,只是做夢而已。」

  話罷,一刃沾著鮮血的薄鋒,刺穿他的血肉,將闞博文的胸腔徹底洞穿。

  尖端也在擁抱中,沒入了江舫的右胸口。

  二人的血肉交融在了一起。

  死亡降臨得如此之快。

  闞博文在死前,嘴角還掛著一絲未來得及消散的淡淡微笑。

  江舫抱著他的肩膀,扶他慢慢坐穩在樓梯上,餘光也落到了日記本上。

  可原本在扉頁上用墨水寫就的情話,居然發生了奇妙的變化。

  那句「我願與你相戀在任何一段時間內」,被另外一句嶄新的話所替代。

  「時間是一條由過去、現在、將來、永恆和永不組成的無窮無盡的經線」。

  ……這句話聽起來很耳熟。

  江舫轉過臉來,注視著闞博文嘴角的一點笑容。

  旋即,他用沾著他新鮮血液的手指,撫過了他的眼皮。

  「……謝謝。」

  大概沒人能想到,在這樣的狀態下,闞博文居然能甦醒過來。

  謝謝闞博文,創造了一個小小的奇蹟,也以一個確鑿的事實,為江舫驗證了那個最大的困惑。

  等江舫走到凌亂的手術準備室,真正拿到了三名這個時代頂尖的腦科醫師留下的手術資料,他也終於明白,何為「上帝的詛咒」。

  那句關於時間的箴言,是博爾赫斯說的。

  ——生於19世紀,故於20世紀的博爾赫斯。

  「時間是一條由過去、現在、將來、永恆和永不組成的無窮無盡的經線」。

  雪萊的構想,充滿了對上帝的冒犯和大膽的狂想。

  他知道,自己即使病癒,面對的也還是無法面對自己信仰的基思牧師。

  他們之間永遠隔著一個上帝。

  所以,他想,既然解決不了信仰問題,那就解決信仰本身。

  ——雪萊想要通過手術破壞的,就是關於時間這條「經線」上的內容。

  他要弄壞自己的視交叉上核,以及海馬體中的時間細胞。

  一個是大腦的時針,一個是大腦的分針。

  那麼,他將從上帝創造的世界中解放出來,徹底失去肉.體對時間的束縛和限制,任時間在體內自由穿梭。

  他冒著死亡的風險,試圖把自己的意識製作成一台時間穿梭的機器,讓他可以任意回到一個時間點。

  在兩人還年輕時。

  在二人白髮蒼蒼時。

  在耶穌誕生前。

  在白堊紀。

  他的精神將徹底掙脫時間的束縛,自由自在地和他的愛人相戀。

  這種藐視時間的行為,才是真正招致上帝詛咒的原因。

  放在現實里,雪萊公爵這樣荒誕的行為一定會因為種種原因招致失敗。

  比如說技術不足,醫生無法完成,比如說術中各種突發的情況,比如說術後的難以預料的併發症。

  可是,這裡畢竟是被創造出來的副本,被假設出的故事。

  副本的最終目的,就是為了給玩家「服務」。

  所以,兩個在副本中相戀的瘋狂NPC的計劃,一定具有其可實現性,才會對他們這些玩家造成真實的威脅。

  是副本的機制,確保了雪萊那充滿了荒誕和血腥色彩的愛情設想,必然成真。

  雪萊公爵大概已經完成了一次乃至數次的時空旅行。

  他從20世紀帶回了博爾赫斯的箴言,回到了更過去的某個時刻,改寫了這本日記本的扉頁。

  這已經驗證了雪萊公爵的成功。

  怪不得,副本用了那樣一個奇怪的表述,來對他們的遊戲時間進行限定。

  ——【遊戲時間為第七日到來時。】

  當雪萊公爵的計劃徹底成型的那一天,兩岸的時空將陷入徹底的亂流,屬於他們的第七日,就永遠不會到來了。

  兩岸的詛咒既然已經開始融合,那麼,是不是只要殺死公爵,就能夠解決一切呢?

  如果說雪萊的願望是從時間上消滅二人的隔閡,為了形成一定的對應關係,基思的想法,就是從空間上——

  想到這裡,江舫面色陡然一變,將手中資料一推,轉身跑出準備室。

  他要去找城堡內還有可能活著的、可以過橋的隊友!

  南舟所在的東岸有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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