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4章 斗轉(十一)

  這一句話,就是讓千里之堤崩潰的最後一枚蟻穴。

  蓄攢壓抑了許久的情緒泄洪而出,衝擊得戴學林雙耳嗡嗡作響。

  他的聲音已經不像是自己的了:「你出千!」

  「啊,還能這樣顛倒是非的嗎。」江舫撫著唇畔反問,「你們用了遙控器,而我只是不小心疊了骰,我按照規則參賭,和你們相比,竟然也能叫出千嗎?」

  「你——!」

  戴學林一口帶著血的氣淤塞到了胸口,吞吐不得,滿心窒悶。

  是啊,江舫又做了什麼呢。

  用技巧作弊,確實也是出千的一種形式。

  但目前的情況是,江舫根本什麼都沒有承認,也什麼證據都沒有留下。

  他真的只是讓三枚骰子疊了起來而已。

  假如他們不出千讓骰子翻轉,江舫這一手根本毫無意義。

  江舫的「出千」,他可以自我辯解,說是誤打誤撞的巧合。

  他們出千,則是板上釘釘,人贓並獲。

  可是,如果真的交出了這20萬積分,豈不是提前一天就鎖定了敗局?

  在氣氛僵持之際,曲金沙開了口。

  他把在地上顫抖不休的男人拉了起來,撣了撣他身上的灰塵。

  「他是我的員工。」他說,「從『斗轉』成立的第一個月,他就輸光了錢,把自己賣給了我。他私下裡越級操作,只是想讓我們贏而已,」

  他的態度始終平穩和氣,如履平地:「我既然是老闆,就會對他的違規行為負責的。」

  戴學林還在想著應對之法,沒料到曲金沙居然敢背後拆台!

  細細的血絲頓時從以他的眼珠為圓心爬了出來,讓他漂亮的面孔霎時扭曲:「曲!金!沙!」

  江舫卻完全無視了戴家兄弟的怒氣衝天,笑盈盈地應承了下來:「曲老闆這麼爽快,自然是好啊。」

  20萬積分,就這樣被他輕鬆地拱手送了人?!

  這下,戴家兄弟哪裡還能繼續這賭局?

  戴學林少爺脾氣立時發作,一把將賭桌推歪,抬手扯住了曲金沙的前襟:「你給我過來!」

  在他抬步欲走時,江舫輕輕柔柔地叫住了他們:「餵。」

  戴學林瞪著他,恨不得用目光將他活活穿鑿出千百個洞來。

  江舫對此視若無睹,將三枚機械骰子夾在指尖依次輪轉擺弄,用一雙手賦予了它們無比靈動的生命:「你們要去哪裡?」

  戴學斌的情緒比弟弟更加和緩一些,但眼前的逆轉,也大大超出了他的心理承受能力。

  他是咬著後槽牙和江舫說話的:「這和你有關係嗎?」

  「有啊。我們不是還沒有賭完嗎?」

  江舫指向了兄弟倆面前未空的籌碼盤。

  那裡紅黃相間,還摻雜著他們從李銀航手裡贏來的小籌碼。

  他的笑容淬著讓人心動的毒:「不是說了嗎?不賭完這些,今天……」

  「誰也別想走。」

  他的五官是乃父東歐血統的具體寫照,略深的眼窩,讓他的眼睛天然地容易藏蔽在陰影中。

  如今,這雙眼睛就沉埋在讓人心悸的影子中,像是一隻從水中浮起的鱷魚,帶著冷血爬行動物特有的陰冷豎瞳,直直盯著完全落入了他攻擊範圍的獵物。

  「……或者說,幾位想直接認輸了嗎。」

  戴學林五官的扭曲程度,堪比江舫直接往他臉上踩了一腳。

  他們已經知道了江舫操骰的本事,讓他繼續掌盅,和把積分白扔給他有什麼區別?

  戴學林險些衝口而出,這些都算在那20萬積分里了,沒有必要再賭下去了!

  然而,話堪堪到了嘴邊,他又生生咽了回去。

  這不是認同了他們要為出千付出20萬的代價?

  那拉走曲金沙,還有什麼意義?

  一時間,戴家兄弟進退維谷。

  進,前方是可以預見到的陰謀深淵。

  退,就是割喉放血!

  而且無論進退,這20萬的積分,都是他們根本繞不開的問題。

  策略組一時都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戴學林焦頭爛額地催了好幾聲,可通訊器那邊是無盡的忙音,大概是正在緊急討論中。

  無奈,戴家兄弟只能自行發揮了。

  戴學斌故作沉靜,提出了新的要求:「……我們當然可以繼續。但是,你不能再碰骰子。我們莊閒互換,讓我們來搖盅。」

  江舫的尾音微微上揚:「啊,又要變換規則了?」

  巨大的損失之下,戴學斌臉頰發燒,腮部發麻:「是。」

  因為理虧,一個「是」字,被他咬得輕飄飄的。

  江舫禮貌道:「對不起,我拒絕。」

  「……什麼?」

  江舫嘴角的笑容淡了些:「賭局一開始的規矩是定好的,人也是你指定的,誰也不休息的話也是你們放出來的,老千也是你們的人出的——」

  他環視了一圈:「如果規矩可以隨便更易,那不妨讓我提出一個更合理的要求。」

  說到這裡,江舫的聲音又放低了,帶著溫柔的蠱惑性。

  他將手中的遙控器丟上了桌:「我們還是賭大小,一把梭哈。我來搖骰,你們來賭是大是小。」

  「賭注就是這20萬積分。倘若我們輸了的話,你們欠的20萬一筆勾銷;贏了的話,你們如數支付,眼前的賭局算是完成,再……」

  他撐住下巴,思考了一陣:「給我們南老師去對面的咖啡廳買三款最貴的甜品。」

  戴家兄弟登時心動。

  他們知道,一旦答應,就是要跟著江舫的節奏起舞了。

  可這樣的誘惑,實在太大了。

  現在沒有遙控器左右賭局,這也就意味著,不管賭大還是賭小,江舫也無法提前預測是大是小,勝率是對半開。

  贏了的話,這20萬就有追回的可能。

  足足一半的勝率……足夠讓賭徒為之瘋狂了。

  或者說,眼下的局面,根本不允許他們不答應。

  戴家兄弟在將一口牙齒咬碎前,重重點下了頭:「……好。」

  ……

  同樣的桌子,同樣的骰盅,同樣的骰子,但心情早已是兩樣。

  經過短暫的商議後,參與賭局的人是戴學斌。

  站到賭桌前,他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了何謂腿軟。

  咬肌沉甸甸地透著酸,蓬鬆的發梢被冷汗沁濕,擋住了他一半的視線,額頭的碎汗已經形成了一定的規模,順著臉頰,徐徐下淌。

  他用雙手撐住桌面,好穩住已有東倒西歪之態的身體,像極了一個走到了窮途末路的賭徒。

  20萬。

  整整20萬。

  他的腦子中頻繁地轉著這個數字,以至於骰子撞擊膠盅的聲音傳來時,他才驚覺,賭局已經開始了。

  在這一瞬間,這位高維人士,看到了人類賭徒眼中的世界。

  所有的感官都在這搖骰聲中被放大了無數倍。

  骰子撞擊著內壁,激盪出了濃重的膠皮氣味,熏得他頭暈眼花,幾欲落淚。

  當那骰盅兜攬著三枚骰子轟然落下時,他仿佛聽到了命運之鐘敲響的層層迴響。

  戴學斌竭力瞪大眼睛。

  看不見。

  隔著一層膠盅,什麼都看不見啊。

  不到一公分厚度的膠皮,隔絕了任何可以侵入的視線。

  曲金沙的「斗轉」,是高維人無法輕易踏足和干涉的小小天地,任何立場都有可能星移斗轉,陰陽變幻。

  一霎天堂,一霎地獄。

  江舫含笑的聲音,仿佛也帶了層層沓沓的回音:「是大,還是小?」

  戴學斌想,是大吧。

  江舫已經搖了那麼多輪的「小」,應該會利用自己的思維定勢,誘導自己選擇「小」,實際上是大。

  ……不,不對。

  如果江舫認為自己會這樣想,反其道而行之,讓自己敗在「小」上,豈不是更加諷刺?

  江舫到底會怎麼選擇?

  江舫重複的聲音,宛如催命的耳語:「是大,還是小?」

  「大,還是小?」

  「是……」戴學斌狠狠吞了一口帶著血氣的口水,「是……」

  「……小。」

  「大戴先生,20萬積分買小。」

  江舫的聲音鈍刀子一樣,重複著、提醒著戴學斌的選擇,切割著他的神經。

  「買定——」

  「等等!」

  戴學斌的聲音驟然疾利起來:「……等等,我押大。」

  「好的,大戴先生20萬積分押大。」江舫的神情沒有一絲變化,「買定離手,開盅無悔——」

  盅鍾揭開,而命運之鐘也在此刻倏然奏響。

  在看清數字時,戴學斌的大腦,像是被鍾錘猛力搗了一下,稀碎成了一地糨糊。

  2、3、3。

  小。

  「好——」江舫戲劇式地一弓腰,「多謝兩位慷慨的戴先生參與賭局。」

  戴家兄弟已經傻在了原地。

  「今天的賭局,就先這樣吧。」江舫擲下骰盅,笑道,「我看兩位戴先生都很需要休息和復盤呢。等結算過後,如果有什麼需求,就再到我們的房間叫我們吧。」

  他邁步走向兌籌機器時,又收回了步伐,禮貌提醒道:「幾位,別忘了我們的甜品。」

  ……

  回到房間後,南舟剛想問他最後那一局怎麼獲勝,剛一轉身,就被江舫撲了個正著,整個人向後仰倒在了床上。

  江舫把臉埋入南舟肩窩,舒服地蹭一蹭。

  他用撒嬌的腔調跟南舟說話:「……好累。」

  在南舟眼裡,江舫是一隻抱著他撒嬌的銀狐,尾巴柔順地搭在他的身上,一搖一盪。

  南舟拈起他垂落的一縷銀髮,別到耳後,輕聲詢問他:「要躺平睡覺嗎?」

  「這樣抱著就好。」江舫摟著南舟的肩膀,「充電中,目前電量30%。」

  李銀航端著一大盤子從自助餐廳那裡取來的免費食物推門而入:「我……」

  她前腳尖剛一點地,就看清了屋內的狀況。

  她用腳尖借力,原地向後轉了180度:「我走了。」

  閃充剛到31%的江舫從南舟身上翻了下來,但手臂還是舒舒服服地搭在南舟身上。

  反正他們現在四周都是監視器,在這樣的條件下,他也不可能和南舟做更親密的事情了。

  李銀航端著餐點湊了進來,自己從裡面拿起一隻小麵包,咬了兩口後,好奇地問:「舫哥,剛才那一局,你怎麼知道他們要押大啊。」

  這也是南舟想知道的問題。

  面對著兩雙充滿求知慾的眼睛,江舫笑眯眯道:「沒有哦。我什麼都不知道。」

  李銀航:「……」

  她以為自己的耳朵壞掉了。

  江舫攤開手:「我隨便搖的,就是想逗逗他們而已。」

  「反正不管是輸是贏,我們今天都是穩賺的。所以就想和他們開個玩笑咯。」

  李銀航手握著小麵包,後知後覺地毛出了一身冷汗。

  她雖然早就知道自己在和大佬兼瘋子搭檔,但每一次都能刷新自己的認知上限,也是神奇。

  南舟說:「但是,他們現在輸我們很多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話,他們要申請場外救援了。」

  「如夢」里還有兩個空位。

  「未必是場外。」江舫道,「也許是某個出人意料的內部援助呢。」

  李銀航一開始沒能聽懂。

  在短短的靜寂後,她的面色發生了劇變。

  她東張西望了一陣,澀著聲音問:

  「……元明清在哪裡?……他不在洗手間裡嗎?」

  南舟異常平靜,似乎早就和江舫一樣預想到了這個局面:「不在。他就沒有跟著我們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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