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章 末日症候群(十七)

  起初,元明清沒能聽懂。

  他是什麼意思?

  ……難道不是小鎮的「神」召喚他到這裡來的嗎?

  江舫是……「神」?

  他取代了「神」?

  什麼時候?用了什麼方法?

  為什麼「神」的身份變換,沒有引起小鎮內外的任何騷動?

  當一點懷疑動搖了原本堅信不疑的思維根基後,先前不曾細思的種種違和,點點怪異,便接二連三,在元明清的腦中徹底引爆開來。

  元明清眼前走馬燈一樣掠過叢叢畫面。

  時間倒流,步步逆行。

  以「不是你想見我嗎?」這一聲詢問為始,元明清低下了頭。

  落在他眼中的,不是高級規整的大理石瓷磚,而是浮了一層骯髒塵土的工廠地面。

  從他頸後流下的屬於唐宋的熱血,一滴滴落到塵埃之中。

  他始終沒有回頭看上一眼。

  一隻因為用力過猛而攥得發抖的手掌忽的伸到他的面前。

  唐宋暴躁又果決的吼聲在他耳畔響起:「死了就死了!」

  元明清一動不動。

  那隻緊攥著的手慢慢放開,帶著頹喪。

  場景切換到了帶著他們初來到環境惡劣的工廠時,唐宋同樣躺在床上,指尖和臉頰一樣,都是紙一樣的蒼白虛弱。

  他的話里意有埋怨:「……你不該管我的。」

  是啊。

  他為什麼不放棄已經重傷的唐宋轉而死皮賴臉地找上「立方舟」結盟呢?

  好問題。

  因為元明清沒有失憶,他知道場外還有觀眾。

  在「失憶」的狀態下,有相對來說更「安全」的輕症患者區可選,且有「世界中存在某種精神感染病毒」這樣價值極高的情報掌握在手,倘若元明清非要跟上對他們不友好、且沒有任何主動邀請他們入隊意向的「立方舟」,前往神經病濃度極高的中心地帶,既不符合人性,同樣不符合邏輯。

  理由太多了。

  他甚至找不到……一定要跟上他們的理由。

  如果那時候唐宋不受傷就好了。

  他們或許就不會束手束腳。

  或許不會……

  思及此,元明清眼前倏地一黑。

  周遭細細的震動感、車身轉彎碰撞鐵軌的動靜,讓他重返了那條推動著他們走向劇情轉折點時的隧道。

  深入隧道後,燈管損壞,整節哐哐運行著的車廂,漆黑寂然一片。

  這裡是太好的伏擊場所了。

  當時,不管是唐宋,還是元明清,都是這樣想的。

  ……那麼,對「立方舟」來說,不也是同樣嗎。

  所以,之前他們所認為的優勢,當真是優勢嗎?

  「立方舟」的劣勢,又是劣勢嗎?

  如果一開始,這一切就都是局?

  為什麼自己和唐宋,分別被分到了列車的一頭一尾?

  為什麼戰力最弱、隨手殺了也沒人知道的李銀航,會被分配到戰力最強的南舟身邊?

  為什麼被分配到僅僅一門之隔的江舫和唐宋,江舫拿到的是可以近距離殺傷的左輪手槍,而被隔離在門內的唐宋,拿到的是看似威力巨大,近戰中卻不易瞄準的步槍?

  為什麼唐宋看似占優,卻必須要做出「開門」這個在封閉車廂內一定會發出聲響、吸引目光的動作,才能發動攻擊?

  有一門作隔,他根本無從判斷江舫是否走到射程範圍之外,更無法盲射。

  想要不引人注目地跟上江舫,讓這條槍的用處發揮到最大,唐宋只能另尋他途。

  於是,那條隧道,順遂著所有人的心意,恰到好處地出現了。

  唐宋趁黑潛入車廂,意圖發動攻擊。

  而南舟與江舫趁黑奪取槍枝,一槍反制。

  伴隨著壓倒性的光明來襲的,是轟然一聲槍響。

  唐宋的膝蓋在元明清眼前被炸得肉飛骨碎。

  有一星血液迎面濺來,他下意識閉眼躲避,想像中的沉重粘膩卻沒有到來。

  呈現在他面前的,是雪亮刺目的燈輝,熱氣騰騰的菜餚,整潔乾淨的餐廳,得體紳士的江舫。

  可是,他眼見的一切都是真的嗎?

  現在的他,究竟在哪裡?

  在副本里,還是在……

  某個完全被對方支配的空間中?

  無人知曉,元明清的腦中正發生著一起混沌的大爆炸。

  無數念頭壅塞住了他的思路,像是繞樹之藤,纏擰著他的心,一路向深處墮落而去。

  那顆心要落到多深的位置,要去到哪裡,元明清統統不知道。

  但他的身體卻在此時採取了最正確的舉動。

  他拾起一把放在桌邊的餐刀,向赤手空拳的江舫甩手擲去!

  ——事到如今,他已經不需要靠思考去得出答案。

  殺了他,就是最好的答案!

  他仍然不能避免還有觀眾在看的可能,也不可能在這個時候命令攝像頭關閉。

  所以,他留了一手,並未動用道具。

  他的武力值初始數據是8,恰與江舫的數值持平。

  既然設定如此,他只要和人交手,腦中便會自動計算出如何過招,如何動作,能將這8點武力值發揮到毫巔。

  如果餐廳里只有江舫的話,只要抓住這一隙時機,他不是沒有勝算!

  江舫側身躲避的那一瞬,就是時機!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江舫根本沒有任何反抗。

  他非但沒有反抗,還只是輕描淡寫地抬起手,用血肉之軀阻住了那把餐刀。

  一陣皮肉撕裂聲過後,本來快步沖至江舫身前的元明清一時怔住,不明所以。

  然而,事已至此,元明清不認為自己還能停得下來。

  他也絕對沒有停下來的理由!

  他掌心裡翻出藏匿已久的錐尖。

  寒光一閃,一點熒熒尖芒,映入了江舫的瞳仁。

  可面對如此危機,江舫仍是不動分毫,只是抬起未受傷的右手,漂亮地打出了一個響指。

  隨即,元明清驚悚地發現,那點寒芒,以尖端為始,消沙一樣化在了他的手心中。

  ……他變回了雙手空空的狀態。

  這變化實在過於駭人,元明清瞳孔一縮,驟然止住攻勢,收身一轉。

  轉瞬之間,他已經重新和江舫拉開了距離。

  江舫望向元明清,搖搖頭,滿心惋惜。

  「就非要用這個世界的東西嗎?」

  「為什麼不用你的道具呢?」

  「是害怕你們的觀眾看到了嗎?」

  江舫看似真心發問,卻是句句誅心。

  每一個問題,都直接搠入元明清的心窩。

  元明清心跳如鼓,口不能言。

  三四滴黃豆大小的汗珠,接連從元明清額頭滾落而下。

  ……什麼……

  江舫活動了一下手腕,便有更多的血從創口洶湧而出,從他的指縫間溢出條條血線,滴落在地。

  他似乎根本覺察不出痛楚,只發出了一聲感嘆:「嗨呀。」

  他晃一晃手,斜插在血肉上的銀刃便像是魔術師的道具,倏忽消失,唯留下一個望之令人心悸的猙獰血洞。

  「……你……記得?」

  元明清的心脹疼難忍,從喉嚨里強自擠出的聲音,完全是變形的氣音。

  他甚至一時無法分辨,那是不是自己的聲音。

  「你,什麼都……記得?」

  話是這樣多,但元明清已經想到了更多、更深、更可怖的事實。

  江舫不答反問:「你猜,我為什麼要把這裡起名叫做『伊甸園』呢?」

  元明清的冷汗忽的一下,開閘一樣湧出,流過身上每一寸張開的毛孔和雞皮疙瘩時,帶出一片片電擊一樣細微又尖銳的痛和癢。

  江舫也並不需要他的回應,悠閒道:「我看過神話。我從來都覺得亞當和夏娃嘗試禁果是正確的選擇。他們為什麼摘下蘋果,是受到了蛇的誘惑;而受到誘惑的原因,是他們想要辨明善惡。」

  「他們好奇,他們嘗試,他們被懲罰流放。他們失去了天堂,得到了自我。」

  說到這裡,江舫笑眯眯地看向元明清:「可是,你們是虛假的『亞當』,正適合這個虛假的『伊甸園』啊。」

  元明清汗出如漿,眼角也透出了猩紅:「所以——」

  江舫做了個制止的手勢:「嗨,先不要著急。」

  「你好好想想,你進來這個世界之後,幹了些什麼。」

  他靠在牆上,捂住左臂,任受傷的左手垂下,涓滴的血液在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打出一朵又一朵的血花。

  江舫的聲音,對耳鳴嗡嗡的元明清來說,顯得縹緲又遙遠:「仔細想一想呢。」

  元明清哪裡想不到?

  只是他不敢細想。

  如果「立方舟」從未失憶,如果這從頭至尾是一個精心策劃的陰謀,如果這裡是一處可以聽憑江舫心意的「伊甸園」……

  那麼,他們曾「驅散」的那些攝像頭……是真的驅散了嗎?

  他們那些足以暴露身份的「秘密」商討,被所有觀眾……看到了?

  元明清的一顆心膨脹滿了各種情緒,互相交織,互相扭曲,將他的骨、血、肉,自內而外,扭成了一團亂七八糟的爛泥。

  ……倘若真的如此,那他們就是真的全完了。

  沒有人比此時的元明清更清楚,累計在他們身上的賭注,是一個多麼龐大的數字。

  之前,對他們而言,這不過是輕飄飄的一個數值而已。

  可當這賭注如泰山一樣凌空壓來時,元明清才發現,他們根本輸不起。

  這樣的失敗,足夠讓他們在返回原世後,被生生絞碎,成為一堆信息垃圾!

  ……遊戲,對他們來說,就這麼提前結束了?

  甚至不是結束在一個副本里,而是結束在一場特地為他們謀劃的局裡?

  江舫點出了他的心事:「在想你的未來嗎?」

  元明清不做聲。

  或是說,巨大的恐懼和壓力,已經讓他發不出聲音。

  見他不語,江舫自顧自點了點頭:「的確啊,一個人回去,要面對那麼大的爛攤子,你的確應該好好煩惱。」

  這一語,徹底點醒了正被巨大的信息量轟炸得暈頭轉向的元明清。

  他強自打起精神,打開天窗,說了亮話。

  「你多想了。他是一段數據,你們……殺不死的。」他儘可能用平靜的語氣道,「我們最多只是任務失敗而已。」

  江舫笑了一聲:「啊,你是這麼想的嗎?」

  元明清察覺他話意有異:「什麼意思?」

  江舫好心提醒:「親手殺了他的,不是我啊,是你。」

  元明清一愣。

  待他明白了江舫的話中之意時,他心中早已潰塌的斷壁,轟隆一聲,再次塌陷下去了一截。

  「提醒一下,這裡不是副本。嚴格說來呢,我們現在還在安全點。」

  江舫敲了敲自己的太陽穴:「所以說,這件事的本質是你作為數據,親手毀滅了另一組數據。你們是同類殺同類,這樣也還能復活啊?」

  觀察到元明清周身戰慄的反應後,江舫極輕地笑了一下。

  ……關於這點猜想,他其實沒有多少信心。

  但元明清的身體告訴他,他賭對了。

  江舫有了底氣,於是愈發輕描淡寫,字字刺心:「你猜我為什麼在有殺死他的機會時,不親手打碎他的腦袋呢。」

  「這麼重要的事情,當然是交給你了。」

  其實,江舫並沒有那麼算無遺策。

  當時,之所以選擇打碎唐宋的膝蓋,也只是為了留一張嘴問清情況。

  但他同樣知道,自己現在說什麼話,最能刺激到元明清。

  怎麼說呢,看到一個自詡冷靜理智的人失態發狂,當真有趣。

  元明清在徹底窒息之前,喘出了一口氣。

  緊接著,便是一發不可收拾。

  「哈……哈……」

  他一聲接一聲地喘息起來,尾音裡帶著難以抑制的恐懼和悲傷。

  江舫看著表,給了他三十秒釋放情緒的時間。

  「我說啊——」他懶洋洋地提出了下一個問題,「……你想不想復活你的隊友?」

  「根據我這幾天觀察的結果,你和你的隊友關係不壞呢。」

  「你是這樣想的?」元明清冷汗滿額,抬起張滿血絲的雙眼,卻仍是硬撐著冷笑一聲,「我們交情普通。」

  事已至此,他不能再讓江舫抓住他的把柄,用來威脅他。

  可這只是頑抗的本能而已。

  江舫一抬手,無所謂道:「隊友對你不重要,可你也不想死吧。」

  「暴露了這麼重要的秘密,當你走出這個空間後,還有任何安全可言嗎?」

  元明清聲線微顫:「所以呢?你想說什麼?」

  江舫笑了一聲:「這樣,我告訴你一個有趣的新玩法吧。」

  「……這裡不是PVP。」他放低了聲音,更顯得柔和蠱惑,「我們這裡還有兩個位置,當我們的隊友,你也一樣能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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