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局不利的情況,元明清見得不少。
可這樣的絕對劣勢還是首次。
元明清從不信預感。
他將這當做人類做出愚蠢賭博時自我安慰的妄想。
他們向來是依靠精密的計算,細節的把控,實現對全局的掌控。
一切做在事前,那麼一切就都在掌中。
但不知道是不是在這具碳基生物的身體內淹留過久,被他們的弱小感染,身處宛如鴿子籠的狹小宿舍內,這次的元明清產生了前所未有的動搖與不安。
元明清總覺得這次任務執行起來相當古怪,便趁著安頓唐宋的時候,趁機做了一番簡單的思路盤點。
南舟、江舫和李銀航完全失憶,且對任務環境及目標一無所知。
唐宋也在開局拿到了水準超過「立方舟」的遠程射擊武器。
不管在硬體、軟體條件上,他們都該是占優的。
而且站在觀眾視角,也絕不會覺得這場2V3的PVP設置有失偏頗。
畢竟大家的記憶都被副本一鍵清空,誰也不記得對方是誰,誰能先把人數平衡打破,把更多的人拉攏到自己的陣營里來,就是誰的本事。
再者說,對信任的建立來說,往往是人越多,越困難。
元明清在車廂對峙時,曾設想過五個人各種拼盤組合的可能。
沒想到最終,仍然是「立方舟」的歸「立方舟」,「亞當」的歸「亞當」,對方行蹤不明,而他們被發配到了一個員工宿舍。
對目前的結果,元明清說不出什麼,只是籠統地覺得「不妥」。
可當把車廂里的經歷掰開了揉碎了回味一遍,他也找不到什麼問題。
他想來想去,唯一導致局勢走向不可控的選擇點,就是唐宋隱於暗處,試圖攻擊未果,卻被反殺。
如果那時候他成功了……
但元明清及時叫停了這一危險的想法,不動聲色地垂下眉眼。
事情已經發生了,抱怨並沒有什麼意義。
況且,那進入隧道的一瞬,真的是一個頂好的攻擊時機。
運氣好的話,他們甚至有機會在隧道內就徹底解決「立方舟」。
就算是自己,也會被這個上好的機會誘惑。
元明清很有心要和唐宋交換一下目前的信息,畢竟要相談才更方便打開思路。
可惜他們並不能談得很深,更不能暴露他們早已熟識的事實。
想到這裡,元明清在心中無聲苦笑一聲。
他們明明沒有失憶,在設定上占了優,卻沒有吃到多少福利,反倒處處掣肘,讓他們花了更多心神在隱藏自己的身份上。
他問唐宋:「感覺怎麼樣?」
唐宋仰面躺著,話音中帶著明確的怨憤:「……怎麼會變成這樣?」
元明清替他蓋了蓋被子:「你就安心休息吧。」
唐宋的面色被身上蓋著的略略發黃潮濕的鋪面一襯,更顯得慘白如紙。
唐宋盯著元明清,嗓音嘶啞,語氣里夾著暗刺:「你不該管我的。」
元明清眉心一動。
唐宋……這是在拐彎抹角地責備自己?
他何嘗不知道,自己最好應該不管唐宋,強行跟著「立方舟」行動?
可當時的情勢,「立方舟」根本是對自己不假辭色。
如果自己非要死纏爛打地跟著他們,在觀眾看來就過於可疑了。
唐宋是後到的,他知道什麼?
他又做了什麼?
說到底,如果不是他潛行失敗,自己又何必瞻前顧後,處處受限?
但唐宋火爆的脾氣是不會因為元明清的沉默而偃旗息鼓的。
傷處的肌肉抽搐著作痛,每抽搐一下,就像火炭一樣灼燒著他的膝蓋。
他以前沒吃過這樣的虧,在心火和傷痛的雙重煎熬下,更是咄咄逼人:「你覺得我是個廢物,所以你可憐我?看不起我?!」
察覺到唐宋情緒有異,元明清強自咽下已經抵達了舌尖的抱怨。
唐宋向來驕傲且遊刃有餘,在知道有千萬人圍觀的前提下,被這樣當著所有觀眾的面狼狽地一腳踢下雲端,他接受不了這樣的心理落差。
所以他覺得,元明清是不信任他的能力,認為他一個人活不下去,才放棄殺死「立方舟」的目標。
他從受傷開始就鬱結胸中的一腔怒火實在無從宣洩,索性一股腦傾倒在了自己這個隊友身上。
猜透他的心思後,元明清波瀾不定的心緒反倒平和了下來。
心態崩盤的人有一個就夠了,不是麼。
元明清將手掌覆蓋在唐宋柔軟冰冷的手背上,柔聲安撫道:「就當我是害怕吧。我們先安心在這裡住下,看看以後,不要著急。」
然而,相較於他溫聲的安慰,他扣住唐宋的指腹微微發力,以示警告。
……給我清醒過來。
你沒那麼重要,我來這裡,也是為了任務。
當唐宋在他的壓迫下心神勉強歸位,頹然歪倒在枕頭上時,外間傳來了親切的招呼聲:「250號?」
元明清:「……」
元明清看了看自己新下發的工裝胸前掛著的工牌號碼,面無表情地起身拉開了房門。
眼前笑容溫和的大姐是給他送統一的日用品的。
她說:「咱們是新到的,不著急上工,今天先休息幾個小時,晚上再來車間報到,要努力工作,努力充實自己的生活哦。」
元明清端著統一配備的廉價牙膏牙刷,臉都要笑僵了。
合上房門,元明清雙手環抱著臉盆,看著床上閉目強忍羞憤的唐宋,微微嘆息。
即使情形已經不利到了這種程度,關於這次任務,上面仍沒有任何動靜,也沒有給予他們任何像樣的提示。
也就是說,官方認為任務還完全處在他們能力的可控範圍之內。
那他遠離「立方舟」,就極有可能是正確的選項。
元明清緩緩舒出一口鬱氣。
既然如此,那官方一定有自己的算盤。
甚至他們可能在精心謀劃一個讓「立方舟」自相殘殺、內耗殆盡的死局。
他先安心在這裡工作,儘量探聽出更多的情報吧。
……
倘若元明清知道「立方舟」當下的煩惱,恐怕會當場氣絕。
三人上上下下走遍,發現偌大且奢華的賓館裡,只有他們三名住客。
廚房冷庫內食物豐富,並未上鎖。
李銀航清點一番,面對著滿庫物資憂心忡忡,疑心這飯菜下了毒,他們吃進去就會變成精神病。
江舫倒是接受良好:「那難道要餓死不成?」
他進入冷庫轉了一圈,便出來詢問南舟:「想吃什麼嗎?」
南舟想不到,便搖了搖頭。
對他來說,世界上所有的食物都是紙的味道,吃什麼都是一樣的。
江舫手一抬,丟了樣東西過來。
南舟下意識反手接住,掌中就多添了一點紅意。
「先給你一個蘋果吃。在外面等我們一下。」
江舫把李銀航也帶進冷庫備菜。
他的指尖順著鐵製的儲菜欄,對著還是原材料的菜肉一樣樣清點和構思著:「冬筍炒雞絲、炒口蘑、東坡肉,再加炸醬麵……」
李銀航捧著菜籃,乖乖往裡添放。
南舟沒仔細聽他說什麼,只一味低頭盯著手中的蘋果。
他在插圖上看到過它。
而它現在就帶著一點水汽兒,涼冰冰、沉甸甸地落在他的掌心裡。
南舟低頭,懷著百般的認真和好奇,在蘋果側面咬下了一口。
然後,他整個人愣在了當場。
口感先是帶有顆粒感的韌脆,緊接著便是快速綻開的酸甜汁水,帶著一點霜氣和涼意,順著他的喉管滑下,浸潤了他的整顆心。
他靠在門邊等待江舫,同時一口口將蘋果吃了個乾乾淨淨。
當江舫提著菜拐出冷庫時,恰好看到南舟叼著短短一截的蘋果梗發呆。
……前面很好吃,但是核有點苦,還有點硬。
不過整體說來,瑕不掩瑜。
他還想再吃一顆,一抬眼,恰好和哭笑不得的江舫對上了視線。
江舫從他口邊取下叼著的蘋果梗:「南先生,吃蘋果不用吃核的。」
話一出口,他自己先愣住了,覺得這話熟悉,場景也熟悉。
心緒波動下,他的指腹也不慎使重了力氣,擦過了南舟柔軟的、還沾著些蘋果汁水的唇畔。
他心神一動,卻意外地沒有撤手,指尖停留在他的唇角,像是要把那冷淡的平平弧度挑起一個笑容來。
南舟對這樣的曖昧無動於衷,並開始對晚飯期待起來:「晚上什麼時候開飯?」
江舫垂下手去,仿佛面前站著的不是南舟,而是他無法直視的一顆真心:「聽你的。」
飯後,那位學長來了一趟。
他並不是專程來給他們安排活計的,居然是特地來問他們還缺什麼,完全把他們當作座上賓對待。
李銀航忙抓住他一通盤問,學長也有求必應,拿出一張地圖,細心為他們標註了住在這片街區內的所有患者。
這片街區里,居住了200名症狀各異的神經病。
就連所有症狀,都被他巨細靡遺地記在腦海中,精密無遺的像是一台機器,而非人類。
對比之下,李銀航更覺得自己就是個鵝腦袋。
南舟提問道:「如果我們出去,和鄰居發生矛盾,怎麼辦?」
學長答:「儘量不要吧。如果實在發生了,那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這話說得含糊。
南舟:「如果碰上奇數殺人魔,我們三個可以先把他砍死,是嗎。」
學長溫和地笑了笑:「『伊甸園』里,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價值,也都有自由做出選擇的權利。『高攻擊性症狀』的人,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好好生活。如果某些住民做了一些事情,影響了其他住民,殺死其他住民,或是其他住民殺死他,也是各自的自由呀。」
「不用付出任何代價?」
「不用付出任何代價。」學長的笑容永遠是那麼平靜,嘴角的弧度恆定地上揚著,以至於透著一股莫名的詭異,「只要活著,然後等待。」
「等待什麼?」
「不知道。」學長答道,「我們接到的指示,就是『等待』。」
南舟:「誰的指示?」
學長:「神。」
李銀航聽得心驚肉跳。
這裡哪裡是什麼伊甸園?
只是孕育著無窮死亡危機的修羅場罷了。
她覺得十分不安,便惴惴地將目光投向江舫。
江舫卻對學長提供的那張地圖頗感興趣。
他將整張地圖捧在手裡,對著那密密麻麻、代表著有人居住的小小圓點進行觀察:「我們住的位置在哪裡?」
學長熱心地替他們指點了出來。
江舫拿起黑色的水筆,問道:「為什麼把我們安排在這裡?」
學長笑說:「因為……」
在對方開口前,江舫在地圖上他們三人所在的位置輕輕落下一筆。
江舫注視著被補全的地圖,心象驟然間一陣恍惚。
地圖像是水墨一樣在他眼中暈染開來,又重新聚攏起來。
南舟察覺到了他身形微微晃動,情況不對,便跨前一步,主動把人接在了懷裡。
江舫果然軟了身體,就勢枕靠在了南舟肩上,低低喘息,似是呼吸不暢。
南舟問:「怎麼了?」
江舫把額頭蹭在他的鎖骨位置,並不作答,但唇角卻勾起了一個不顯眼的弧度。
他輕聲撒嬌:「南老師,抱抱我,我難受。」
南舟突然從南先生變成南老師,心下有些詫異,卻也沒有牴觸,嗯了一聲,一隻手便搭上了他的肩膀,乖乖抱住。
學長也在這時續上了他話語的後半句:「……因為,這是最好的安排。」
……
此時,平時井然有序的高維演播間,各種信號宛如雪崩,大量湧入湧出,混亂一片。
總導演帶著怒意的信號,摻雜著不安滔滔地湧出,感染了在場每一個手足無措的工作人員。
「我說了多少次,你聽不懂我的意思嗎?這裡根本就不是副本!我們再直播下去,會出問題的!」
「在配對成功的時候,就有一股力量劫持了傳輸信道,這不是什麼PVP,是一個該死的新空間!是江舫和南舟在上個副本里學的他媽的該死的降頭!」
「鬼知道他們要幹什麼?!我只知道,如果非要直播下去,你們想要的冠軍『亞當』會變成一個徹頭徹尾的笑話!」
那邊的回覆卻相當冷酷無情:「不要做無謂的預設。現在所有的觀眾都沒有發現,他們看得正開心,你告訴我,如果掐斷直播,我們要用什麼藉口?」
導演煩躁不安:「可那是被他們創造出來的小世界,在那裡面,我們什麼干預都做不了!反倒是他們——他們才是小世界裡的主宰者!跟進去的攝像頭和聯絡器都已經失去控制了!」
換言之,那個世界裡,如果「亞當」死了,那就是真的死了。
最糟糕的是,「亞當」無知無覺,完全把這裡當成了遊戲!
導演焦躁得身如油煎之際,聽到的回覆卻是冷淡嘲諷至極:「那就死了嘛。反正現在官方干預不了,如果他們必然要死在這裡,將來也解釋不了他們為什麼會突然消失,不如就這麼播下去,把利益最大化。收視率這麼好,不可能給你掐掉的。」
話畢,信號連通器被單方面關閉了。
總導演狠狠罵了一句粗話,緊盯著傳回的畫面。
他身在局外,眼前的局勢也是一片霧裡看花,讓他的心根本落不到實處。
現在,「亞當」唯一的勝算,就是「立方舟」大概是為了將戲演得更逼真,不知用了什麼降頭或手段,把他們自己弄失憶了。
只要「立方舟」不恢復記憶,「亞當」就還有一線生機!
作者有話要說:
舫哥:謝邀,已經恢復了,並打算在占儘先機的條件下直接睡到媳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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