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千人追擊戰(六)

  「你原來是2D漫畫的角色。現在要進行真人建模,當然會在儘量保留原作細節的基礎上,進行一定的二設和娛樂化處理。」

  「《永晝》的作者已經離世了,所以在和他那位編輯朋友聯繫過後,建模師對你的外觀進行了調整。」

  說到這裡,易水歌再次捺下眼鏡鼻托,露出他縱橫著細細光絲的眼睛,認真望向南舟。

  「按照初版設定,在普通情況下,你是1米7左右的普通少年,最不起眼的那個。而且隨著每一次玩家的進入,你普通狀態下的臉就會隨機更新一張。你擁有一套數量多達267張的大眾臉模型庫。」

  「這種設計是為了提升懸疑性,增添『讓玩家在小鎮中找出南舟』這一遊戲環節。」

  「《永晝》的副本定位是懸疑+戰鬥,遊戲流程預計3到12小時,日期會固定在原著設定中光魅最強的『極晝之日』的前一天夜晚。」

  「玩家需要在日常的交往中辨認誰是老大,並提防其他光魅的襲擊,或者儘快摸清地形,在第二天的『極晝之日』,運用道具殺死各種小怪,以及『南舟』這個力量、智力、速度、敏捷性都達到S+級別的boss。」

  「變成光魅後,你的長相會儘量按照漫畫中還原,身高會增高至2米1,形成反差。」

  「你的頭髮會變成雪白的氣浪狀,會生出對聲音感知力達到海豚級別的尖長魚耳外設,而且可以隨意利用『光』這一介質來絞殺玩家,時間越久,你就會越強。」

  南舟摸了摸自己的耳垂。

  易水歌支住側頤,神情狀似輕鬆,口吻卻帶了點認真。

  「那麼,南舟,我現在問你,我所說的這些設定,和你的經歷是一樣的嗎?」

  南舟搖頭。

  他從來沒有過那些奇奇怪怪的設定。

  只是突然某一天,有人闖入了他的世界,在他看似豐富卻空白一片的人生畫布上,畫下了一隻蘋果。

  李銀航聽得雲裡霧裡:「這代表著什麼?」

  「我換個說法。」易水歌說,「南舟,在你的認知里,在第一次見到玩家前,你有沒有先前的記憶?」

  李銀航心念一動,好像有點明白易水歌的疑問所在了。

  在《永晝》的漫畫這一載體裡,南舟的確是主角。

  但當《永晝》變為大眾遊戲後,「南舟」本身就不再那麼重要了。

  更重要的,是遊戲設計者要竭盡全力去滿足玩家的沉浸感,玩家的爽感,玩家的探索欲。

  玩家才是最重要的。

  所以,在這個新構建的虛擬世界裡,身為boss的南舟不可能知道自己的前塵過往。

  他理應是一個美麗的、充滿力量感、被各類精確到極致的數據操縱、為玩家服務的建模罷了。

  聽到這樣的前情,就連暴躁不已的謝相玉都安靜了下來。

  他目帶訝異地望向南舟,目光里感興趣的狂熱再一次熊熊燃燒起來。

  在數道或好奇、或訝然、或狂熱的目光下,南舟只感到一隻手暗暗捉住了他的手腕,用指節頂住他腕側的蝴蝶刺青,安撫性地緩緩摩挲。

  江舫沒有看他。

  他只是微微笑著,和他站在一起,一起迎接那些目光。

  南舟突然安下了心來。

  他給出了回應:「嗯。」

  他有記憶。

  那是一段漫長的、20多年的孤獨歲月。

  在《永晝》完結之後,他的生命仍在默默延續、發展,開出一朵眾人不知曉的小花。

  李銀航臉色大變。

  一時間無數念頭在她腦中交錯,炸得她腦袋發懵:「那,這代表什麼——」

  江舫另一隻手抬起,按住李銀航後腦的一點穴位,指尖發力,幫她舒緩情緒。

  但他開口所說的話,卻讓李銀航汗毛倒豎。

  「代表……南舟從來都是存在的。」

  「他自從誕生在《永晝》後,就一直活在《永晝》的世界當中。」

  「遊戲並不是重新打造了一個世界,而是用某種方法,有意無意打破了兩個世界間的壁壘。」

  李銀航緊緊扭住衣角,澀聲道:「這,這可能嗎?」

  倘若這種說法成立,那麼她從小到大看過的那些漫畫、小說,難道也都蘊含著一個真實的世界嗎?

  他們會疼痛,會哭泣,會無知無覺地被劇情推動,奔向他們也無法預料的結局?

  她本能地抗拒這樣的結論。

  但江舫只用一句話,就輕而易舉破了她的防。

  「不覺得這樣的行為很熟悉嗎?」

  江舫說:「如果這一切都不可能,我們現在為什麼會在一個莫名其妙的遊戲裡?」

  易水歌徐徐舒出一口氣。

  「如果他是與眾不同的……」江舫將目光投向易水歌,提出了另一個問題,「你們身為構建遊戲世界的工程師,應該第一個發現不對。」

  聞言,易水歌將墨鏡摘下,掐按了兩下睛明穴。

  這動作他做得很熟稔,大抵是他進行思考時的常用動作。

  「《永晝》副本,換過兩個總工程師。」

  「第一個總工姓莫。我認識他。他喜歡跳華爾茲,生活里還挺浪漫的一人。」

  「莫工很喜歡《永晝》,追求極致的完美。因此他要求對永無小鎮這個封閉的地點進行像素級別的還原,對『光影』這個關鍵要素的要求更是達到了巔峰級別的變態。」

  「他手下的程式設計師被他熬得死去活來,但他給我看過概念圖。」

  「不得不說,如果他的構想完成了,那將是又一個第九藝術的奇蹟。」

  「但是……」

  易水歌抬起眼睛,看向眾人:「在『奇蹟』開始測試的那天,他死了。」

  「他砸破了十九層的玻璃,一躍而下。原因不明,沒有遺書。」

  他敘述得越客觀冷靜,越帶有一絲涼薄的凜冽。

  「沒人知道他為什麼去死。」

  「這件事上了一段時間新聞,最後根據監控顯示,他是自己跳下去的。不是他殺。」

  易水歌向他們詳細描述了監控里的景象。

  一個30多歲的男人,在全熄了燈的格子間內,以萬家燈火和霓虹作背景的落地窗前,面對著中映照出的自己,手舞足蹈,表情癲迷。

  他意義不明地摟著他虛空中的舞伴,跳完了這支生命里最後的單人華爾茲。

  隨即,他用電腦一下下砸破玻璃,在刺耳的警報聲中,迎著風聲縱身跳下。

  「這種鐵一樣的證據,再加上他本身就長期服用抗焦慮的藥物,沒人會懷疑他不是自殺。」

  「最後得出的結論也是工作壓力過大。怎麼說呢,毫無意外。」

  「副總工姓岑,接了他的職位,一切又回歸了正常。」

  「……不,應該說,一切更加不正常了。」

  根據易水歌描述,岑副總工用了將近三天的時間,來釐清莫工留下的材料和數據。

  然後,他就像是被莫工的鬼附了身。

  向來不那麼吹毛求疵的他,開始了日以繼夜的、近乎瘋魔一樣的工作。

  他把握了核心,大刀闊斧地推翻了原先的建模方案,要求按照南舟漫畫中的外表重新建模,且完全自己操刀。

  ——他本來就是搞建模的出身。

  他大權獨攬,其他設計師、程式設計師、測試員和建模師等,都被他詳盡到毫釐的日程表安排在一個固有的框架之下,只負責自己的那一小段工作,彼此之間也互不清楚對方的工作進程,全部交匯到岑副總工處總攬。

  這意味著他的工作量將呈幾何級別提升。

  但他樂此不疲。

  ……可他原先根本不是這樣的人。

  易水歌總結:「他就像是發現了新世界一樣。」

  「他宣稱,他在進行一項偉大的探索,是異世界的遨遊。」

  江舫微微凝眉:「沒有人管他嗎?」

  「公司里所有人的工作壓力都非常大。有一些奇怪的言行再正常不過了。」易水歌說,「我還見過有人在茶水間裡,穿著汗衫和短褲,說他要變成光了。」

  「遊戲上線後,得到的反饋當然是太難了,boss智能性太高。還有一些書粉抗議,說是這種靠殺掉南舟來實現的『解脫』,和原著嚮往自由、爭取自由的精神不符。」

  「不過這批粉絲的聲量太小,大多數還是覺得要殺掉『南舟』太難了,影響玩家體驗。」

  易水歌把時間線捋得很清楚,思路清晰,娓娓道來,因此李銀航也能跟上他的思路。

  李銀航問:「莫工在主持《永晝》時,有多結局線的設定嗎?」

  「是。」易水歌說,「岑副工直接削去了多結局線,保留了『殺死boss』這條線,砍掉了『我帶你出去』這條感化線。」

  「現在看來……大概是因為,他既無法抹掉一個已經存在的人物的記憶,擔心玩家反覆的、帶有通關目的性的欺騙會適得其反,讓你無法相信,導致『遊戲』失控,也害怕你真的可以跟玩家出來。」

  話說到這裡,易水歌撫了撫嘴唇。

  「還有一點,很有趣。過去我不明白,現在我大概能想通了。——那就是《永晝》副本從公測、到正式運營,從來沒有出現任何場景、人物上的bug,運行得過於流暢。」

  「迄今為止接到最多的投訴,也不過是難度太高。」

  「公司強烈要求下,岑副工進行過兩次修正和調整,但每次都是他自己親自操刀,修正流程也長到不可思議。」

  易水歌曾在某日遲到時,看到岑副工搖搖晃晃地從辦公樓里出來。

  在日光之下,他像是一具蒼白虛浮的遊魂,眼下的黑眼圈簡直要壓成枯樹樁上一圈一圈的年輪。

  易水歌插著兜上去,探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他絲毫不懷疑,這人會在任何時候倒地猝死。

  岑副工的神智似乎因為長期的苦熬接近了極限。

  他木著一張臉,跟易水歌打完招呼,就直挺挺往前走去。

  走出幾步開外,他突然像是加載好了表情功能,轉過了頭來,嘿嘿一笑:「易顧問?」

  易水歌回頭。

  岑副工神秘地壓低了聲音,說:「你……見過奇蹟嗎?」

  撂下這句沒頭沒腦的話,他就企鵝似的搖搖擺擺離開了。

  種種疑點鋪陳開來,無一不驗證了江舫先前的推測,

  莫工打開了那扇門。

  他無法接受另一個世界的存在,或者想奔赴到另一個世界裡去。

  總之,他選擇了死亡。

  岑副工則狂熱地愛上了門後的世界。

  他保留了這扇門,讓其他人合力搭建了一個和這個世界一模一樣的表象遊戲世界。

  但他會送不知情的玩家,進入那個更深層次的里世界,在依託遊戲安全機制的同時,讓他們去體驗這個渾然天成的遊戲世界。

  也即屬於南舟的世界。

  南舟聯想到了雪山上那怪異的蛙蹼手掌。

  【腦侵】圖書館副本里失去自主能力的錫兵。

  以及野天鵝副本里成群的野天鵝。

  那些,會不會也是某個更高次元送來的、某些玩家留下的遺蹟?

  將自己知道的信息悉數交代清楚後,易水歌乾脆起身,不講那些無謂的套話,徑直道:「好了,我說完了。我們也差不多該走了。」

  「你們最好不要在同一個地方停留太久。我也不敢確定那些玩家手裡那些五花八門的定位道具有沒有用在你們身上。」

  南舟:「你知道我們打算去哪裡嗎?」

  易水歌笑眯眯的:「如果是我,就會去那裡。所以你們可要做好心理準備,在那裡等你們的人也不會很少的。準備起來吧。」

  他轉過身去,又順道摸了摸謝相玉的頭:「好好在這裡等我。」

  謝相玉猛地閃避開來,冷笑連連:「別碰我。小心我咬掉你的手指。」

  易水歌的大腦里似乎根本沒有加載「憤怒」這個模塊:「表達能力很好。下次在床上努力說完整的話。」

  在謝相玉的呼吸頻率明顯提高時,南舟托著南極星走到易水歌身側。

  易水歌目光瞟向了江舫,對南舟使了個眼色,低聲問:「他的事情,你不想聽?」

  他指的是江舫是《萬有引力》出了嚴重事故後、目前唯一存活的玩家這回事。

  南舟明明是感興趣的,卻在表現出那一絲興趣後,閉口不提。

  易水歌想知道理由。

  南舟就給了他一個理由:「他會告訴我的。」

  ……雖然很勉強,會臉紅,但他會盯著自己的眼睛,一字一字地告訴自己。

  南舟想聽江舫這樣對自己說話。

  作者有話要說:

  莫工:再見,我去二次元了

  岑副工:二次元,我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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