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事休息,南舟準備繼續遊戲。
留給他們的時間並不很多。
而他們還有兩扇門要過。
由於那扇鎖眼內有眼睛窺視的門仍是被牢牢封鎖著的,他們目前可進的門,其實只剩下一扇。
將門向內推開的瞬間,門內撲面而來的,是濕咸微涼的海風。
那股獨屬於海洋的腥味非同小可,嗆得李銀航剛剛吃下去的東西在胃裡翻騰了一陣,才勉強守住了陣地。
遊戲的場景逐步刷新出來,次第在他們眼前鋪陳開來。
他們身處海洋的中心,被無邊無際的海洋深深擁抱,也與一切隔離。
三人各自站在一片礁石上。
礁石共有四塊,彼此之間構成了一個矩形,距離差不多相等,約有十五米遠。
因此他們無法碰觸到對方。
除他們之外,還有一塊礁石。
上面坐著除了他們之外的第四人。
那是一個青澀的妙齡少女,海藻一樣的長髮直落到腰,神情是一眼即知的溫柔。
她的眼睛尤為美麗,像是一整片海的藍都濃縮進了她的眼睛裡。
她的下半身浸在海里,卻不是一雙腿,而是一條約有一米半長的魚尾。
魚尾的末端晶瑩剔透,像是新娘的拖紗,在海水中絲綢一樣徐徐浮沉。
因為月光正好,遠處還有一處燈塔,在雙重光芒的輝映下,小人魚的膚色雪白幾近透明。
她雙手撐在身後的岩石,注視著三名玩家,溫柔道:「……各位玩家,你們好。」
眼前的人物形象過於清晰,以至於三人誰都沒有問她是誰。
和小紅帽一樣,是不需要科普的老牌經典故事了。
當下唯一的問題是,這扇門,究竟代表著大腦里的哪一個功能區塊。
南舟用指尖摩挲勾勒著自己所在岩石的形狀。
漆黑的礁石矗立在海的中央,被帶著細微腐蝕性的海水淘漉得千瘡百孔。
但它的輪廓相當清晰。
是一隻海馬的形狀。
……是海馬回嗎。
記憶的存儲點?
如同銀雪一樣的月光紛紛而下,將南舟因為思考而垂下的長睫投射出動人的陰影。
夜間的海風還是冷意十足的。
一陣風掠過,叫李銀航打了個寒噤。
似乎是察覺到了李銀航的瑟縮,小美人魚舉起美麗的魚尾,輕輕拍打了一下海面,濺起一圈水花。
海風立時止歇。
海水透明得像是一塊翡翠水晶,像是印在明信片上的伊甸具現圖。
李銀航低下頭去,看到距離自己腳底不遠處亮著一團星火,目測大概和她的腳差不多大。
起先,她以為那是一隻類似鮟鱇之類的發光魚。
可等她專心看去一眼時,頭皮都炸了。
——那是一隻睜著的魚眼。
好在那條無名的巨魚只是路過,淡淡瞟了她一眼,對她並沒有興趣。
它絲滑且無聲地翻了一個身,潛入更深的海淵,不見了影蹤。
在李銀航雞皮疙瘩爆炸的同時,小人魚再次溫和地開了口。
和先前他們遇到的所有NPC不同,小人魚的氣質更像是一個酷愛文學和藝術的憂鬱少女。
在這樣的關卡里,簡直像是跑錯了片場。
她說:「歡迎來到記憶之海。」
她說:「大海告訴我,記憶是構成一個人的全部。」
「這片海域是我的家,裡面的每一片泡沫,都是玩家留下的記憶。」
「天亮之後,我也會化作泡沫。」小人魚說,「所以,在天亮之前,我想和你們玩一個遊戲。」
……非常開誠布公。
這裡果然是和記憶相關的海馬回。
簡單做出說明後,她在水裡扔下一隻漂流瓶。
漂流瓶里的紙片捲成紙管,用細細的彩線扎住腰部。
誰也不知道紙條上寫的是什麼。
玻璃瓶被海波托著,載浮載沉。
瓶身不住打轉,在月色下,反射著迷人綺麗的光芒。
小人魚繼續解說:「海浪的波濤都是隨機的,問題也都是隨機的。」
「當波濤停止、瓶子靜止時,瓶口的方向對準誰,誰就是本輪的回答者。」
「這個遊戲,就是要玩家根據瓶子裡的問題,給出答案。」
「放心,這些問題,都是記憶之海對你們進行讀取和分析之後、確認你們能夠解答的。因此,『不知道』、『不太了解』、『沒有』之類的答案,都是不合規的錯誤答案。」
「答案正確與否,記憶之海會做出公正的裁決。」
「請根據你們的記憶,誠實地給出答案。」
……擊鼓傳花,加真心話遊戲?
李銀航心神一弛。
這個過分簡單了吧?
經歷了披著畫皮的繼母、從頭到尾不露真容的大灰狼,以及連自己的願望都無法說出口的糖果屋兄妹這三個副本後,小人魚這種不故弄玄虛的態度,和圖書館裡的錫兵一樣,透著股讓人舒服的勁兒。
而且,大概是因為記憶之海的影響,她甚至比錫兵還要更加誠實。
她說:「但是,遊戲也是有懲罰的。」
「記憶之海的裁決,不會有錯。」
「所以,如果,你違背了誠實的原則,沒有遵照記憶給出正確的答案,或是思考時間超出了十五分鐘的答題限制,那麼就視作回答失敗。」
「作為懲罰,回答錯誤者身體的一部分,就會被替換成等量、等比的木偶。」
「當回答錯誤超過五次,玩家就會變成記憶之海的一部分。」
「我很抱歉,但是規則是這樣說的。」
南舟耳朵在聽小美人魚說話,眼睛卻望向了不遠處設置有燈塔的孤島。
乍一看,島身黑沉沉的一片,高低起伏的弧度,像是一具靜靜橫躺在水面上的小人浮屍。
但那裡並不是孤島。
……那是一片由身體構成的基座。
密密麻麻的、仿佛狐獴一樣直立在水中的木塑,拱衛著燈塔,
他想,不會簡單的。
折在這裡的玩家,數量不少。
江舫和他是一樣的想法。
即使沒有看到那由無數玩家屍骸填就的燈塔島,他天然的警惕心也絕不允許他掉以輕心。
至於李銀航,她雖然想著遊戲簡單,可作為一個經歷過起碼義務教育的人來說,她明白,能給出「十五分鐘」答題時間的,一般都是壓軸題。
所以,三人都沒有對遊戲降低分毫戒心。
因為遊戲規則過於簡單且分明,不需要做過多贅余解釋,作為遊戲主持人的人魚宣布遊戲正式開始。
在回收了用於演示的漂流瓶後,一大片漂流瓶如同受到潮汐影響的魚,搖搖蕩蕩地朝著小人魚身邊聚攏。
她從無數漂流瓶中挑出一隻,拋到了礁石矩陣的中心點。
瓶子被海潮簇擁著,一高一低,一起一伏。
最後,瓶口直直對準了李銀航。
她成為了第一個吃螃蟹的人。
她後脊樑一麻,瞬間打起了十二萬分的小心。
看著漂流瓶小魚一樣向自己漂來、最終停留在了礁石前,李銀航探手拾起,拔開瓶塞,展開紙張。
紙上的問題是:現實里,你最好的同性朋友叫什麼名字?」
李銀航字斟句酌地反問:「這個同性朋友,指不指代超出範圍的親密關係?比如親人,愛人?」
小人魚耐心作答:「『朋友』,指代的是在你的價值體系里普通且尋常的朋友的定義。如果指其他關係,會用其他名詞指代的。」
南舟聽到這話,微微擰住了眉頭。
這個定義讓他頗為不解。
既然都是朋友了,還能不涉及「親密」嗎?
但是現在回答的是李銀航,他不希望自己的話干擾她的思路和判斷。
李銀航認真回想了一番。
除了中大獎進入《萬有引力》以外,她的一生相當平凡。
她的朋友不少,但大多數都是普普通通,能偶爾一起湊單喝一杯奶茶、在一起看幾場電影的關係。
既沒有什麼刻骨銘心,也沒經歷什麼生死考驗,所以整體而言,就是「普通」而已。
南舟和江舫都是異性,不在答題範圍以內,不然的話,她很想厚臉皮地算上南舟。
……即使南舟只是把她當隊友。
短暫的思考之後,李銀航給出了答案。
「車潔。」
這是她的同事,也是她在大面積失蹤事件爆發時不幸失蹤的舍友。
她們兩個本來就是大學同學,是鄰寢,畢業後進了同一家單位,在一起同住兩年,關係融洽,偶爾小吵。
總而言之,是對方生病了,會連夜背著人上醫院的關係。
相較之下,車潔應該算是她成年之後關係最好的朋友了。
聽到李銀航的答案,南舟微妙地皺了皺眉,沒有說話。
小人魚有鱗片覆蓋的魚耳輕輕動了動,似乎是在聆聽海洋的訓示。
少頃後,她無奈又溫柔地吐出了一個字:「不。」
李銀航一時沒能聽懂,懵了一下:「……啊?」
「……不。」小人魚篤定道,「她不是你最好的朋友。」
李銀航一怔,一股寒涼直衝天靈蓋:「……為什麼不是?」
「這不是我判定的。是記憶之海的裁決。」
小人魚的嗓音柔柔的,
少頃,她給出了海洋的反饋:「你最好的朋友,叫夏玉實。」
李銀航:「……?」
她花了些時間,才回想起夏玉實是誰。
那是她高二時和她住過一年宿舍的同學。
因為她原先的宿舍有兩個室友申請走讀,李銀航搬去了新寢室。
一開始時,她並不知道夏姑娘的情況,也不明白為什麼其他幾名舍友都對夏姑娘愛答不理的。
剛搬進宿舍,李銀航和獨自一個躲在一邊的夏姑娘熱情地攀談了幾句。
直到和她深入交往下去,李銀航才知道,因為家庭問題,夏姑娘患有嚴重的心理疾病。
她喜怒無常,好的時候千好萬好,脾氣不好的時候,能在宿舍里砸玻璃哭鬧著要自殺,且對人的依賴心極強。
她一下就黏上了對她示好的李銀航。
這一年相處下來,李銀航又是心累,又是怕自己一旦和她決裂,會導致她想不開,心力交瘁,自己差點抑鬱。
後來,因為她的狀況太嚴重,學校給她辦理了休學手續。
休學之後,夏姑娘還是鍥而不捨,頻頻給她寫信。
這種情況,直到李銀航去外地讀大學才有所好轉。
小人魚說:「根據你和她相處時分泌出的激素、付出的情感價值等等因素,綜合評定分數之後,記憶之海說,她是你最好的朋友。」
李銀航還想爭辯:「可是……」
「你的記憶,會欺騙你的。」小人魚說,「但記憶之海不會。」
話音未落,李銀航感覺自己的雙腿倏然一木。
她惶然地低頭一看,自己小腿的一部分已經不會動了。
她懷著強烈的恐慌,將手覆蓋上去。
觸手是一片木偶的冰冷質感。
——記憶,是一樣詭異的東西。
——它看不見,摸不著,會美化一些想要銘記的東西,也會淡化一些刻意想要忘記的東西。
最終,出現在腦海里的,只是混沌的假象。
而他們要在腦海中已經形成、且被他們確鑿無疑相信的假象里,去尋找真實。
……即使,這種真實是各種客觀的、與情感無關的數據堆疊而成的。
遊戲繼續。
新的漂流瓶進入礁石矩陣。
晃動漂浮一陣後,瓶口對準了南舟。
南舟平靜拾起了漂流瓶,拆封之後,展開了團作一團的問卷。
上面的問題是:「你和你的同性朋友,一起做過的最快樂的一件事是什麼?」
作者有話要說:
貓貓不清楚,貓貓也想知道.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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