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腦侵(十六)

  南舟在一片黑暗中徐徐睜開眼。

  他一下又一下眨動著眼睛,適應著意識在體內重新甦醒的感覺。

  他剛剛……似乎重走過了一段熟悉的路。

  呼吸里還殘存著淡而溫暖的糖香氣息,在夏日燠熱的空氣中,卻沒有強烈的粘膩感。

  糖霜雨仿佛是直接穿過了他的皮膚,綿綿地在他心臟上落了一層雪。

  南舟還沒有試過這樣新鮮的吃糖方式。

  於是他抬起手,拇指貼著嘴唇,好奇地揉按。

  忽然,他聽到身旁的李銀航幽幽道:「……你醒啦?」

  南舟偏過頭去。

  ……李銀航抱著啃蘋果的南極星,慫成一團。

  南舟:「你什麼時候醒的?」

  李銀航:「我應該沒睡多久……大概十幾分鐘。」

  南舟:「唔。那你很快。」

  李銀航:「……」

  她望著眼前的一片黑暗,痴呆。

  她姑且當南舟是在誇她了。

  南舟又說:「夢到什麼了?」

  李銀航:「……」按理說,這麼尷尬的關卡,不應該閉嘴不提,各自消化嗎?

  李銀航:「……我能不說嗎?」

  南舟認真地看向她:「能。」

  李銀航嘆了一口氣。

  出於對任務的考慮,她還是老實交代了。

  她說:「我夢見了我初中時候的男神。他在做國旗下演講,中英雙語的,他負責英語那部分,賊性感。」

  「他剛演講完,我還有點興奮,場景就切了。」

  「我又夢到了我高中時候的一次月考。」

  「我英語不大好,那次考試又重要又難,我越急越看不懂題,差點哭了。」

  「我同桌正好分在我考桌附近,突然主動扔了個小紙條給我,還衝我眨眨眼。」

  「我攥在手裡沒敢看,就一直攥著,攥得紙都濕了。等考試結束後,才躲在廁所里看了。是選擇題的所有答案。」

  「後來我又夢到我大學時候喜歡過的小牆頭。追過的小說和電視劇的CP。接客服電話時偶爾聽到的一個很好聽的聲音……」

  南舟大概明白了:「所以,你醒得早,是因為……」

  李銀航:「……嗯。」

  李銀航:「夢切得太快了。」

  速度堪比銀行點鈔機。

  醒來之後,李銀航思考明白了這一關的機制,以及自己的夢境為什麼代入感為0,體驗感極差。

  她的荷爾蒙都是象徵性沸騰的,上頭個兩三天,就繼續快樂地做單身寡王。

  她能提供給遊戲NPC發揮的素材實在少得可憐。

  為了能讓她把夢做下去,遊戲NPC可謂煞費苦心,甚至還刻意模糊了一些現實里的細節。

  比如說初中時,自己剛聽完男神演講,站在她身後的閨蜜就馬上宣布要追男神,她馬上老老實實打消念頭。

  比如說給她遞答案的同桌其實是個溫柔小姐姐。

  李銀航汪的一聲哭出來。

  她知道自己一直在solo,從來不知道自己solo得這麼徹底。

  夢境的作用就是帶她重新回顧了一遍。

  為了分散這種挫敗感,她反問南舟:「你呢,你夢到了什麼?」

  只要兩個人都尷尬,那她就不是最尷尬的那個。

  南舟卻說:「我不記得。」

  李銀航:「……」是不是賴皮。

  南舟望著自己的掌心,詫異地問自己:「……為什麼?」

  李銀航的經歷告訴他,她夢到的是曾真實發生在她身上的事情。

  這是和遊戲相關的內容,本質上不是做了就很容易忘記的夢境。

  而南舟卻真的什麼都不記得了。

  他只記得那個夢不長,很好。

  心口很舒服,像是剛落了一場潮濕的雨,有種子裡破出的遲鈍春芽在探頭探腦。

  然而,冥冥中像是存在著某種力量,讓他根本不能保有那段記憶。

  聽他若有所思的語氣,李銀航很快反應過來。

  ……南舟不是會撒謊的人。

  她自知自己解決不了南舟的困惑,索性抱著南極星乖乖縮到了一邊:「休息一會兒吧。等舫哥醒過來,我們再說。」

  南舟問她:「沒有辦法叫醒嗎?」

  「我試過。」李銀航搖頭,「不行的。」

  其實她也沒敢做出大力搖晃、潑水、放南極星等暴力叫醒行為。

  夢中時,他們的意識都被扣押在遊戲NPC掌中。

  貿然輕舉妄動會導致什麼後果,她可不敢去嘗試。

  南舟也沒有去嘗試。

  根據任務時間倒推,李銀航睡了將近15分鐘。

  而自己是在沉睡了兩個半小時後才甦醒。

  他決定給江舫半個小時時間。

  一旦超出三小時時限,那麼接下來的三扇門,恐怕就不好過了。

  南舟單臂枕在腦下。

  江舫還在他身側沉睡,呼吸均勻。

  也不知道他在夢什麼。

  想到這裡,南舟動了動身體,才發現,自己的鞋被脫掉了。

  他回想起,當洶湧的睡意瘋狂湧來時,還沒挨著床、精神防控又基本為0的自己已經整個人軟靠在了江舫身上,身體和精神都全方位做好了沉睡的準備。

  他不知道江舫是怎麼抵抗住睡意,單單給他脫了鞋的。

  ……明明江舫自己的鞋子都沒能來得及脫。

  南舟坐起身來,窸窸窣窣地給江舫脫下了鞋,好讓他能躺得舒服點。

  李銀航一直神經緊繃地挺在床上,連鞋都不敢脫,隨時準備跑路。

  好好一張床被她活活睡成了棺材板。

  南舟醒了,她才敢悄悄蹬了鞋子,蜷在床上,一邊休息,一邊等待江舫回來。

  預備再次躺下時,南舟突然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領口。

  發現扣子系得好好的。他再次納罕了。

  ……自己向來是沒有把襯衫領子解開的習慣的。

  這個動作分明是多此一舉。

  南舟懷著隱秘的心事,衣冠楚楚地躺回江舫身側。

  大概是出於好玩,或是出於一點別的心思,南舟把穿著雪白襪子的腳探到江舫腳邊,腳趾一動一動地踩在他的腳面上。

  ……催促他快點醒過來。

  ……

  在距離南舟溫軟的唇畔只有幾厘米時,江舫頓住了。

  鼻息曖昧地糾纏、勾兌,在酵母、麥芽和糖霜淡淡的芬芳中,怎麼看,接下來醞釀出的都該是一個至甜蜜不過的吻。

  但江舫還是停了下來。

  一方面,是他的理智在叫停。

  另一方面,有種觸感分散了他的注意力。

  ……怎麼說呢。

  有一種被流浪貓碰瓷蹭褲腳的感覺。

  江舫低頭看去,卻只看到二人交纏在一起的倒影,和彰顯著真心的**。

  剛才那一瞬的心動,以及眼前的場景,讓江舫意識到,他在中毒。

  對這種荷爾蒙導致的衝動,他從後天習得的只有不信任和痛苦。

  然而他已經越界了。

  因為一時衝動,江舫打破了本應該嚴格保持的安全距離。

  所以他能做的只有一件事。

  江舫垂下頭,倒退一步,輕聲說:「對不起。」

  剛才那樣好的氛圍,剎那間蕩然無存。

  狼NPC:「……」你他媽是不是不行啊。

  剛才的無數個節點,狼NPC都覺得能水到渠成了。

  喝醉的時候。

  坐在他腳上的時候。

  二人倒在地上、有茶几做掩護的時候。

  還有剛剛。

  只要讓他完成了過度的親密動作,那麼,他就能拉玩家沉入無盡的慾海與黑暗中,再也走不出這永久瀰漫著曖昧和潮濕的夢。

  和《小紅帽》里樹立的形象一樣,狼一直是個忠實的演員。

  還是一個手捏著即時劇本、隨時可以在幻境中那最旖旎、最**的部分強勢插入的演員。

  李代桃僵,取而代之。

  但眼看著江舫已經起了生理反應,狼NPC覺得自己只需要再接再厲就好。

  他惟妙惟肖地按照劇本,繼續出演:「你不舒服?」

  江舫:「有一點。」

  狼NPC念出南舟在此刻對江舫說出的話。

  語氣、神情,都是完美還原的直率與坦誠。

  「南舟」:「我懂,你是想要求偶了。」

  江舫仰頭望向他,走向街角,將自己隱匿在了一片黑暗中:「只是一時的。任誰都會有這樣的衝動吧。」

  「南舟」認真發問:「需要我幫忙嗎?」

  說著,他就想靠近江舫。

  然而,江舫卻喊了停:「你就站在那裡等。別過來。」

  「南舟」不得不停下了腳步:「喔。」

  另一邊,黑暗中的江舫,面不改色地用一支原子筆的筆尖扎入了大腿。

  疼痛助推著**的潮汐漸次褪去。

  他整理好衣襟,抹去額角的冷汗,恢復了光鮮的模樣,緩緩步出黑暗。

  南舟始終乖乖等在那裡,沒有離開一步。

  狼NPC頗感無趣,現在已經離開了他的身體。

  站在這裡的南舟,是江舫記憶中的那個幻影。

  江舫主動迎了上去:「剛才……對不起。」

  南舟:「為什麼要說對不起?」

  江舫解釋:「這在人類世界的規則里,是很失禮的一件事。」

  南舟:「為什麼?」

  江舫:「因為,在不對人動心、不能負責的前提下,做出這種事情,是嚴重的不禮貌的行為。」

  這是很誠心的致歉了。

  南舟的回應卻帶著點小動物特有的好奇:「為什麼不能動心?」

  「心不動的話,心還能用來做什麼呢。」

  江舫哭笑不得,試圖解釋:「動心……不是可以在我們之間發生的事情。」

  南舟:「我們不是朋友嗎?」

  江舫:「『朋友』……不是什麼事情都可以做的。」

  南舟困惑地皺起了眉毛。

  在他看來,和江舫這些日子的相處下來,世界上最親密的關係就該是朋友了。

  他對其他的關係不大感興趣。

  江舫繼續教他:「有的朋友可以動心,比如男女朋友。有的朋友是不能過線的。」

  南舟:「嗯。」

  江舫:「懂了?」

  南舟:「懂了。」

  南舟:「那我可以去交別的男朋友嗎?我想知道什麼是動心。」

  南舟只知道自己對江舫有生殖衝動。

  「動心」這個新概念,聽起來是一個非常有趣的課題,值得學習。

  江舫猛地一咬牙:「……」

  好在他馬上控制住了自己。

  他在滿腔瀰漫開來的酸澀中,努力揚起了一個笑容:「好啊,以後有機會可以嘗試一下。」

  南舟:「嗯。」

  江舫:「我們走一走吧。就在這裡。」

  午夜時分的紙金,街道上是沒有行走的NPC的。

  他們路過的每一扇窗戶,都透著光怪陸離的熱鬧和易朽的浮華。

  它們的美好和喧囂是這樣脆弱。

  因為江舫知道,它們都是電子和數據構成的泡沫,只要有人在背後關閉了伺服器,啪咻一聲,萬事皆滅。

  而他們在這樣易碎的繁華中,靜靜散步。

  在他們飄忽不定的過去、當下和未來中,這都可以說是一段奢侈的經歷。

  最終,他們一起來到了路的盡頭。

  「謝謝你陪我走過這一段路。」

  江舫的一隻手,輕撫上了南舟的腰身。

  感知到這樣曖昧的動作背後釋放的信號,狼NPC再次蠢蠢欲動,馬上奪舍。

  緊接著,他就聽到江舫伏在他身側、用耳語的音調輕聲檢討:「……我原來說過這麼多的混帳話。」

  ……

  江舫早就醒了。

  就在剛才險險吻住南舟的那一瞬間。

  不過,多虧了狼NPC的陪伴,讓他強迫式地回憶並重演了自己彼時對待南舟的每一句冷言。

  每一個推開的動作。

  每一個失去的機會。

  ……很疼,但很有效果。

  這告訴他,要珍惜。

  在一片驟然亮起的電閃火花、瀰漫開來的皮肉烤炙味道、還有狼NPC慘烈的尖嗥聲中,江舫再次後退。

  他望著在地上翻滾、層層褪下畫皮的狼,甩了甩右手中還在吱吱發熱的電擊器。

  「演得太差了。」江舫輕聲說,「那種時候,他也不會閉眼睛的。」

  作者有話要說:

  狼:wdnm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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