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糧道」

  秋雨連綿之時,襄城漕渠繁忙無比。

  因為充沛的降雨量,修建在宛葉走廊內的各個水庫儲備十分充足,故即便多次開閘、關閘,依然有足夠的水量順著引水渠流入斗門之內,抬升船隻。

  船閘之後的山頂運河之上,馭手拿著馬鞭,牽著身強力壯的鐵力馬,拖曳船隻,行駛在平靜的運河河面上。

  其實,不要小看內河船隻的載貨量。因為無需考慮風浪,它們的船型可以修建得很極端,用一個詞來形容就是「大肚子」。

  貨艙很深,吃水極深,行駛在河面上時,仿佛稍有風浪就能將其打沉。但絕大部分內河不存在什麼風浪,故這種嚴重特化過的船隻可以裝載超出人們想像的極多貨物,往來各處。

  當然,如果是在海上,這種船航行不了多遠就沉沒了,壓根沒有一點對抗風浪的能力。

  襄城漕渠內外已經形成了一個繁榮的城鎮。

  城鎮是自發形成的,從一兩家賣飯的鄉野小店開始,逐漸擴大到各行各業,生意興隆。

  這個過程也是必然的。

  為了節約水資源,漕渠的閘門並不是經常開放,非得湊夠一定數量的船隻才可,因此排隊現象非常嚴重。

  普通船工需要吃喝,隨船押運貨物的商人需要高級一點的服務,於是需求就出來了,市場應運而生。

  九月二十七日,王二郎在山上砍了一天的柴。

  兩個兒子幫他把柴背下了山,他則坐在山坡之上,檢查著竹筐里的蘑菇。

  夕陽之下,運河披上了紅霞,美不勝收。

  運河遠處的一等國道之上,曾經往來如梭的四輪馬車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眼望不到頭的軍隊。

  先是騎兵,再是步兵,接著又是騎兵、步兵……如果換個會數數的人,當知這麼一會,驛道上已經過去了近萬步騎。

  「好雄壯的軍威!」王二郎放下竹筐,下意識站了起來。

  他的長子就在金刀軍服役,而金刀軍的駐地就在鄧州。去年的時候,該軍就抽調了四千人,隨駕出巡,至今未歸。

  王二郎心中希望隨駕的部隊不要去洛陽,至少金刀軍那四千人可以回駐防地嘛。

  「沒有輜重馬車啊。」盧大郎走了過來,輕拍王二郎的肩膀,說道。

  王二郎轉過頭看了他一眼。

  盧大郎左手提著弓梢,右手拎著兩隻野兔。野兔已死去多時,渾身都僵硬了,長長的耳朵被拽在獵人手裡,看著十分滑稽。

  「又有獵獲。」王二郎羨慕道。

  盧大郎是他同村的,延州人,曾是金刀軍武夫,今年已經五十了。從禁軍退下來後,曾經試圖送他兒子入禁軍,沒成功。那個半大小子羞愧無比,一氣之下跑了,聽說去了拔汗那,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盧大郎是村里第一個蓋磚房的人,三間堂屋,窗明几淨,讓人十分羨慕。閒來無事之時,他喜歡進山打獵,今日便是了,得了兩隻野兔。以王二郎對他的了解,一會他定會去山下食肆沽點老酒,再把野兔整治一番,回家自斟自飲,日子不要太快活。

  唉,說到底,過得快活的都是武夫,日子不是普通人能比的,雖然他家也出了武夫,但兒子畢竟已經出去分家另過了,比不得。

  「原來輜重都用船運走了,唉,有點浪費。」盧大郎夠著頭又看了會,嘆道:「水這麼寶貴,不趁機多運點貨,可惜了。」

  「這會秋雨連綿,怕是不怎麼缺水。」王二郎說道。

  他知道,盧大郎與幾個同袍從軍中退下後,在縣裡收藥材,賣去洛陽。從他的立場出發,應該是希望襄城漕渠一天到晚運貨的,而不是運輸軍中輜重。

  「說得也是。」盧大郎說道:「不過還是浪費。」

  「興許聖人要看一看漕渠怎樣呢?」王二郎說道。

  盧大郎張了張嘴,終於沒說什麼。確實存在這個可能,而且還不小。

  他在軍中之時,聽聞聖人非常精明,不會全然相信,將一部分輜重用船運走,測試一下漕渠,似乎也說得通。

  正想著,驛道上又出現了大群馬車,車上滿載輜重。

  「果然,正如你所說。」盧大郎笑道:「聖人把一部分輜重裝到船上,看看漕渠頂不頂事。」

  王二踮起腳尖,仔細看著。

  霞光之下,馬車絡繹不絕,直往北去。除輜重外,車上似乎還裝了許多銅錢、絹帛,讓人十分眼饞——這應該都是武夫們隨駕得到的賞賜了。

  「趕緊過完兵吧。」盧大郎收回目光,嘟囔道:「老子還急著運貨呢。」

  王二心中嫉妒,忍不住說道:「這漕渠,歷時十餘年,若非聖人堅持,怕是早廢棄了吧?」

  襄城漕渠之時,在汝州、鄧州兩地算是「月經」話題了。拖的時間太長,期間還出過事故,有時候雨水少了,陂池乾涸,漕渠甚至為之中斷。

  聽說宛葉走廊內還有人罵,說自從修了十幾個陂池保障漕渠船閘蓄水、放水,他們的農田灌溉都成問題了。

  但即便如此,聖人依然想著將其開通,絲毫不讓步,可見完全是憑他的個人意志在推動。

  「你這麼說也沒錯。」盧大郎點了點頭,道:「若無今上,漕渠是不可能修建起來的。無今上,鄧州也不會有今日這般光景。你家在京兆府的時候,就五畝地吧?現在分了二十餘畝,日子不錯了。」

  王二隨口附和了一下。

  日子好還是壞,不都是對比出來的?再怎麼樣,還是沒法和禁軍武夫比啊。

  「我走了,你下不下山?」盧大郎緊了緊手裡的野兔,問道。

  「下山。」王二郎已經檢查完了筐里的蘑菇,決定一會就賣給山下的食肆,也買二兩小酒回去,犒勞一下自己。

  夕陽西下,二人一前一後下了山。

  ******

  東側的另一個山坡上,黃傘蓋高高立起,邵樹德坐在虎皮交椅上,看著繁忙的漕渠。

  想當年第一次拆分山南東道,唐鄧隨三州被剝離起來,折宗本出任節度使。

  在那會,緊鄰汝州的鄧州還是前線,折家軍以此為基,屢次北上,攻入朱全忠腹地。

  坐鎮汝州的丁會也是員能將,被朱全忠委任為佑國軍節度使的他憑藉著手底下不到兩萬人馬,多次挫敗折家軍,甚至攻入唐、鄧境內,大掠而歸。

  或許,也正是那些艱苦卓絕的戰鬥,讓原本心高氣傲的折家軍意識到了他們的不足。

  你厲害,還有人比你更厲害。

  丁會所部甚至都不是梁軍嫡系精銳,但依然能把你死死壓住,甚至以少打多,占據上風。

  折家軍最後成了一支勁旅,那也是因為有更厲害的部隊和他們「陪練」。若打的都是山南東道這種貨色,估計到現在還沒練出來。

  折家最後乖乖移鎮淮西,你固然可以說他們忠心,但未嘗沒有清楚認識到自己的能力,選擇屈服這種因素存在。

  往事如煙,邵樹德也只是隨便發散一下思維。畢竟他這種「老陰逼」整天就在算計人,揣測別人內心的想法。

  「有了襄城漕渠,洛陽的地位愈發不可動搖了。」邵樹德指著那些滿載貨物的船隻,說道。

  「此皆陛下之功。」蕭蘧說道。

  邵樹德恍若未聞,繼續看著遠處排隊等著進閘的貨船。

  「在江南走了這麼一圈,大概也知道了。」邵樹德笑道:「湖南白糖、瓷器,江陵藥材、漆器,鄂岳魚乾、茶葉等等,甚至還有蜀中轉運而來的各色貨物,通通可經水道運至龍門以南。今後南方人口漸多,襄陽、南陽成為財賦重地,洛陽就更不缺什麼了。」

  蕭蘧捋著鬍鬚,心中也很是感慨。

  聖人很喜歡堅持,往好聽點說叫意志堅韌,難聽的就是剛愎自用,聽不得勸。

  但他所堅持的東西,事後證明,大部分都是對的。

  這個襄城漕渠,修建過程中失敗過很多次,但最後還是花費大代價完成了,如今已成交通樞紐之一,有力保障了洛陽的供給。

  這也就是開國皇帝、馬上天子才能辦到了。若換個威望沒那麼大的天子,失敗一次,整個工程就危險了,失敗兩次,大概率徹底放棄,再不提這事——即便你想做,群臣也不給你機會了。

  「現在含嘉倉城的糧食,主要靠的還是河南、河北,但將來麼,朕也說不好。」邵樹德說道:「或許南方會後來居上吧,尤其是江漢之間,千里沃野,平坦無比,最適合種糧食了。」

  蕭蘧聽了也有些怔忡。

  他原本不覺得有這個可能的。南朝時代,荊襄地區固然是重地,屯駐大量兵馬,但從沒聽說過那地方單靠自己就能養活那麼多軍隊。但跟著聖人走了這麼一圈,他也不得不承認,鄂、岳、襄、郢、復等州的條件十分優良,如果大力開發,是可以成為供養洛陽的後方腹地的。

  也許有朝一日,從南方運來的稻米將超過北方運來的粟麥,成為含嘉倉城百萬石儲糧的主流。聖人所設想的洛陽「糧道」,確實都有依據,非常靠譜。

  即便不運糧食,全部改運果子、藥材、瓷器、絹帛、茶葉、生漆、竹器等物資,以南方物產之豐富,亦可讓洛陽百姓大得其利。

  說到底,河南這片大地上,就洛陽、汴州、徐州三個地方運輸條件最好,可作為都城。

  國朝選擇了洛陽,從這裡往南,一路延伸到荊州的水運路線,自然是重中之重了。

  不過,這大概與他們無關了,需要一代代人接力,才能最終實現這個宏偉的目標。

  邵樹德在鄧州逗留了五天左右。

  十月初三,聖駕繼續北上,數萬人水陸並進,穿過宛葉走廊,越過人煙愈發稠密的汝州,於月底返回了洛陽。

  繞了一大圈,歷時年余的出巡就此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