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極十年七月初九,洛陽北白司馬坂,晴。劉隱從勞動中解脫出來了。
神都苑中有不少園固,種了許多果樹。可憐他堂堂清海軍節度使,去到神都苑後第一件事,居然是客串果農。仔細想想,悲從中來。
他現在已經不作他想,趕緊放了我,當個普通洛陽市人就行,不奢求其他了,唉。
「總算看到點盼頭了。」劉台走了過來,也不嫌地上髒,直接一屁股坐下,從包袱里拿出一塊胡餅,遞給大哥,道:「王宮監不是說了麼,聖人返回洛陽後,就會赦免咱們,興許還能給個官。」
「大夏立國十年了,哪還有那麼多官缺?」劉隱搖了搖頭,道:「縱有,也是八九品的小官沒甚意思。」「大兄,能有八品官不錯了。嫂嫂、侄兒、侄女一大堆人,不做官怎麼養活?」劉台問道。
劉隱聽了也有些糾結。
他給朝廷搞了幾十萬縮錢、幾十萬匹絹,外加各種海內外貨物,價值難以估算,到頭來連養家都困難,像話嗎?
劉台一邊吃著胡餅,一邊觀察大哥的神色。
其實,那位王闡王宮監已經隱晦地說過了,聖人會賞賜他們宅邸,再給點小官做做。被沒收的家財,或許也能發還一部分,前提是老老實實,別滿嘴怪話,怨天尤人,那樣誰都保不了你。
還好,劉隱聽了後,點了點頭,道:「往事已矣,確實不可過於掛懷。唉,反正也是一武夫,面子不面子的,不太打緊。下半輩子,湊合著過吧。」
「正是。」劉台高興地說道:「古來雄猜之主,逮著投降諸侯,往往趕盡殺絕。今上麼,基本都留有一命,甚至還能讓人過得體面一點。」
如果家裡沒漂亮女人的話,劉台心中默默補了一句。
「體面是難嘍。🍭💘 ❻9ѕнⓊ᙭.𝐜ᵒм 🐒🍩洛陽居,大不易啊。」劉隱苦笑一聲,道:「很多官員還是租房子的呢,咱們這種降人,就別想了。」
前唐之時,長安的房子就很緊俏。宰相還有公家提供的房子住,普通官員租房的一大把,甚至還不如普通百姓—很多長安市人都有祖上傳下來的房子,隔壁的五品官鄰居卻在租房。
夏朝的洛陽也差不多。
朝廷曾下發過一次《許蓋屋宇敕》,即發動百姓清理洛陽廢墟,蓋一批房子出來。但那是好些年前的事情了,那會洛陽至少三分之二的面積還是斷壁殘垣、雜草叢生的狀態,與如今可不好比。
劉隱雖然不知道什麼叫「歷史機遇」,但他也知道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的道理。來得早的百姓有房子,且地段、位置還不錯,晚來的將官卻不一定有,世事之離奇,直讓人感慨不已。
「大哥,你為朝廷弄來了百萬錢帛,何至於此。」劉台嬉笑道。劉隱也笑。
朝廷若有良心,當會給他「提成」,若不給,你也無話可說。
不過,確實該積極一些。若被赦免了,就派人回廣州看一看,重點琢磨大食馬的事情。此事若成,賞賜斷斷少不了的。
說到這裡,兩兄弟也無話了,專心低頭吃胡餅。
劉隱也是餓了,很快吃完,還打了個很響的飽嗝,引得附近之人扭頭相望。他尷尬地笑了笑。
都是曾經的諸侯啊,至少也是他們的子侄輩。
錢鑼之子錢傳瓘,前國子監貢生,如今的太府寺平準署丞。李克用之弟李克柔,光祿寺太官署令。
再遠一點,還可見到王師範之弟王師悅,大理寺評事。王審知的一群子侄也來了······
娘的,邵樹德見到這種場面,虛榮心會膨脹到什麼程度?他的王朝開國十年,諸侯盡皆入朝,俯首聽命。
蕃邦小國也一個個剪除,酋豪歌舞從之。
人生至此,也別無所求了吧?若換作自己,大可築起銅雀台,終日醇酒美人,再派人出去尋仙訪藥,日子不要太舒心。
可惜啊,今上不願過這麼舒服的日子,自己找罪受。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或許也只有他這麼執著的人,才能創下這麼一番大事業吧。
回想起一路上的所見所聞,劉隱又很是佩服。這個世道,總得有人出來收拾殘局,不然他懷疑他死後,兒子們能不能穩固基業,說不得最後還是只能傳給兄弟。就那樣,也說不準是個什麼下場,唉。
「來了,來了!」有太常官員策馬而過,一路高呼。劉隱兄弟立刻起身,撣了撣灰塵,一臉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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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皇萬歲!」聖駕剛一出現,鼓樂齊鳴,官員、侍衛們紛紛拜倒在地。邵樹德與皇后下了馬車,接受眾人朝拜。「吾皇萬歲!」高呼聲一直傳到遠處的北邙山,數千人齊齊拜倒在地場面極為震撼。邵樹德靜靜感受了一下,心潮澎湃不已。
這就是權力讓人迷醉的地方。
他花三十年時間一刀一槍拼出來的天下,拜倒在地的官員們在口呼「萬歲」之時,真情也要多上那麼一兩分。
這樣的江山,又怎麼捨得離去,怎麼捨得輕易撒手?
「先生快快請起。」短暫的膨脹過後,邵樹德很快清醒過來,快步上前,將中書侍郎宋樂攙扶而起。「陛下終於回來了。」宋樂笑道:「老夫真是望眼欲穿,每天都派人去河陽渡口打望。」
這種俏皮話,也就宋樂能說了。
邵樹德哈哈大笑,拉著宋樂的手舉步前行。
留守洛陽的多為中低級官員。邵樹德一個個看過去,發現多了不少新面孔。
感受若宋樂如同枯樹般的消瘦之手,心中又生感慨:大夏已建立十年了,新老交替也在穩步進行之中,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功成則退,
「都起身吧。」邵樹德雙手虛抬,道:「朕幸北都這段時日,洛陽文武庶官、中外執事,皆肅恭職任,朕心甚慰。今照舊例,賞賜有差。」
話說完,自有侍衛一一傳達下去。
霎時間,歡呼聲再起:「臣謝陛下隆恩。」邵樹德笑著把宋樂拉上了馬車。
宋樂稍作推辭一番,便應下了。與帝後同乘一車,這是莫大的尊榮,也是對他功勞的肯定。
其他人看到了,心中自然也有自己的看法:聖人,終究是重情重性之人。元從老人有官爵富貴,以及不經意間得到的額外恩寵,新投之人也有見面禮。在今上手下幹活,自在、愜意、舒坦。
聖駕離開白司馬坂,順著一等國道慢慢南行。
邵樹德聽著窗外仍在不斷傳來的「萬歲」聲,有些動容。
那是聞知消息後趕來的百姓,被侍衛們遠遠攔在外側,他們還記得當年邵聖分賜宅園、田地的恩德,也為關西走來的這位天子而振奮。
仔細對比一下,北平府雖然也大力遷移了關西百姓過去,但終究根基尚淺。關於這一點,邵樹德原本還沒怎麼感覺得出來,但這一回到河南府,撲面而至的熱情便讓他感受到了明顯的差距。
這是真·基本盤!
「昔年朕親自指揮攻打洛陽,大軍在白司馬坂築城,隔斷洛陽與河陽南城的聯繫,此為勝負手。那一仗,梁人負隅頑抗,霍存、霍彥威父子雙雙戰死。河陽、鞏縣、河陰、汜水等地幾乎打成一片白地。」邵樹德掀開窗簾,看著外面平整的農田、果園、牧場,說道:「也十多年過去了,看到瘡痍漸復,百姓安寧,頓覺什麼都值了。」
「朱梁誠為陛下最難纏的對手。」宋樂附和了一句,又問道:
「陛下幸北都這幾年,東都也變了大模樣,可要巡視一番?」
邵樹德有些意動,旋又說道:「先回紫薇城吧,休息數日再說。」他確實累了,不是身體疲累,而是精神累。
回到洛陽,他才驟然驚覺,原來自己在外面的時候,神經一直是緊繃著的。
他從不覺得自己有什麼壓力,仿佛再嚴重、再艱難的事情,都能從容應對,雲淡風輕。但此時才隱隱感覺到,原來不是沒有壓力,而是他將這些負面情緒都牢牢壓制在心底,潛意識中還是有那麼一絲絲不安,讓他睡得沒那麼舒坦,過得沒那麼舒心,哪怕身邊都是熟悉的人。
湄沱湖那會,與那麼多野人頭領談笑風生,真的不擔心嗎?龍泉府之時,到處是叛亂的消息,不煩嗎?
甚至在北平府的時候,總覺得燕人還賊心不死,蠢蠢欲動。
他知道自己想得太多,做得太多,擔心得太多,即便表面上不是在打獵釣魚,就是在女人身上發泄,看似優哉游哉,但居然得不到真正的放鬆。
怪不得君王得了天下之後,輕易不會離開自己的老巢,哪裡都沒老巢舒坦啊。精神放鬆之下,壽命也能長一些。
七月初十,聖駕在萬眾眠目之中,經上東門入城。
即便有軍士維持秩序,洛陽的大街小巷依舊擠得水泄不通。
洛陽、河南二縣的衙役幾乎全員上陣,在州兵的配合下清出了一條道路。馬車緩緩駛過天街進入紫薇城,最後停於陶光園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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