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士氣如虹

  建極三年七月初四,邵樹德在泰山宮內升御座上朝。

  文武百官奏事完畢之後散朝,各司其職,他又在偏殿內召集重要官員議事。

  他不摻和前線具體的戰事,但前線的一舉一動,還是十分關心的,要第一時間了解。

  「陛下,臧將軍所率東路主力正駐馬無棣渠畔。」中書侍郎陳誠指著掛在牆上的地圖,介紹道:「前軍則沖得有些太快了。」

  擔任先鋒清道使的突將軍都虞候李彥威,如旋風一般,直過無棣、饒安,擊潰阻路的滄兵,往滄州方向挺進。而臧都保統率的主力部隊才剛剛抵達無棣,前後略有些脫節。

  「連無棣都被輕易攻取,滄景敗亡已是必然。」邵樹德很高興地說道:「盧彥威只事劫掠,素無方略,打這種對手,再愜意不過了。」

  無棣縣其實是一個戰略要地,但滄景軍士一戰失敗,直接就丟了,讓所有人都感到意外。到底是突將軍太勐,還是滄景軍士太爛,抑或是他們根本沒重視?

  這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夏軍將士源源不斷北上,逼近滄州。

  而無棣之所以重要,在於無棣渠。

  有唐一帶,河北的發展其實是以永濟渠為核心,輔以各大分支水系,依河形成聚落,灌既農田,發展商業,運輸物資。

  安史之亂後,以魏博鎮為例,他們興修的大型水利工程,要麼在黃河沿岸,要麼與永濟渠有關,可見一斑。

  對滄州來說,無棣渠是一條十分重要的水系。

  此渠並非天然河流,傳聞開鑿於大禹治水時期,在隋末漸漸淤塞。貞觀年間,滄州刺史薛大鼎奏開此河,大力清淤疏浚,拓寬河道,令其東達大海,成為一條交通動脈。

  此河一開,不但帶來了交通運輸和商業上的便利,還減少了滄州因地勢低下所帶來的洪災風險,令大量洪水經無棣渠入海,功莫大焉。

  時滄州百姓歌曰:「新河得通舟楫到,直達滄海魚鹽至。昔日徒行今騁駟,美哉薛公德滂被。」

  只可惜,安史之亂後,無棣渠的維護修繕很不到位,又有些淤塞之相了。原本大海船可以從海上駛入無棣渠,深入內陸很遠,但現在多半只能停泊在入海口附近了,除非換中小型海船。👮🎈 6➈𝐬𝓗u𝐱.ⒸO𝐦 ♘🐟

  更何況滄景、淄青等沿海藩鎮在安史之亂後的航海業一落千丈,說蕩然無存可能過分了,但確實也剩不下什麼東西,故藩鎮上下也缺乏重新疏浚無棣渠的動力。

  「在無棣設總糧台,可妥當?」邵樹德將目光轉向河南道轉運使裴迪,問道。

  裴迪是齊州行營供軍使,負責打理軍需後勤之事。

  「陛下,無棣渠通不了大海船,然中小海船可放心駛入。此時多東南風,揚帆直上,輕快省力。」裴迪說道:「這會便已經有船隻過去了,亦有夫子沿途拉縴,誤不了事。」

  邵樹德聽後放心了。

  無棣作為深處內陸的城市,當然也可以作為海港存在。

  大航海時代的先驅西班牙王國,其最主要的港口之一塞維亞,便深處內陸。海船從此出發,經瓜達爾基維爾運河出海,駛向美洲大陸。

  無棣渠就相當於瓜達爾基維爾河,承擔著溝通海洋的重任。

  無棣縣設為總糧台後,從海洋上運來的物資在此覓地存放,既可支持北上滄州的大軍,又可援助西線永濟渠畔的部隊,成本可比陸路轉運低多了,運輸量還更大——無棣渠能航行海船,是河北內陸物資外運的重要通道,既然能外運,當然也能向內運輸。

  東路軍主帥臧都保也同意將這裡設為後勤轉運基地。

  他是西北旱鴨子,但不是死腦筋。征戰這麼多年,對水運的重要性有了深刻認識。

  河南物資經濟水輸送的那一部分,最終便是在青州入海。這批物資如何低成本轉運到前線,一直是供軍使需要研究的事情。

  如今基本確定了,從青州出海,經無棣渠輸入滄州,作為永濟渠的一條備份後勤線路。

  另外,滄州北部還有一條河通往大海,即浮水,滄州本身也是一個深處內陸的海港城市,尤其在安史之亂前。

  後面大軍圍攻滄州時,從海路運糧,可要方便多了。

  「好。打滄景,比打成德容易。打成德,又比打河東容易。光一個軍饋運輸,就省下太多了。」邵樹德心中隱隱有了計劃,滄州未來大有可為,事實上在安史之亂前,這裡就是遼東重要的後勤供應基地。♦👍 ➅9ⓈʰǗχ.ĆO𝕞 💢♘

  「運完糧後,船隻返回登來青,聽候命令。」邵樹德的手指在河北沿海一片划來划去,說道。

  陳誠輕捋鬍鬚,也死死盯著滄州以北一大片區域。

  現在還不到時機,還得等。

  ******

  營壘之前,大軍已經做好的廝殺的準備。

  「冬冬冬……」隨著密集的戰鼓聲響起,整整兩個指揮四千名步卒小步快跑,沖了上去。

  前進的過程中,一絲喧譁也無,唯有粗重的喘息聲和鏗鏘的甲葉碰撞聲。

  激動的情緒是會感染人的。

  在一個勇武的大集體中,便是怯懦之人,受周圍環境影響,也會上頭,也會忘我。

  距離越來越近,軍士們的腳步愈發加快。

  對面射來了密密麻麻的箭失。

  有不少人被射中。但他們只是悶哼倒地,沒有大聲慘叫。

  軍士們毫不畏懼,繞過倒地的同袍,繼續前沖。

  敵營近在眼前,深深的壕溝已經被夫子填平。

  所有人的呼吸都不自覺地急促了起來,渾身起了雞皮疙瘩,雙手下意識握緊武器。

  「殺!」震耳欲聾的吼聲齊齊響起。

  數百勇士一馬當先,衝到壕牆前。長槊捅刺,斧鉞揮舞。

  「閃開!」一名黑鐵塔般的壯士翻身越過壕牆,撲入後面的敵軍人叢之中。

  滄兵的長槍刺得重甲發出刺耳的刮擦聲,黑鐵塔混不在意,躍入人叢中就大砍大殺。

  數十名勇武之士跟在他身後翻牆而入,全然不顧敵人刺過來的長槍,就靠身上鐵甲硬頂著,揉身撞進人群之中。

  滄州兵被他們的這種悍勇打法驚住了,下意識就拿長槍戳刺,拿刀斧噼砍。鐵甲遮護不住全身,許多夏兵砍得鮮血淋漓,撲倒在地。但更多的人沖了過來,咬牙切齒,奮勇廝殺,好似在面對殺父仇人一般。

  雙方混戰在了一起,各拿兵器招呼著。

  殺到這個份上,耳邊全是廝殺怒吼聲、兵刃交擊聲、瀕臨死亡的慘叫聲,失去了陣型,失去了配合,失去了理智。

  在這個時候,唯一依仗的,只有艱苦訓練得來的肌肉記憶,只有長期廝殺悟得的戰場本能,只有一股子野獸般的兇悍之氣。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誰更狠,更不怕死,就更有資格活下去。

  混戰的陣型一點點向後退去,緩慢卻堅定,無可阻擋。

  誰更強,誰更兇悍,誰更野獸,已經非常明顯了。

  「嗖!嗖!」野利克成左右開弓,射倒了兩名滄州兵,隨後翻過壕牆,高高躍下。

  箭失擦過他的兜盔,帶著尖銳的破空之聲,消失在了身後。

  野利克成來不及感到後怕,他已經撲在了一名敵將身上,麻利地將其壓在身下,順手用弓弦勒住他的脖子,死死用力。

  賊將的手肘不斷敲擊著他的肋部。野利克成感覺不到疼痛,只知道用力勒住敵人的脖子,直到他再也不動為止。

  無數的軍士越過壕牆,不斷衝殺,滄州兵步步後退,屍體鋪滿了草地。

  「殺!」野利克成神情亢奮,撿起一桿長槊,快步上前。

  親隨們追了上來,隱隱護在他周圍。作為一廂兵馬使,他不應該親自帶兵衝殺,更何況他敏感的身份。

  野利克成不耐煩地推開了擋路的軍士,大吼前行。

  沖得最快的軍士已經攆著敵人的屁股衝到了營門附近。

  他們從容不迫地砍倒了無處可逃的敵軍潰兵,然後刀噼斧砍,極力破壞著營門。

  寨牆上有箭失射來,夏兵不斷倒下。但後面的人前仆後繼,殺紅了眼的他們根本不知道什麼是恐懼,什麼是死亡。有人渾身是傷,鮮血淋漓,走著走著就倒下了,更多的人看都不看他們,眼裡只有敵人的營寨。

  一批生力軍沖了過來,擎起大盾,遮護住左右斜上方射來的箭失。

  有人用步弓還擊,根本沒有瞄準、調整的時間,抬手就射,全憑感覺。這時候考驗的就是武藝如何了,你的表現直接決定了戰鬥的結果,有時候勝負就在一線間。

  「唏律律!」

  「轟隆!」

  馬兒喘著粗氣沖向遠方,營門轟然倒塌。

  震天的歡呼聲響起,龍驤軍武士們蜂擁而入。

  滄州兵從營內衝出,雙方迎頭撞在一起。

  從軍十餘年的老兵同歸於盡。

  劍術通神的大劍士大開大合,全然不顧防守,殺人之後再被殺。

  從死人堆里滾出來的老兵沉著冷靜,將長槍快速捅進敵人的要害部位,卻又被人一刀梟掉頭顱。

  野利克成也沖了進來,入眼所見,四面八方全是招呼過來的兵器。親隨們拼死阻擋,將大部分攻擊攔了下來。他也上了頭,挺槊直刺,常年苦練的槍術如行雲流水一般,都不用細想,下意識就做了出來。

  「噗!」一名敵兵被刺中腹部倒下。

  「噗!」又一名敵兵被刺中咽喉。

  隨後舞槊橫掃,稀里嘩啦之下,數名賊人的長槍被盪開。

  親隨們大喊一聲,直衝而上,揮刀連砍,賊人慘叫連連。

  「殺!」野利克成渾身浴血,也不知道殺了多少人。沉重的呼吸即便是在嘈雜的戰場之上,依然清晰可聞。

  他持著長槊步步進逼,直如鬼神一般。

  敵人抵擋不住,步步後退。

  夏兵士氣愈發高漲。腎上腺素刺激之下,忘記了渾身的傷痛,忘記了心中的恐懼,反正就是殺,直到悄無聲息地倒下為止。

  滄州兵發起了絕望的反攻,但很快被擊散。

  悍勇的老兵死傷殆盡之後,剩下的人終於精神崩潰,如無頭蒼蠅般轉身亂跑亂撞。

  賊軍的這座營寨,不到半日便易手。

  但這並不是終點。

  當天下午,龍驤軍派出三千甲士,再破一寨。

  七月初五,一日間連破三寨,氣勢如虹。

  東光、安陵之間,僵臥的滄景武夫屍體隨處可見,一直延伸到北方的盡頭。

  盧彥威接到消息後大駭,表面上做出拼死抵抗的態度,派遣大軍試圖奪回營寨,但當天晚上便帶著嫡系人馬悄然撤軍,逃入東光縣城之內。

  龍驤軍武士繼續追擊,勇不可當,一直殺到城下,耀武揚威一番之後,方才收兵回撤。

  面對面,硬碰硬,這是勇敢者的遊戲,怕死的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