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7章 八旗敗類

  湖北按察使李卿谷一直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升不上去,被吳超越這個後生晚輩就算了,李卿谷認了,因為無論是背景靠山,才幹能力,功勳聲望,吳超越的確都穩穩吃死李卿谷,李卿谷在吳超越面前輸得心服口服,也沒敢生出過把吳超越取而代之的念頭。

  李卿谷不明白的是自己為什麼連只高半級的布政使都升不上去?論資歷,李卿谷在湖北當按察使的時間比吳超越當巡撫的時間都還長,自州府以上,就沒一個官員比李卿谷的資格更老。

  論政績官聲,李卿谷雖然算不上什麼一塵不染的清官,卻至少沒有草菅人命,也沒象其他省份的按察使一樣,為了撈銀子連填白鴨的缺德事都做得出來,湖北這些年政通人和,府縣安寧,就連吳超越和花老狐狸都得承認有一份李卿谷的功勞。無論吏部考核,官場口碑,李卿谷都有資格升任權柄更大的布政使!

  李卿谷一度以為只是漢人身份妨礙了自己的升遷,然而直到親眼看到了咸豐大帝親筆批註的吉祥密折之後,李卿谷才總算知道了原因絕不只是自己的漢人身份這麼簡單,也突然明白了為什麼連自己的靠山吏部漢尚書周祖培,都不是十分熱衷的賣力提拔自己——因為自己的性格確實有缺陷,只顧著眼前之利,竟然忘了一條官場鐵律!

  這條官場鐵律就是,不知道的事,最聰明的選擇就是不要去知道,知道得越多,麻煩就越大!

  「怎麼辦?現在我該怎麼辦?把這件事繼續深查下去,追究吉祥的泄密之罪,那這道密折的內容豈不是就要公諸於眾了?皇上能放過我?把這道密折還給吉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我已經看在了眼裡挖不出來了,皇上知道我已經看過這道密折,能不擔心我那天突然說漏了嘴,被別人知道了這份密折的內容?麻煩,真是大麻煩。」

  可憐的李臬台心中不斷叫苦的時候,左瑞卻是在堂下得意洋洋,說道:「臬台大人,學生沒說錯吧,你現在後悔沒有?如果你後悔了也許還來得及,趕緊把我們吉藩台請來,和他一起商量怎麼善後。」

  瞟了一眼小人得志的左瑞,李卿谷一度有些心動,不過再冷靜一想後,李卿谷又馬上打消了這個念頭——現在瞞著吳超越和吉祥私下處理這道密折,等於就是上了吉祥的賊船,從此被吉祥要挾控制不說,還得被迫和靠山強硬的吳超越為敵,從此不但更難有出頭之日,還隨時有可能被吳超越一巴掌拍死!

  「冷靜!再冷靜!」李卿谷心中天人交戰,在心中飛快說道:「皇上在吉祥的密折上說得很清楚,他只是不放心讓吳超越出任湖廣總督掌握所有的湖廣軍隊,卻沒說不想用吳超越,吳超越的巡撫位置看來一時半會不會有什麼調整,吳撫台的靠山肅中堂又在朝廷里一手遮天,我得罪他是找死!」

  「得罪吉祥如何?得罪吉祥,好處是吳撫台肯定會更加把我視為左膀右臂,無論如何都要保住我。壞處是皇上會不滿,但這件事不是我挑起來的,是吉祥自己腦子進水,讓一個師爺把這麼重要的密折帶了出來,冤有頭債有主,只要不是我把這道摺子抖到朝廷上,皇上就算想撒氣也應該是找吉祥,牽連到我的可能性不算太大。」

  迅速權衡利弊的時候,門外突然傳來吳超越駕臨的消息,心中比較傾向於吳超越的李卿谷不敢怠慢,趕緊撇下眾人親自迎出了大門去,恭恭敬敬的向吳超越行下官禮。而已經知道一些事情經過的吳超越也沒隱晦,一邊親手攙起李卿谷,一邊低聲說道:「李臬台,放心,我知道你是無意中被牽扯進來的,這口大黑鍋不會讓你背。」

  李卿谷一聽稍稍鬆了口氣,趕緊把吳超越請上大堂入座,又把那道密折遞給了吳超越,吳超越接過後也有些猶豫,但還是按捺不住心中好奇,打開了摺子觀看,結果大概看了一遍後,吳超越心中的疑團也頓時迎刃而解,終於明白了咸豐大帝為什麼會在密折上直接說自己當不上湖廣總督。

  這道摺子還和山西巡撫王慶雲及山西團練總辦徐繼畬有關,吉祥是在離開山西布政使任上時給咸豐大帝寫的這道密折,奏報了王慶雲和徐繼畬的來往情況,還有徐繼畬手中的兵力情況,並進讒說山西境內相對比較太平,徐繼畬手中的團練明顯有些偏多,而且王慶雲在錢糧方面也明顯偏向徐繼畬,建議咸豐大帝予以重視。

  第二段內容最重要,吉祥就接任湖北布政使一事向咸豐大帝表明了態度,也還沒上任就對吳超越手中的權柄過大表示了擔憂,說吳超越控制掌握湖北民政財政,還因為花老狐狸病重的緣故實際上掌握湖北軍隊,同時湖北道府官員又多是吳超越舉薦,還幾乎全是漢人。所以吉祥擔心自己到了湖北上任後會被吳超越架空,無法實際控制湖北財政和藩庫,更無法時刻監視吳超越的一舉一動,請求咸豐大帝給予援助。

  再然後就是咸豐大帝的硃筆御批,為了給吉祥打氣,咸豐大帝除了安慰和鼓勵之外,再有就是明白告訴吉祥,自己會派一個滿人總督來接替花老狐狸掌握湖廣軍隊,要吉祥和新總督齊心協力,一個掌兵一個掌錢,共同替咸豐大帝看好湖廣兩省。

  合上了摺子,吳超越臉上沒有任何的表情,心裡則是在不斷問候咸豐的祖宗十八代,那邊的李卿谷則是不斷擦拭冷汗,問道:「吳撫台,這事怎麼辦?怎麼善後?」

  「等吉祥到了再說。」吳超越不動聲色的回答道。

  李卿谷忙不迭的點頭間,吳超越又把張德堅叫到面前低聲問清楚了情況經過後,沒過多久,堂外就傳來了吉祥抵達的報告,李卿谷下令有請後,連官服都來不及換的吉祥很快就衝上堂來,先是大概看了一眼現場的情況,又突然看到那道密折正在吳超越手上時,吉祥先是臉色一變,然後才惡狠狠說道:「吳撫台,你太過了吧?你的官職雖然比下官高,但你手上的摺子,好歹也是下官寫過皇上的密折,未經皇上和下官同意,你憑什麼擅自觀看?」

  「那麼吉藩台,請你解釋一下。」吳超越冷冷問道:「這道密折既然如此重要,那你為什麼要你的師爺帶進大牢里,讓一個犯人觀看?」

  「這你管不著!」吉祥怒吼道:「關於這件事,主子那裡,我自然會有交代!現在,吳大人,請你把密折還給我!」

  「不能還。」吳超越一口拒絕,又說道:「不但不能還,吉大人,我還要問問你,你挖空心思,絞盡腦汁,偽造這麼一道皇上硃筆御批的密折,意欲何為?」

  「偽造?!」

  吉祥和李卿谷同時一楞,然後一起回過神來後,李卿谷心頭狂喜,心神大定。吉祥卻是放聲狂笑,還向吳超越挑起了大拇指,狂笑道:「吳撫台,高!高!難怪這麼年輕就能封疆一省,你的確是高!一口咬定這道密折是偽造的,既保住了皇上的顏面,又逼著皇上不得不殺我,你高!夠狠!」

  「但你也太狠了吧?!」吉祥突然怒吼道:「我與你往日無冤,近日無讎,你為什麼就一定要置我於死地?我到底那裡得罪你了?!」

  吳超越默然,也知道吉祥的確有點冤,但吳超越也沒辦法,只能是平靜說道:「吉藩台,你沒有得罪我,相反的,你和我父親同齡還能向我屈膝行禮,這點我還有點慚愧。但是沒辦法,吉藩台,事情到了這一步,我只能向朝廷如實上報,請皇上和朝廷治你的偽造硃批之罪。除此之外,我別無選擇。」

  「你可以把這件事壓下來!」吉祥也是急紅了眼,吼叫道:「就當這件事沒發生過,也當這道密折不存在,這事就可以了啦!吳撫台,李臬台,我吉祥不是那種忘恩負義的人,我可以向你們保證!」

  還別說,吳超越還真有些動搖,幾乎就想放過的確罪不該死的吉祥,然而考慮到自己升任湖廣總督的大事,還有起兵反清的大計,吳超越卻又搖了搖頭,說道:「吉藩台,抱歉,事太大,知道的人也太多,我不敢放過你。」

  吉祥徹底絕望了,也隱隱猜到了吳超越的真正目的——逼咸豐大帝證明清白,藉以獲得接任湖廣總督的機會。所以吉祥也不再哀求,只是伸出了手,說道:「那好,請吧,事情到了這一步,我認栽。」

  「來人,把偽造皇上硃批御筆的吉祥拿下。」

  吳超越越俎代庖的下令,在場的臬司衙門差役卻毫不猶豫,立即就把吉祥拿下捆了,吳超越這才向李卿谷使了一個眼色,李卿谷會意,忙和吳超越一起進到後堂單獨密談。然後吳超越也沒客氣,直接就問道:「李臬台,這道摺子,你來上如何?」

  撲通一聲,李卿谷向吳超越雙膝跪下,滿臉可憐的向吳超越哀求道:「吳撫台,你饒了下官吧,下官就是天大的膽子,也不敢上摺子和把吉祥那道密折呈遞進京啊!」

  吳超越當然知道李卿谷是在怕咸豐大帝事後報復——就算咸豐大帝為了面子,會一口咬定那道密折是偽造,也會丟車保帥砍了吉祥,甚至還肯定會給李卿谷一點嘉獎。但風頭過後,咸豐大帝絕對不會輕饒了讓他丟了大臉的李卿谷。

  吳超越在這件事上也不乾淨,當然不能把李卿谷逼急了,但事情到了這步,再想找人背黑鍋明顯已經不現實,所以稍一盤算後,吳超越便吩咐道:「那李臬台,你以我的名譽寫摺子,我簽字用印,以我的名譽發出去。」

  「多謝撫台大人,多謝撫台大人。」李卿谷連連磕頭,然後又小心翼翼的提醒道:「撫台大人,但你也要三思,你的將來更遠大,發出這道摺子,短時間內倒是沒什麼,可以後你如果稍微有什麼閃失,後果恐怕不堪設想啊。」

  吳超越默然,也知道自己這麼做同樣的十分冒險——假如二鴉戰爭沒能把咸豐大帝逼死,或者二鴉戰爭延緩幾年爆發,自己只要稍有閃失,咸豐大帝同樣絕對不會輕饒了自己!更何況,吳超越麾下還有王國才那個現成的把柄可抓。

  猶豫難決的時候,後堂門外卻突然傳來了吳大賽的焦急聲音,說道:「孫少爺,十萬火急,制台府的戴師爺派人送來急信,叫你和李臬台馬上去制台府,還說越快越好!」

  「難道花爺爺要不行了?!」吳超越心中一驚,趕緊招呼李卿谷和自己一起出門,連轎子都不敢坐,各自領了幾個從人就打馬直奔望山門內的湖廣總督衙門。

  讓吳超越和李卿谷都有些意外的是,當他們急匆匆進到了花老狐狸的病房時,平時里基本上都處於昏迷狀態的花老狐狸不但已經醒轉,還難得坐了起來,正在喝著一碗參湯。吳超越和李卿谷趕緊上前行禮時,花老狐狸先點了點頭,然後微笑著問道:「慰亭,德誠,聽說你們把吉祥抓了,為什麼?」

  「回花爺爺,吉祥偽造聖上硃批,晚輩和李臬台不得不抓他。」

  吳超越恭敬回答,同時趕緊觀察花老狐狸的神情模樣,發現他瘦得皮包骨頭的臉頰上帶著兩團不正常的紅暈,吳超越的心裡也頓時閃過一個念頭,「難道是迴光返照?」

  「哦,他偽造的硃批帶來沒有?讓老夫看看。」

  花老狐狸吩咐,吳超越趕緊從袖子拿出了那道密折,雙手呈到了花老狐狸的面前,花老狐狸接過大概看了一遍,很快就笑道:「不錯,果然是偽造的,吾皇萬歲堯舜禹湯,德配文景,如何可能如此猜忌提防臣下?」

  笑罷,花老狐狸又隨口吩咐道:「文節,替老夫寫彈劾奏摺,彈劾吉祥偽造聖上硃批,間離帝臣,罪不容誅。再有,派人去臬台衙門把吉祥押來,請皇上賜給老夫的王命旗牌,在督署轅門前把吉祥當眾問斬!」

  「花爺爺!」

  吳超越趕緊握住了花老狐狸皮包骨頭的瘦手,花老狐狸則拍拍吳超越的腦袋,微笑著低聲說道:「記住,這種牽涉到皇上的事不能猶豫,先殺了再說,留下活口後患,只會自取其禍。」

  「我不是這個,我是說你。」吳超越焦急說道:「你上這道摺子,皇上……。」

  「最多就是諡號不好聽而已,沒什麼了不起,反正老夫聽不到皇上會賜給我什麼諡號,也沒辦法知道皇上會不會給老夫諡號,無所謂了。」

  花老狐狸微笑打斷吳超越,向吳超越和李卿谷說道:「你們還年輕,還有將來,這種觸龍鱗得罪皇上的事,不能由你們干。」

  「花爺爺!」

  「花制台!」

  吳超越和李卿谷一起跪地大哭,花老狐狸卻搖頭微笑,催促吳超越和李卿谷趕緊去幫著戴文節寫摺子,然後又要兒子繼續給自己餵參湯,忍著巨大的痛楚咬牙堅持,等待事情的最終了結。

  彈劾奏摺很快寫好,花老狐狸在摺子上簽名之後,便也再沒辦法堅持,只能是躺在病床上喘息,然後又過了一段時間,當武賁來報說吉祥已經被處斬之後,花老狐狸才掙扎著說了一句話,問道:「吉祥死的時候,說什麼沒有?」

  武賁有些猶豫,還是在戴文節的催促下,武賁才答道:「回制台大人,吉祥一個勁的喊冤,罵你是八旗敗類,旗人叛徒,還罵你是,討好漢狗的蒙古老……韃子……。」

  花沙納面露微笑,喃喃說道:「他沒罵錯,他是死得冤,但老夫這麼做,也是為了報答三世國恩,為了大清的……江山……,社……稷…………。」

  喃喃說著,花沙納的聲音越來越微弱,最後消失得無影無蹤,吳超越伸手去試他的呼吸時,發現他氣息全無,已然帶著笑容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