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到了和吳健彰一起被關進海關監稅衙門的後院柴房裡以後,吳超越才從吳健彰的口中得知,這次奉旨來查辦吳家的欽差是工部尚書翁心存。為此,吳超越還無比慶幸的暗暗嘀咕了一句,「幸虧只是叫翁心存,不是叫翁同龢,如果是翁同龢那個王八蛋,那我才叫慘——連李鴻章都被他整得死去活來,更何況我。」
吳健彰也還沒來得及知道寶貝孫子曾經把翁心存父子得罪到死的事,還不斷的安慰寶貝孫子道:「孫兒,沒事,放心吧,你幫洋人傳教和買地,朝廷就算不肯答應非要追究,也絕對不可能治你的死罪。你爹收到了消息後,也肯定會馬上到京城上下活動,設法救我們出來,你爹別的本事不行,請客送禮這方面還靠得住,大不了多破幾個銀子,不會有事的。」
說罷,吳健彰又在心裡自我安慰道:「不會有大罪,一定不會有大罪,就算朝廷真要殺頭,我也一定搶著把殺頭的罪名扛了,無論如何都要保住我唯一的孫子。」
吳健彰和吳超越很快就徹底絕望了,雖然協助翁心存部下看管他們的海關監督衙門差役都是吳健彰的舊部,多少念點舊情沒虐待他們,還悄悄給他們送來了棉被和飲食,然而就在吳健彰祖孫互相安慰著一起吃飯的時候,柴房門卻被突然推開,燈籠光芒照耀間,白天才向吳超越磕頭賠罪的那個翁心存兒子昂首而入,並十分親切主動向吳超越打招呼道:「吳少爺,真巧啊,想不到我們這麼快又見面了。」
吳超越不吭聲,也終於明白了翁心存故意把自己和買辦爺爺關在海關衙門後院的真正原因——很明顯就是想給他寶貝兒子報仇出氣的機會。而至今還不知道具體情況的吳健彰則疑惑問道:「這位公子,你認識我孫兒?敢問你的高姓大名。」
「吳大人客氣,高姓大名不敢當,在下翁同龢。」翁心存兒子微笑著報出了一個讓吳超越徹底傻眼的名字,又笑容更加親切的說道:「奉旨來上海辦案的工部翁尚書,正是家父,因為父親年老,我又正好有空,就隨行侍侯到了他的左右。今天上午時,在下與令孫在碼頭上有過一次見面,算是有點交情。」
「原來是翁公子!」吳健彰大驚之餘又重新生出希望,慌忙一邊請翁同龢落座,一邊向翁同龢又是作揖又是鞠躬,迫不及待的懇求道:「翁公子,超越的事,還望你在翁尚書面前多多美言幾句,超越他冤枉啊,他就是年輕不懂事,不知輕重結交了幾個洋人朋友,根本不知道幫洋人傳教和買地會有這麼大罪過,還請你在翁尚書面前多多美言,老夫一定厚報,一定厚報。」
「好說,好說。」翁同龢笑著點頭,微笑說道:「吳大人千萬不要說什麼報答,父親的家教森嚴,在下是不會收你任何東西的。但是你可以放心,不說別的,單憑我和你孫子的交情,我也一定會替你和吳少爺在父親面前多說好話——吳少爺,你說是不是?」
吳健彰一聽大喜了,趕緊向翁同龢千恩萬謝之餘,又沖始終沒有說話的吳超越呵斥道:「超越,你還楞著幹什麼?還快向翁公子行禮道謝?」
吳超越沒搭買辦爺爺的茬,面無表情的只是看著翁同龢,翁同龢微笑以對,一雙清秀雙目之中,閃爍著的卻全是貓玩老鼠的得意光芒。還是到了吳健彰上來硬拉吳超越給翁同龢行禮時,吳超越才開口說道:「爺爺,不必浪費力氣了,求他沒用,這個偽君子來看我的目的就是為了幸災樂禍和報仇雪恨,求他是白費力氣。」
「你說什麼?我怎麼聽不懂?」吳健彰徹底傻眼了。
「我說求他沒用,因為我今天早上才逼著他給我磕頭賠罪。」
吳超越很坦然的把今天早上發生的事對吳健彰說了,吳健彰則是聽得目瞪口呆,瞠目結舌,全身顫抖著許久都發不出任何一點聲音,然後重重一記耳光抽在吳超越的臉上,咆哮道:「小畜生,你找死啊!連欽差大人的兒子你都敢得罪?還得罪得這麼重?」
吳超越硬挨了一下沒吭聲,吳健彰則馬上又衝著翁同龢雙膝跪下,帶著哭腔哀求道:「翁公子,下官的孫子得罪了你,求你原諒,下官向你磕頭賠罪了,向你磕頭賠罪了,超越他才十七歲,什麼事都不懂,求你放過他,放他一馬,下官就是傾家蕩產,也一定報答你的大恩大德!翁公子,下官求你了……!」
不斷哀求著,吳健彰向翁同龢連連磕頭,模樣悽慘到了極點,翁同龢卻是絲毫不為所動,還敲起了二郎腿搖晃,臉上儘是得意微笑,陰狠的雙眼也始終只看著吳超越,擺明了是要吳超越也跪下來給他磕頭求饒,加倍報碼頭上的一箭之仇。
如果是換成了別人,那麼為了自己的寶貝小命著想,吳超越或許還會低頭,但翁同龢卻不行,吳超越是太了解翁同龢的心胸有多狹窄和人品有多卑劣了——為了報復李鴻章彈劾他哥哥翁同書的一箭之仇,擔任了戶部尚書後,翁同龢楞是不給北洋水師拔一兩銀子的軍費,又慫恿光緒逼迫主炮只有一發炮彈的北洋水師出海和日本海軍決戰,一手導致甲午戰爭的慘敗!所以吳超越非常清楚,自己向翁同龢低頭求饒,除了自取其辱外,絕不會收到任何的效果。
也正因為如此,吳超越一直都沒理會吳健彰要求自己跪下的命令,相反還去硬攙吳健彰起身,道:「爺爺,起來,求這個偽君子沒用!這種口蜜腹劍的偽君子,就算答應了,也絕不會……。」
吳超越話還沒說完,吳健彰的大耳摑子就又抽在他的臉上,然後吳健彰又紅著眼睛咆哮道:「小畜生,事情到這步了,你還敢胡說八道!翁尚書是什麼人,名門顯宦,朝廷里的清流領袖,他的公子怎麼是那種人?」
「爺爺,你忘了袁祖悳了?」吳超越毫無畏懼的反問道:「袁祖悳不是名門之後?不是什麼狗屁的清流正班?當初你心軟饒了他,今天他又是怎麼報答你的?吃過一次虧,你還想上第二次當?」
吳健彰呆了一呆,頓時就有些動搖——今天翁心存朗讀聖旨時可是說得很清楚,咸豐下旨徹查吳家,正是因為袁祖悳恩將仇報的彈劾舉報!乘著吳健彰發愣的機會,吳超越硬攙他坐下,蹲在他的面前,撫摸著他的枯瘦雙手安慰道:「爺爺,沒事的,我是和這個偽君子結了仇,但朝廷旨意是把我們交部議處,進了刑部,他爹就管不著我們了。也還是這個原因,你再怎麼求他爹也沒用,他爹是工部尚書不是刑部尚書,同樣救不了我們。」
雖然覺得寶貝孫子的話有點道理,但吳健彰仍然還是痛哭不止,也一直可憐巴巴的看著翁同龢,被吳超越接連叫了好幾次偽君子的翁同龢則是臉色無比陰沉,目光陰毒的看著吳超越,吳超越坦然以對,目光炯炯的反看翁同龢,沒有一絲半毫的懼色。最後,確認吳超越不可能向自己低頭的翁同龢徹底失去耐心,起身說道:「好,吳少爺果然是英雄好漢,咱們騎驢看唱本,走著瞧!」
說罷,翁同龢大步出門,臨走時還不忘交代守在門前的戈什哈盯緊吳家祖孫,不要給吳家祖孫任何向外界傳遞消息的機會。而吳健彰則又衝到了門前向翁同龢拼命磕頭,不斷大聲哀求,但翁同龢仍然還是不理不問,徑直的揚長而去。
也是到了柴房裡沒有了其他人的時候,吳超越才附到吳健彰耳邊低聲說道:「爺爺,用不著擔心,別忘了我們還有洋人這個大靠山。」
「洋人?」吳健彰哽咽著反問道:「他們會管這件事?」
「肯定會管。」吳超越低聲答道:「朝廷派欽差抓你和我,是因為我們幫洋人傳教,還有和洋人合夥建工廠,這兩件事都關係到洋人的切身利益,洋人不會不插手。」
「但這次是皇上派欽差抓我們,洋人還管得了?」吳健彰又擔心的問道。
「爺爺,你以為咸豐就不怕洋人了?」吳超越冷笑說道:「我們只要用老辦法,再請洋人到京城裡告狀,替我們喊冤,朝廷就絕不敢把我們怎麼樣。」
「這……,能行嗎?」吳健彰還是無比的擔心。
「一定沒問題。」無比清楚滿清朝廷內殘外忍德行的吳超越自信回答,然後又皺眉說道:「現在我們只有兩個問題,一是如何把消息送出去,請洋人給我們幫忙,二是必須要防著翁家父子和袁祖悳這些偽君子在路上對我們下手,不給洋人替我們喊冤的機會。」
又盤算了片刻,吳超越想出主意,先是拿出自己的手帕放在月光下攤開,然後從柴堆找出一根頂端尖銳的細柴代替鋼筆,接著用牙齒咬開自己的胳膊,蘸著鮮血就在手帕上用英語寫起了求助信。吳健彰在旁邊看得目瞪口呆,好不容易回過神來才趕緊誇獎孫子聰明,吳健彰則低聲要求吳健彰守在窗前,防止外人偷看,然後專心寫信向馬丁、雒魏林和麥都思等外國好友求援,請他們到京城上訪喊冤,也請他們分出人手護送自己和吳健彰北上,不給政敵在路上向自己和吳健彰下毒手的機會…………
…………
也順便來看一看翁同龢這邊的情況,當翁同龢回到他的父親翁心存面前時,儘管夜色已深,但翁心存卻仍然沒有休息,仍然還在翻看著海關衙門的帳本,知縣袁祖悳和幾個錢糧師爺也守侯在旁邊,翁同龢忙上前請安,關心的提醒翁心存趕緊休息,翁心存卻搖了搖頭,打著呵欠說道:「不急,明天開始就要詳細查對上海海關的稅銀帳目了,先看看總帳熟悉一下,明天查帳時就可以方便許多。」
「父親,那有沒有發現吳健彰貪污稅銀的蛛絲馬跡?」翁同龢好意提醒道:「那吳健彰府邸豪華,衣食奢侈,僅是讓他孫子與洋人合夥建洋廠,一出手就是二十萬兩紋銀之巨,這麼巨額的財產,恐怕來源絕不會都是正道。」
「暫時還沒有。」翁心存打著哈欠說道:「大清各大海關三稅並行,帳目本來就是以複雜混亂著稱,連戶部都向來最怕查海關的帳,想要在片刻間查出吳健彰的貪污罪證,不會有那麼容易。」
「翁公子,想靠核對帳目查出吳健彰的貪污罪證,是很不容易。」旁邊的袁祖悳也附和道:「就下官所知,那吳健彰本人就是一個做帳高手,總帳由他親自記載,從不假借人手,又每日都要查對大小帳本,就算有什麼漏洞,也肯定早就已經彌補得天衣無縫,難以查尋。不過下官可以斷言,那吳健彰在海關任上手腳絕對不會幹淨,肯定貪墨收受了大把的銀子!」
翁同龢一聽大失所望了,心說沒證據你再懷疑吳健彰貪污又能有什麼用?而翁心存也果然開口呵斥道:「吳大人慎言,我們是大清官員,凡事要講證據,沒有真憑實證就一口咬定同僚貪污,那就是污衊!」
袁祖悳唯唯諾諾,連聲請罪,翁心存則一揮手,又打了一個呵欠,道:「夜確實太深了,老夫也累了,今天就到這裡吧,你們也早點回去休息。同龢,替為父送送袁大人。」
眾人答應,各自行禮告退,翁同龢也按父親要求送袁祖悳離開,然而走到了無人處後,袁祖悳突然停住腳步,向翁同龢拱手,低聲說道:「翁公子,恕下官冒昧提醒你一句,吳健彰祖孫的事,還得防著他們祖孫故技重施,又象上次那樣,唆使洋人替他們四處喊冤鬧事,逼著欽差大人讓步放人。」
「怕什麼?」翁同龢微笑說道:「我父親不是要你效仿廣州,嚴令禁止洋人進城嗎?你只要把這點做到了,還怕什麼洋人進城鬧事?」
袁祖悳萬分為難,是既沒膽量學廣州把洋人得罪到死,更不敢得罪帶著聖旨來收拾自己死敵的欽差翁心存,再稍一盤算後,袁祖悳只能是硬著頭皮說道:「既然欽差大人有令,那下官自當盡力阻止洋人進城鬧事。但下官擔心,那些洋人就算無法到欽差大人面前鬧事,也很可能象上次一樣,跑到松江知府衙門和江蘇巡撫衙門告狀,甚至還有可能到江寧的兩江總督府門前鬧事。」
翁同龢笑而不答,心說那是松江知府、江蘇巡撫和兩江總督頭疼的問題,關我翁家鳥事?袁祖悳察言觀色,猜出翁同龢心思,便又低聲說道:「翁公子,恕下官再斗膽一句,那些洋人說不定還有可能跑到京城鬧事,直接到紫禁城門前去替吳健彰祖孫喊冤……。」
翁同龢的目光一閃,冷冷問道:「吳健彰祖孫和洋人的交情,就有這麼親密,能讓洋人不遠千里去京城替他們喊冤?」
「難說。」袁祖悳答道:「吳健彰那個孫子和洋人的交情,翁公子你是親眼所見,吳家的財力又放在那裡,想收買幾個洋人到京城去替他們喊冤,應該不是什麼難事。」
翁同龢沉默了,心裡也不由自主的浮現出了這麼一幅畫面——幾個洋人手捧狀紙跑到午門外跪地喊冤,或者是捧著狀紙跪地攔住一兩個軍機大臣的轎子,狀紙再往咸豐面前一送,咸豐一看是洋人鬧事告狀,龍顏大怒下令徹查……
那就算翁心存是奉旨行事不擔什麼責任,那咱們翁公子向吳超越磕頭賠罪的笑話也會傳遍整個北京城!徹底毀掉咱們翁公子光明遠大的仕途前程!
袁祖悳甚是會揣摩心思,看出翁同龢已經被自己的警告驚醒,便又低聲說道:「翁公子也不必過於擔心,其實有那麼一個一勞永逸的法子,只要欽差大人下個命令,把吳健彰祖孫關進上海縣的大牢里……,下官擔保洋人就算想鬧事也找不到苦主了。」
「不行!」翁同龢斷然拒絕,道:「我父親奉旨徹查此事,現在罪名未定,吳健彰祖孫就發生意外,我父親如何向朝廷交代?」
「可是翁公子,如果給了洋人替吳健彰祖孫喊冤的機會,這事就難以收拾了。」袁祖悳忙又提醒道。
翁同龢板著臉不吭聲,尋思了許久後,翁同龢才不動聲色的說道:「皇上的旨意,是讓我父親在拿下吳健彰祖孫後,繼續徹查關稅徵收情況,並沒讓我父親親自押送吳健彰祖孫回京,這點我會提醒父親,也會催促父親儘快派人把吳健彰祖孫先行押往京城。這吳健彰祖孫在進京的路上,如果有什麼他們的仇家……。」
說到這裡,翁同龢就沒有再說下去,但袁祖悳卻已經心領神會,忙向翁同龢行禮道謝,「多謝公子指點,下官明白了,下官一定會把事情辦得漂漂亮亮,絕不會牽扯到任何人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