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章 甘盡苦來

  曾麟書是誰?

  他是一位好人,值得令世人敬重的六旬老人。

  雖然他天資不高,先後參加了十七次鄉試,四十三歲時才勉強考中一個秀才,可是他教子有方,五個兒子個個名震天下,名留青史。

  他的家境只算中等,卻積德累仁,救難濟急,到了國家危難時,他還傾盡家資,幫助長子辦理團練保境安民,殺賊平叛。

  他還至公無私,在他長子與他徒孫爭權奪利打鬥得不可開交的時候,他不顧親疏血脈有別,毅然站到了他親生兒子的對立面,站在了異姓徒孫的一邊,用他蒼老衰弱的身軀為徒孫遮風擋雨,送上最為及時還如同神一般的助攻!

  對此,他的徒孫感激涕零,他的長子卻是撕心裂肺的放聲慘叫,「父親,你病得太不是時候了!」

  收到父親病危的消息,咱們可憐的曾老師只覺得是一陣接一陣的天旋地轉,一陣接一陣的眼前發黑,幾乎當場昏厥在地,眼中淚花閃爍,口中念念有詞,「父親啊父親,你怎麼就會突然病重了呢?怎麼就會突然病重了呢?太不是時候,太不是時候了啊。」

  吳超越的太老師曾麟書病得的確很不是時候,他如果突然有什麼三長兩短,那麼按照滿清朝廷的規矩,咱們可憐的曾老師就必須離開他心血所凝的湘軍隊伍,交出兵權回家丁憂守制三年,否則那就是忤逆不孝,要吃官司,最輕也是革職拿問,重了的話還有直接賜死的例子…………

  當然,如果大清朝廷和咸豐大帝考慮到戰事需要,下旨奪情,那咱們的曾老師倒是用不著交出兵權回家守制?但是咸豐大帝憑什麼要下這道旨意?母喪丁憂期間,咱們曾老師舉臂一呼應者雲集,迅速拉起了上萬兵馬,這件事本來就犯了朝廷大忌,被咸豐大帝視為心頭大患,這麼好的機會可以輕鬆解除隱患,咸豐大帝憑什麼還要養癰遺患?

  再說了,咱們曾老師現在又有什麼需要奪情的價值?幾次被石達開抽得滿地找牙,差點全軍覆沒在江西境內,全靠門生搭救才勉強逃回湖北重整旗鼓,靠著門生的錢糧東山再起後,乾的第一件事又是忘恩負義,舊病復發對學生敲詐勒索,屯兵九江城下毫無作為,每天糟蹋錢糧軍餉卻寸功未建,滿清朝廷和咸豐大帝憑什麼還要下旨奪情?地方督撫憑什麼還要上摺子保他?

  還有更慘的,父親如果真的有什麼不幸,不光咱們曾老師一個人得回家丁憂,曾家五兄弟全都得回家,到時候湘軍交給誰?胡林翼?不好意思,因為被李元度和富阿吉的案子牽連,不幸背了黑鍋的胡林翼已經被降三級留用,在職權方面已經無法再挑起湘軍這個千鈞重擔。

  再當然,如果曾老師不介意的話,他目前混得最好的那個門生吳某人倒是絕不會介意接管湘軍,也有資格、威望和能力挑起這個千鈞重擔,只是到了三年之後曾老師復出時,湘軍是姓曾還是姓吳就是誰都不敢擔保了。

  陰沉著臉只盤算了不到五分鐘時間,曾老師馬上就找出了忤逆門生最後送來的那道書信,重新審閱那個連進兵路線都替自己規劃好的戰術計劃,又琢磨了不到三分鐘,曾老師立即就是一拍帥案,惡狠狠說道:「就照這個辦法打!」

  曾老師做出這個決定當然是沒有辦法的選擇,如果不趕緊讓湘軍有什麼作為,不讓湘軍投入激烈戰場,和太平軍打得難分難解,那麼真到了需要丁憂的時候,地方督撫絕不會有一個人會替他說話,滿清朝廷和咸豐大帝也絕不會考慮什麼奪情。只有讓湘軍動起來,和太平軍打起來,打得天翻地覆慨而慷,滿清朝廷和咸豐大帝才有可能為了戰事需要而下旨奪情,保住兵權,也保住曾老師視為命根子的湘軍!

  還好,吳超越提供的戰術計劃確實有效,突然出動的湘軍運兵船借著夜色掩護,成功將李續賓的賓字營秘密送到了張家壩登陸埋伏,同時突然兵臨石鐘山的湘軍水師主力也殺了湖口太平軍一個措手不及,隆隆炮聲中,曾老師曾經極不願打的湖口惡戰也就此展開。

  石鐘山下的急流天險給湘軍水師製造了巨大困難,水流本來就十分遄急難以有效操縱船隻,太平軍又在水下安設了重錨鐵鏈攔道,湘軍戰船多次衝擊都沒能逼近太平軍水寨,反而石鐘山和梅家洲的炮火打得是桅斷舷裂,死傷慘重。好在關鍵時刻奇兵奏效,迂迴到石鐘山背後的湘軍李續賓部利用太平軍對山頂防禦不夠重視的緣故,只用一個衝鋒就成功搶占了山麓,取得了居高臨下的絕對優勢,再當湘軍從山頂向山下的太平軍陣地背後發起衝鋒時,太平軍上下頓時就慌了手腳。

  被迫無奈,太平軍的湖口守將黃文金只能是一邊組織兵馬保衛陣地背後,一邊趕緊命令水師出擊,然而在已經毫無退路的湘軍將士面前,倉促迎戰的太平軍很快就徹底崩潰,被兩眼儘是血絲的湘軍將士殺得七零八落,陸師營地迅速被攻破,石鐘山的炮兵陣地也很快失去了防禦效果。

  倉促出擊的太平軍水師也遭到了慘敗,石鐘山下的長江水流本來就遄急無比,太平軍的小拔船也過輕過小,在湘軍水師的猛烈炮火面前很快就是隊形大亂,再也無法發揮輕便靈活數量多的優勢,被水流沖翻和被自軍船隻撞翻的太平軍小拔船,遠遠多於被湘軍直接擊沉的數量。湘軍大船乘機高歌猛進,同樣殺得太平軍水師七零八落,土崩瓦解,逃得滿江滿湖都是。

  見情況不妙,黃文金趕緊率領殘兵敗將撤回城內守城,與石鐘山隔江相望的梅家洲守軍更是不敢留在江心島上等死,趕緊拋下營地輜重登船向下游逃命。曾老師則一邊收繳戰利品一邊乘勝追擊,迅速逼近湖口縣布置圍城,同時迫不及待寫摺子向滿清朝廷紅旗報捷,還毫不客氣的隱瞞了這一仗的作戰計劃其實是學生制訂的這一點。

  只要能讓曾老師動起來,功勞是否被老師獨吞吳超越當然不在乎,所以收到了湖口奏捷的喜訊後,吳超越鬆了口氣之餘,也露出了一些笑容,向趙烈文和邵彥烺等幕僚笑道:「這一仗最大的功臣其實是我的太老師,如果不是他老人家突然病重,就絕對不會有這次的大勝。」

  趙烈文和邵彥烺一起莞爾,然後趙烈文建議道:「慰亭,最好是趁熱打鐵,再給你老師加把勁,讓他為了爭取奪情,更賣命的沖在最前面。」

  「如何給老師再加把勁?」吳超越問道。

  「由我們接管九江戰場,讓你老師騰出手來全力去攻打湖口城。」趙烈文提議道:「把劉坤一派去九江助戰,讓他和王國才聯手圍困九江,用你老師的辦法逼長毛出城決戰。再勸你老師把湘軍全部帶到鄱陽湖東岸,全力攻打湖口,也徹底斷絕九江的外援。」

  湘軍盡數移師鄱陽湖東岸,太平軍即便反撲也是曾老師首當其衝,這麼好的事吳超越當然不會反對,一口答應之後,吳超越又沖邵彥烺吩咐道:「彥烺,你親自去一趟九江戰場,替我勸說老師接受這個建議,也把你新仿造成功的洋人火箭給我老師帶一些去,幫他儘快拿下湖口城。」

  邵彥烺唱諾,吳超越卻還是不肯放心,又指點道:「記住,王國才的探報說,湖口城下有一些土厚的地方,適合挖掘地道埋設火藥攻城,你可以向我老師提出這個建議。他的麾下如果沒有土工人才,你可以直接從大冶的鐵礦和煤礦借人,不必再向我請令。」

  邵彥烺再次唱諾,吳超越這才完全放心,還忍不住哼哼道:「手把手的教了打仗,到底誰是老師,誰是學生?」

  …………

  如果換成了以往平時,吳超越的戰略戰術不管有多合理多正確,咱們的曾老師都一定不會接受,一定只會先去考慮自軍的利益而自行自素,但這一次是真的不行了,丁憂失權的恐怖壓力比泰山還重,在此情況下,還想像之前那樣只顧保存實力是找死。所以邵彥烺帶著吳超越的建議抵達了九江戰場後,即便明知道全軍移駐鄱陽湖以東會有危險,但是思量再三後,曾老師還是咬著牙齒接受了這個建議。

  難得碰上曾老師這麼聽話一次,吳超越當然是馬上就下令劉坤一出兵,讓劉坤一帶著莊字營也趕到九江參戰,與王國才所部聯手接替湘軍圍困九江城,曾國藩則乖乖帶著湘軍橫渡鄱陽湖,將湘軍主力盡列湖口城下,準備發起攻城。

  確實是吳超越在手把手教老師打仗,知道自己結硬寨打呆仗的戰術絕無可能迅速拿下湖口取得全功,曾老師只能是採取邵彥烺提出的建議,安排兵士在邵彥烺從大冶借來的土工匠師指點下挖掘地道,用太平軍拿手的地穴攻城戰術攻打湖口。

  在此期間,在這方面十分拿手的太平軍也用聽瓮找出了湘軍的地道方位大致所在,試圖用反埋火藥的辦法炸塌地道,無奈大冶的技術工技高一籌,十分注意對地道的加固,太平軍引爆時沒能炸垮地道,還反倒浪費了不少火藥。黃文金別無選擇,只能是趕緊一邊做好緊急修補城牆的準備,一邊在城內挖掘深壕和修築工事,做好打巷戰的防範。

  地道順利竣工後,多達兩千餘斤的火藥迅速安裝完畢,再到點火引爆時,湘軍又在邵彥烺的指點下百炮齊鳴,猛轟爆破點城牆增強爆破效果,結果一聲巨響過後,湖口城牆上便出現了一個不下十五丈寬的巨大缺口,湘軍上下歡聲如雷,受命擔任先鋒的蔣益灃也立即率軍發起衝鋒,早有準備的太平軍則一邊投擲土石沙包封堵缺口,一邊拿著火藥包緊張等待湘軍到來。

  太平軍將士拿著火藥包等待湘軍逼近,當然是想等湘軍逼近時點燃了扔下去阻擋湘軍攻勢,然而很可惜,關鍵時刻,邵彥烺仿造的改進型康格里夫火箭卻大顯神威,呼嘯著搶先飛到城頭炸開,攜帶的苦味酸炸藥包接二連三炸響間,不但把正在拼命投石補缺的太平軍士兵炸得死傷慘重,噴發出來的苦味酸火焰還大量引燃了太平軍將士此前準備的火藥包,用太平軍的火藥反過來炸死炸傷了更多的太平軍士兵。

  見此情景,湘軍上下當然是歡呼更盛,咱們的曾老師卻是喉嚨里伸爪,迫不及待就對邵彥烺說道:「彥烺,這種什麼改進型洋火箭,慰亭怎麼就不叫你多帶一些來?還有,你替本官從大冶借來的幾個土工技師,能不能讓他們留在我的軍中效力?」

  邵彥烺不吭聲,心裡哀嘆,「吳撫台,你的話沒說錯,你這位老師,胃口真是無底洞啊。」

  即便炸開了城牆,湘軍在湖口這一戰打得仍然不輕鬆,知道湖口存亡關係九江安危,黃文金所部的太平軍將士是拼出了老命和湘軍打巷戰,憑藉著事先修築的城內工事負隅頑抗,說什麼都不肯主動棄城而走,慘烈巷戰持續到下午都不分勝負。最後曾國藩也沒了辦法,只能是讓士卒使出珍貴的苦味酸手雷,這才總算搶占了巷戰的上風,同時採納左宗棠的建議,曾國藩又命令士卒全力搶占城牆高地,居高臨下不給太平軍以反撲機會,如此到了傍晚時,黃文金才恨恨率領餘部棄城撤退,逃向下游的彭澤,湘軍長於守而拙於攻,全力攻城間沒能攔住太平軍突圍,被黃文金殺出包圍後就沒敢再追,僅僅只是取得光復湖口城的勝利。

  不過這點對咱們曾老師來說也足夠了,拿下了湖口,等於就是切斷了九江太平軍的糧援後路,除非是太平軍的主力回師西線,否則九江太平軍就是籠中鳥,盆中魚,上不了天也下不了地。同時對曾老師來說更重要的是,拿下了湖口這個戰略要地,等於就是打開了湘軍水陸軍隊南下江西腹地和東取彭澤安慶的道路。

  在南下和東進之間,曾老師當然毫不猶豫的就選擇了難度最小的南下,一邊迫不及待的上摺子請功,一邊馬上水陸並進,攻打只有太平軍兵力空虛的南康府城,和另一個門生李鴻章爭功爭糧爭軍餉。同時又迫不及待的設卡收厘,再有就是回信給得意門生吳超越,要錢要船要武器。

  曾老師要南下,巴不得早點蹬腿的吳超越自然希望他繼續東進,才剛收到攻破湖口城的消息,吳超越馬上就回信老師,建議老師趁熱打鐵繼續東進,乘著太平軍還來不及回援西線的機會,拿下另一個戰略重地彭澤城,先守好江西東大門再關門打狗消滅江西境內的太平軍殘部——也順便徹底激怒太平軍回師來找湘軍決戰。

  很可惜,曾老師這一次再不上當了,馬上就找出了無數的理由斷然拒絕繼續東進,堅持要肅清南面殘敵再東進彭澤。吳超越萬分窩火的同時也有些奇怪,忙向趙烈文問道:「湖南那邊有沒有消息?我那位太老師,現在病情是不是有些好轉了?」

  雖然趙烈文搖頭表示不知,但情況還是被吳超越料中,乘著公務往來的機會,吳超越順便向負責監視曾老師的花沙納打聽消息時,花沙納果然苦笑答道:「恭喜慰亭,你的太老師經過湖南名醫診治後,身體確實已經大好,雖然還有些反覆,卻沒有前段時間那麼病得重了。」

  聽到這話,吳超越當然是掐死那個湖南名醫的心都有,花沙納看出吳超越的心思,便微笑問道:「慰亭,怎麼?是不是你那位老師又開始只要錢糧不干正事了?」

  「花制台明察秋毫,晚輩欽佩萬分。」吳超越苦笑著恭維了花沙納一句。

  「別急,別急。」花沙納微笑著擺手,笑著說道:「放心吧,以後用不著你逼了,文俊文撫台會替你收拾他的。」

  「花制台,文撫台會收拾我老師?」吳超越好奇問道。

  「慰亭,知不知道你在湖北任上,最值得慶幸的一件事是什麼?」花沙納笑著說道:「你走運的事,因為前任江西巡撫陳啟邁被你老師突然參倒,原本要出任湖北布政使的文俊,被臨時改任為江西巡撫。不然的話,你在湖北的事會變得難辦十倍還不止。」

  「花制台,那晚輩再好奇問一句,文撫台真象傳說中那麼刁毒難纏?」吳超越更加好奇的問道。

  「比傳說中還要刁毒難纏十倍!刁鑽刻薄,自私自利,疾賢妒能,全身上下打著燈籠都找不到半點道德品質!他祖上如果不是正黃旗的牛錄,連老夫都想親手掐死他!」

  花沙納斬釘截鐵,還指了指自己白髮蒼蒼的腦袋,微笑說道:「老夫敢拿項上人頭打賭,文撫台告你老師刁狀的摺子,現在不是已經送到了京城,就是已經在送往京城的路上。你老師這一次,算是甘盡苦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