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收之桑榆

  接應南來援軍的戰事,出大力氣的其實還是湘軍將士,吳軍練勇只不過是用武器優勢迅速擊潰了當道列陣的太平軍歐振彩部,然後就再沒出手作戰,靠的還是曾國荃捨命攔截太平軍從洪山大營派來的援軍,殿後死戰攔住太平軍追兵的,也仍然是湘軍大將胡林翼,遠來疲憊的援軍入城後,兵微將寡的吳超越也毫不客氣的跟著跑進了城裡,把擦屁股出苦力的差事甩給了胡林翼和曾國荃。

  但即便如此,看到吳超越以一省巡撫之尊親自率軍接應,還身先士卒沖在最前線,南來援軍還是把大部分人情記在了吳超越身上,進城後才稍微安定了下來,劉長佑、江忠濟和王國才等援軍將領就馬上跑到了吳超越的面前行禮道謝,當面感謝吳超越的接應之恩。吳超越也乘機大秀演技,攙起這幾個並非理髮匠直屬嫡系的將領好言安撫,噓寒問暖,還狠狠誇獎了本就應該由自己直接統屬的湖北副將王國才一通,儘量避免他重蹈武昌綠營的覆轍,被理髮匠老師也拉了過去當走狗。

  吳超越展現演技的時候,曾國藩始終沒有出現在現場,但曾國藩卻一直在中和門城上默默注視著得意門生被援軍眾將包圍的情景,臉上毫無表情,目光也頗是冷漠。旁邊的心腹幕僚劉蓉則開口說道:「大帥,你這位門生,很有心機啊。武昌府城裡的綠營和團練都被你一手掌握,他知道爭不過你就乾脆做個順水人情,主動拱手相讓,然後盯准了新來的援軍施加恩惠,還親自率軍出城接應援軍賣個天大人情,見縫插針和捕捉時機的手腕之老辣,真是讓人不敢相信他還不到二十歲。」

  曾國藩還是不吭聲,還是直到劉蓉把話說完後,曾國藩臉上才出現了一點笑容,冷笑說道:「以為賣個順水人情就可以把援軍拉過去自立山頭了?做夢!湖北綠營那幫廢物他有本事拉過去儘管拉,湖南團練麼,我倒要看看他有沒有這個本事!」

  經過一番苦戰,曾國荃和胡林翼兩軍在付出一定代價的情況下,終於還是從中和門與保安門分別撤回了城內,阻擊清軍援軍失敗的太平軍雖然心有不甘,可也再沒什麼力量繼續攻打武昌府城,只能是罵罵咧咧的恨恨退兵。這一日的戰事宣告結束,成功接應援軍入城的武昌府城守御力量大增,太平軍還能攻破武昌府城的希望也因此而更加渺茫。

  前面說過,這一天恰好就是咸豐四年的大年三十,南來援軍既然勉強還算順利的進了城,理髮匠老師再是如何的吝嗇小氣,自然也得設立在巡道嶺的中軍大營里大擺宴席,與各營將領和援軍眾將共渡除夕。同時理髮匠老師肚子裡再是對忤逆門生益發不滿,也只能乖乖的派人邀請吳超越過營聚宴。

  收到邀請的吳超越欣然從命,到得了現場後,吳超越也毫不客氣的主動坐到了劉長佑和江忠濟等援軍將領那一桌,還招手把王國才也叫到了自己的面前坐下。巧的是,之前首先出城接應援軍的湘軍大將胡林翼也坐在了這一桌,所以閒聊時,吳超越就忍不住問起了之前撤退順序混亂的事,向劉長佑和胡林翼等人問道:「各位,我今天注意到一個細節,你們從長虹橋那邊殺過來的時候,怎麼是並頭而進,沒有單獨安排一軍殿後?」

  吳超越才剛問起這個問題,坐在旁邊的王國才馬上臉就紅了,老實請罪道:「撫台大人恕罪,是末將沒能約束好綠營士卒,胡將軍和我們會合後,本來胡將軍是主動表示率軍殿後,但末將麾下那些兔崽子貪生怕死,不聽指揮直接就往前跑,沖亂劉將軍的輜重隊,長毛乘機重新整軍殺了過來,胡將軍就沒了單獨殿後的機會。」

  萬沒料到打亂撤退隊形的罪魁禍首竟然是自己的部下,吳超越頓時也有些尷尬,趕緊舉起酒杯向胡林翼和劉長佑等人說道:「胡兄劉兄,原來是湖北綠營拖了你們的後腿,我身為湖北巡撫,罪責難逃,是我不好,我自罰三杯,向你們賠罪。我也向你們保證,給我一點時間好生整頓一下綠營,保證以後再不會發生這樣的事。」

  胡林翼和劉長佑等人趕緊擺手,不敢接受吳超越的賠罪,吳超越則堅持連飲三杯並一再向胡林翼等人致歉,然後又安慰王國才道:「我也不怪你,綠營兵是什麼德行我清楚,和其他地方的綠營兵比起來,你麾下的綠營已經算是比較爭氣了。但你也不能驕傲,要再接再厲,現今天下大亂,朝廷正在用人之際,我剛來湖北,也正急需得力的湖北將領輔助,你在我麾下幹得好了,我保你一個總兵。」

  說罷,吳超越還又拍拍王國才的肩膀,笑道:「還有,湖北提督的缺也是空著的,不想當將軍的兵不是好丘八,不想上進的副將,可也不是好將領。」

  王國才趕緊連連點頭,表示一定替吳超越帶好綠營,也一定給吳超越當條好走狗。吳超越哈哈大笑,對王國才大加勉勵,也與劉長佑、江忠濟等人言談頗歡,還厚顏無恥的主動提起了自己在濟南時遙祭江忠源的往事,逼得江忠濟和江忠源的堂弟江忠義趕緊離席向吳超越下拜,感謝吳超越對他們兄長的祭拜之恩。

  再怎麼賣空頭人情也作用不大,可能是看不慣吳超越的虛偽矯情,不斷有湘軍將領過來邀請劉長佑和江家兄弟過席喝酒,劉長佑和江家兄弟則是礙不過同鄉之情,不得不向吳超越告罪先後離席,那邊楊定國和鮑超也過來硬拉王國才到他們那一桌喝酒,王國才雖然一再拒絕,卻還是招架不住同僚和直系上司的熱情,被迫也向吳超越告罪離開。所以不知不覺的,吳超越這一桌就只剩下了吳超越、胡林翼和兩個湘軍將領,氣氛也冷了下來。

  吳超越當然知道這絕不是巧合,悄悄去看自己的理髮匠老師時,卻見曾國藩正在與劉蓉、李卿谷等人說話喝酒,就好象根本沒有察覺到自己被人冷落孤立一般。吳超越悄悄嘆了口氣,這才又去尋找其他可以交談的對象,也很快就看到,自己的親信心腹趙烈文,正在與一個穿著儒生衣服的青年書生有說有笑,似乎聊得頗為投機。

  閒坐無聊,吳超越便也起身到了趙烈文那一席,眾人見吳超越到來慌忙起身,吳超越微笑擺手示意眾人坐下,然後毫無不客氣的一屁股坐到了趙烈文旁邊,微笑問道:「惠甫,這位先生是誰?什麼事聊得這麼開心?」

  「這位是劉峴莊。」趙烈文趕緊與他聊得投機的那個青年書生,又向吳超越說道:「這位峴莊先生是廩生,湖南新寧縣的縣試第一名,學通古今,詩文出眾,學生與他聊了些文章詩文,頗是相見恨晚。」

  「見過撫台大人。」

  那劉峴莊也趕緊向吳超越行禮,吳超越見他雖然相貌儒雅身材卻和自己一樣的又干又瘦,倒也覺得頗順眼,便微笑問道:「峴莊先生,你是那個營的?現在擔任何職?」

  「回撫台大人,學生是楚勇的營官,現任莊字營營官一職。」劉峴莊恭敬答道。

  「營官?」吳超越楞了一楞,驚訝問道:「你是武將?」

  「慰亭,小看人了吧?」趙烈文含笑責怪,對吳超越說道:「這位峴莊先生不但是楚勇莊字營的營官,還是在道光二十九年就已經輔助劉長佑劉將軍組辦團練,曾經與你的大師兄江忠烈公並肩作戰,是貨真價實的湖南團練老前輩,還已經被朝廷賞了知縣頭銜。」

  更加驚訝的上下打量那個劉峴莊,見他不過二十四五歲的年紀,吳超越難免更是驚奇,忙笑著說道:「失敬失敬,我孤陋寡聞,還真不知道峴莊先生竟然已經辦理了團練五年有餘,真要是論資排輩,我和老師都得叫你一聲前輩啊。」

  「撫台大人謬讚了,學生萬不敢當。」劉峴莊趕緊謙虛,又頗為欽佩的說道:「說到辦團練,學生不過只是辦理團練的時間比早,僥倖揀了幾個戰功,和撫台大人辦理團練後的顯赫戰績比起來,學生的那點微末之功根本就不值一提。」

  說罷,劉峴莊又頗為急切的向吳超越問道:「敢問撫台大人,你今日在戰場使用的火槍,究竟是什麼火槍?怎麼打得如此之快?長毛只開一槍,你的士卒竟然能連開四槍,似乎可以蹲著裝填彈藥?」

  「想不到峴莊先生的心思如此細膩,竟然連這些細節都能注意到。」吳超越笑笑,然後才把擊針槍的原理對劉峴莊大概說了,劉峴莊聽了自然是無比艷羨,馬上就懇求吳超越讓他親眼一睹擊針槍,覺得這個劉峴莊比較順眼,吳超越自然是一口答應,還邀請劉峴莊明天就到自己的巡撫衙門去欣賞擊針槍,劉峴莊大喜,趕緊向吳超越道謝。

  趙烈文看人頗准,這個劉峴莊確實頗有才學,言談舉止溫文爾雅,極有風度,同時讓吳超越頗為歡喜的是,這個劉峴莊雖然對洋務比較牴觸,不是很能接受來自西方的先進科技和文化,卻又對貪污腐敗恨之入骨,一針見血的指出太平軍的真正起因全是地方官員橫徵暴斂所致,還大膽向吳超越建議要全力整頓湖北官場,明典章嚴制度,大力打擊地方貪腐官員與民休息,從根子上剷除太平軍生存的土壤。

  覺得劉峴莊的話實在對胃口,又知道他有知縣頭銜在身,吳超越在對劉峴莊的見解大聲叫好之餘,又一拍劉峴莊的肩膀說道:「峴莊,別走了,留在湖北幫我如何?我給你弄一個知縣實缺,讓你放開手腳去干,造福一方百姓也給我幫忙。」

  掛個知縣虛銜只是聽上去好聽,毫無實權,補個知縣實缺卻是完全不同,辦了五年多團練還混得很不如意的劉峴莊聽了當然是有些心動,但劉峴莊卻還是有些猶豫,說道:「撫台大人抬愛,學生受寵若驚,但是學生立志報國,現今朝廷又以平定匪患為頭等大事……。」

  「留在湖北當知縣就不能辦團練殺長毛了?」吳超越毫不客氣的打算劉峴莊,說道:「現今湖北匪患未平,武昌又是通衡九省,中原腹心,在湖北幫著我為建立起一支精銳強兵,你還怕沒有殺賊報國的機會?」

  趙烈文也在旁邊幫忙勸說,劉峴莊心中大動,但還是有些顧忌,便向吳超越拱手說道:「撫台抬愛,學生那敢不從?只是學生隨同劉長佑將軍率軍來救武昌,又與他共事多年,撇下他直接留在湖北擔任實職,心中有所不忍,所以學生想先後他商議商議,然後再給撫台大人答覆。」

  「那好,我等你的好消息。來,喝酒喝酒,今天是除夕夜,我們一定要喝一個高興。」吳超越一口答應給劉峴莊時間考慮,也真沒把這事太放在心上——吳超越是挺喜歡這個劉峴莊的言談不假,但如果真的拉不過來,吳超越也不會太過介意。當然……

  當然,吳超越在大庭廣眾下招攬楚勇營官的事,很快就傳到了吳超越的理髮匠老師耳朵里,暗暗嘲笑了忤逆門生的失道寡助,只能是象偷雞摸狗對楚勇中級軍官下手,曾國藩也對這個劉峴莊來了一點興趣,隨口吩咐道:「找劉長佑的人打聽一下這個人是什麼來歷,還有什麼身份背景?」

  曾國藩的心腹部下辦事自然得力,除夕宴會才剛結束,關於劉峴莊的詳細情報就已經呈到了曾國藩的面前——劉坤一,字峴莊,湖南新寧人,道光二十九年在新寧輔助劉長佑辦理團練,曾隨劉長佑參與過擊斃馮雲山的蓑衣渡之戰,小有微功,新寧團練也因此得到楚勇軍民。後因率軍護送傷兵回鄉,劉坤一沒能參與長沙大戰,錯失迅速高升的機會,所以至今只混了一個知縣虛銜。

  看完了劉坤一的大概簡歷,曾國藩只稍一盤算,馬上就生出了這個念頭,暗道:「要不,就讓這個劉坤一留在湖北當知縣吧?用同鄉情把他拉過來,再讓他給我當一顆安插在慰亭身邊的釘子……。」

  咸豐四年在風雪中不知不覺的過去,咸豐五年正月初一這天,城外來報,說是太平軍已經放棄了長虹橋陣地,駐軍轉移到了大堤口駐紮。曾國藩聞報大喜,料定這必然是太平軍準備解除對武昌府城的信號,吳超越聞訊也是認為太平軍已經準備放棄攻打武昌城,但是讓吳超越和曾國藩一起傻眼的是,長虹橋駐軍才剛轉移到大堤口營地,原來駐守在大堤口的太平軍陳玉成部,竟然當天就渡過了長江到了漢水東岸的漢口,同時漢陽城裡的太平軍生力軍也全線渡過漢水,與陳玉成攜手北上。

  「糟了!從北面來的援軍!」

  傻眼過後,吳超越很快醒悟過來,馬上就明白太平軍是打算向從北面南下的清軍援軍下手,雖說吳超越並不在意太平軍會砍死多少清軍,也對扎拉芬率領的陝甘援軍和楊霈麾下那些烏合之眾不抱什麼希望,但那些軍隊畢竟是滿清朝廷的軍隊,真真正正來給吳超越幫忙的友軍。他們如果有什麼閃失,太平軍就算真的放棄武昌東下,吳超越再想光復長江下游的湖北城池土地,就只能是完全依賴於理髮匠老師,再也找不到第二個可以指望的助力了。

  被迫無奈,吳超越只能是趕緊跑到曾國藩的面前行弟子禮,哀求曾國藩出動湘軍水師溯漢水而上,到新溝去給扎拉芬和楊霈幫忙,讓那兩個蠢貨保住軍隊別被太平軍揍得太慘。然而曾國藩卻一口拒絕,說道:「不行,漢水狹窄,我軍戰船活動不便,長毛的小拔船到了那裡卻是如魚得水,出動水師北上,太過危險。」

  「恩師,漢水是比長江狹窄,但是水面狹窄,同樣不適合長毛的船隻大量展開,你的戰船可以發揮船大炮猛的優勢啊!」吳超越繼續哀求。

  「我軍水師不熟悉漢水的航道。」曾國藩還是搖頭,又說道:「放心吧,我已經派人去給扎拉芬和楊制台他們告警,叫他們謹慎進軍,不給長毛乘虛偷襲的機會。」

  說罷,曾國藩藉口還要公務要辦,直接下了逐客令,讓親兵把吳超越給趕出了中軍大帳。光杆巡撫吳超越無可奈何,也只能是眺望著北面默默念叨,「扎拉芬,楊霈,你們兩個蠢貨可千萬要爭點氣啊。不然的話,再來哀求剃頭老師幫我收復湖北失地,我就只能是更受氣了。」

  禱告無用,和歷史上大致相同,一天之後,北上打援的太平軍名將陳玉成在交戰之際故意詐敗,把蠢笨如豬又得意忘形的扎拉芬給引入了伏擊陣地,太平軍伏兵突然殺出,一直躲在後方吃羊肉泡饃的陝甘清軍全線潰敗,西安將軍扎拉芬慘死於亂軍之中不說,清軍敗兵還直接衝垮了楊霈辛苦建立的營防工事,守營地鄉勇不戰自潰,四散而逃,楊霈也帶著綠營兵直接逃往孝感。太平軍高歌猛進,乘勝奪取清軍的新溝大營,繳獲輜重糧草無數,取得全勝。

  消息傳到武昌府城,吳超越呆若木雞,理髮匠老師則是捻須微笑,暗道:「不出老夫所料,果然是一觸即潰。這下子,朝廷也該知道在湖北戰場上,唯一能倚仗的人是誰了吧?」

  對吳超越來說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就在同一天,劉坤一經過與劉長佑的商量後,終於還是答應了給吳超越當牛做馬,還答應帶嫡系莊字營過來做湖北團練的底子,多少讓吳超越的心情有點好轉。但是好言鼓勵了劉坤一後,吳超越卻又拍著他的肩膀嘆道:「可惜啊,其實我是想把你放到蘄州當縣令,讓你在那裡辦團練替我守湖北門戶。但是現在,我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夠做到這一點了。」

  除了劉坤一的事值得吳超越欣慰外,接著又有兩個好消息也讓吳超越的心情多少又好轉了一些——利用太平軍大勝後的鬆懈心理,也乘著陳玉成率軍追殺楊霈的機會,新溝正西的漢川知縣盧慎徽壯著膽子組織鄉勇偷襲被太平軍占據的新溝營地,還奇蹟般的取得了勝利,縱火燒毀楊霈未及帶走的糧草後成功撤退,在太平軍的糧草軟肋上捅了沉重一刀。

  另外一個好消息來自長江下游,火線上任的蘄水知縣劉棨組織鄉勇反攻縣城,借著太平軍主力集中在武昌府城周邊的機會,同樣奇蹟般的取得了勝利,成功光復蘄水縣城。激勵了湖北境內的地主團練在長江下游猖獗活動,太平軍後方告急,糧草又補給困難,解除對武昌府城的包圍已成定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