監軍載垣還是到了第二天早上才知道勝保派遣吳超越到高唐戰場增援的事,大驚之下,載垣來不及去質問勝保原因,打馬直接來到吳超越軍前,要求正在向南開拔的吳軍練勇暫停前進,然後才向吳超越問起事情經過。
再這件事上毫不理虧,吳超越當然是把情況如實相告,說明自軍是因為勝保下令才被迫離開連鎮戰場,載垣則是聽得幾乎把肚皮氣炸,當著眾人的面就破口大罵了起來,「敗保!真不愧是皇上罵的敗保!這個狗奴才是腦袋進水了,還是豬油蒙心了?沒有上海團練衝鋒陷陣,沒有慰亭出謀劃策,我們能奪得回天津,把長毛主力困得在連鎮?現在只差最後一步了,他居然要把上海團練調走,他是傻子二百五?」
「慰亭,你不能走!你給我等著,本王這就去見勝保,叫那個狗奴才把你留下!」
「王爺,請等等。」
吳超越攔住了怒不可遏的載垣,向載垣拱手說道:「王爺,你的好意下官心領了,但是為了朝廷大局,我軍的內部團結,還是讓下官走吧。」
載垣有些不明白吳超越這話是什麼意思,吳超越耐心解釋道:「王爺,勝大帥要下官離開連鎮戰場的態度十分堅決,就算王爺你行使監軍職權,強迫大帥收回軍令把下官留下,下官與勝大帥之間也不可能再象以前那樣和諧相處,將帥不和互相猜疑,遲早會重蹈之前大帥和僧王那樣的覆轍,貽誤皇上和朝廷的大事。所以,還是讓下官走吧。」
「是啊,王爺,讓我們走吧。」旁邊的迂腐秀才黃植生也壯著膽子說道:「吳大人昨天晚上對我們說得很清楚,勝大帥覺得連鎮這邊已經是穩操勝算,用不著我們再上陣殺敵。我們與其強留下來和友軍分功,引起軍中矛盾,倒還不如去高唐繼續殺賊,既可以繼續為皇上和朝廷效忠,又可以避免造成與友軍不和,誤了朝廷大事。」
聽了吳超越和黃植生這番漂亮得不能再漂亮的話,載垣為難萬分,半晌才說道:「慰亭,那你走了以後,連鎮這邊的戰事出現反覆怎麼辦?」
「王爺放心,大帥既然決定把下官調往高唐參戰,說明他對連鎮這邊的戰事已經有了他的把握,想來已經不會有什麼大礙。」
吳超越振振有辭,又說道:「但王爺,請切記一點,下官離開後,絕不能再用下官之前提出的誘敵突圍之計,長毛兇悍,除了下官之外,恐怕再沒有一支軍隊能夠佻得起正面攔截和穿插包圍的重擔,繼續採取四面圍困長毛的戰術才是上策。這麼一來,就算連鎮長毛一時難以殲滅,等下官攻破了高唐長毛之後,也可以馬上回師來破連鎮長毛。」
載垣再不說話,只是拍了拍吳超越的肩膀,說道:「慰亭,肅中堂沒看錯你,你確實是朝廷未來的棟樑之材,你放心,今天的事,本王會向皇上如實奏報。」
吳超越道謝,又向一直處得不錯的載垣行了一個禮,然後立即率軍向南開拔,結果也是到了走遠時,趙烈文才湊了上來,低聲說道:「慰亭,剛才你在載王爺面前的話有些多了,剛才又人多眼雜,勝大帥如果知道你說的那些話,恐怕心裡對你只會更不舒服,說不定還有可能做出什麼衝動的事。」
吳超越沉默不答,臉上神色平靜,心裡卻是在微笑,「這正是我希望的目的,勝保不衝動不犯傻,吉文元那來的突圍機會?」
如吳超越所願,吳超越在載垣面前說的那些話,果然被有心人很快就捅到了勝保的面前,勝保聽聞後也果然沒有什麼愧疚,更沒感動於吳超越的識大體顧大局,反而還有些惱羞成怒,也益發堅定了僅憑自軍之力攻破吉文元的決心。這是後話,暫且略過不提。
率領吳軍練勇剛離開連鎮,吳超越當然是馬上就琢磨起了在高唐戰場上該怎麼打,不過吳超越考慮的並不是如何破城殲敵,而是如何逼迫李開芳棄城南逃——還最好是在吳軍練勇抵達高唐前就棄城南逃。然而很遺憾的是,對高唐那邊的情況幾乎是一無所知,情報支持嚴重不足,光靠憑空猜想,吳超越當然想不出什麼靠譜的辦法達成這一目的。
心中犯著難,不知不覺間,吳軍練勇已經開拔到了直隸與山東交界的桑園鎮,因為戰事需要,清軍此前已經單獨分出一軍駐守在此,帶隊的綠營把總看到吳軍到來,又看到吳超越那面張牙舞爪的吳字大旗,馬上就屁顛屁顛的跑到吳超越的馬前行禮問安,極盡諂媚。吳超越見他似乎識得自己,便隨口問了他的來歷,那把總如實答道:「回吳大人,小的是直隸綠營副將史榮椿史將軍的部下,也曾參與過天津大戰,所以識得大人你的威顏。」
「史副將的部下?」吳超越對那個史榮椿倒是有點印象,便又隨口問道:「那你怎麼被調到這裡來駐紮?」
「攔截長毛信使。」那把總如實答道:「高唐長毛為了和連鎮長毛取得聯繫,幾次派人化裝成百姓北上送信,上面為了攔截長毛信使,就讓小的帶兵來這裡駐紮,專職負責盤查來往行人。」
吳超越點點頭,剛想追問那把總是否有什麼收穫,不曾想那把總卻突然問道:「吳大人,連鎮那邊的仗是不是已經打完了?吉文元那個匪首抓到了沒有?」
「你問這個幹什麼?」吳超越疑惑反問道。
「吳大人,難道連鎮那邊的長毛還沒殺光?」那把總比吳超越更疑惑,說道:「吳大人你是長毛克星,又是我們大清軍隊最能打的名將,你親自率軍南下,難道不是說明連鎮的長毛已經被你殺光了嗎?」
吳超越一聽笑了,剛想否認,但話到嘴邊,吳超越又心中一動,忙改口問道:「你剛才說什麼,再說一遍!」
那把總稀里糊塗,但又對吳超越頗為尊敬,便複述剛才的問題道:「小的誰,吳大人你是長毛克星,我們大清的第一名將,你親自率軍南下,說明連鎮那邊的仗已經打完了,吉文元那幫長毛也被你殺光了。」
吳超越的神情有些愕然,回過神來後,吳超越露出了開心笑容,隨手拿出一把吳大洋遞給那把總,笑道:「你的話提醒了我的一件大事,賞你的,對了,能不能再給我幫一個忙?」
「多謝吳大人,多謝吳大人。」那把總歡天喜地的接過吳超越的賞賜,又趕緊說道:「吳大人要小的做什麼,請儘管吩咐,小的願為大人赴湯蹈火。」
「不用你赴湯蹈火。」吳超越微笑說道:「替我放出風去,讓越多的人知道越好,就說連鎮那邊的長毛已經比我們殺光了,吉文元的腦袋也被我親手砍下來了,現在我要先去高唐攔截長毛的逃命道路,等我們的主力抵達高唐,再徹底全殲長毛,記清楚了沒有?別怕將來有人追究你,我會替你擔著。」
那把總趕緊點頭,表示自己已經記住吳超越的吩咐,也拍著胸口保證一定替吳超越把風聲放出去。而吳超越把他打發走了以後,又馬上把趙烈文叫到面前,吩咐道:「惠甫,替我寫道書信給僧格林沁,告訴他,他如果想儘快攻破高唐長毛,換回郡王爵位,我願意和他攜手合作。再告訴他,僅憑我和他手裡的兵力,直接拿下高唐城幾乎沒有半點希望,想破敵的話,唯一的辦法就是趕緊放出風去,就說連鎮的長毛已經被我軍全殲,我是先鋒馬上就到高唐,我們的主力隨後就能抵達高唐戰場,誘使長毛出城野戰破敵。」
趙烈文應諾,然後又問道:「慰亭,僧格林沁是否願意配合姑且不論,但如果僧格林沁配合了,長毛又乘著我們還沒抵達高唐戰場,提前突圍跑了,那我們怎麼辦?」
「我們用得著怎麼辦?長毛是從我們的防區突圍跑的嗎?」
吳超越微笑反問,趙烈文恍然大悟,忙向吳超越豎起了大拇指,稱讚了一句吳超越越來越陰損缺德,然後趕緊提筆做書,派快馬攜帶書信先行南下去和僧格林沁聯繫,吳超越又吩咐吳軍練勇沿途散播連鎮太平軍已被殲滅的謠言不提。
次日正午,吳超越的書信順利被快馬送到高唐,遞交到了僧格林沁的面前,僧格林沁覽信後遲疑難決,不得不向一干部下徵詢意見。然而令僧格林沁詫異的是,包括他幾個成天在背後衷心希望吳超越全家不得好死的心腹在內,竟然都表示應該拋棄前嫌與吳超越攜手合作,也幫助吳超越散播謠言,動搖太平軍的軍心促使敵人棄城。其中新近帶著圓明園守軍來給僧格林沁幫忙的禮部侍郎瑞麟還這麼說道:「僧貝子,下官知道你之前和吳超越屢有不和,但國事為大,吳超越區區一個道台都能以朝廷大事為重,主動願意表示與你攜手,更何況你還是朝廷的固山貝子?」
「貝子爺,瑞大人的話有道理,高唐城池頗是堅固,急切之間誰也無法攻下,但如果吳大人的妙計得手,促使長毛棄城逃命,那我們不但可以避免攻堅苦戰,還可以在過年前把光復高唐送回京城,皇上聞訊必然龍顏大悅,到時候皇上高興了,我們還不是也一樣高興?」
聽了瑞麟和幾個心腹部下的建議,又考慮到想要恢復郡王爵位必須要靠戰功換取,僧格林沁一咬牙一跺腳,終於還是下定了決心,吩咐道:「馬上依計而行,讓軍士大聲歡呼吶喊,就說我們已經全殲了連鎮長毛,也砍了吉文元的腦袋,吳超越正在率軍過來增援我們,等我們的主力到了,就可以高唐的長毛也全部殺光宰絕!記住,真相只能有我們幾個人知道,連我們的士兵都必須隱瞞!」
按照僧格林沁的命令,清軍各級將領馬上組織各營兵士和地方鄉勇大聲歡呼,散播吉文元軍已經全軍覆沒的謠言,結果謠言也很快就傳進了近在咫尺的高唐城中,送到了始終無法與吉文元取得聯繫的李開芳面前。
如果是換成了其他清軍與吉文元對陣,李開芳肯定是對這樣的傳言嗤之以鼻,但是沒辦法,這一次和吉文元對陣的偏偏是老對手吳超越,與吳超越交手過多次,知道吳超越有多難纏多狠毒,又親眼看到了吳軍練勇西洋火炮的恐怖可怕,李開芳再怎麼對吉文元有信心,難免也有一些提心弔膽。為了謹慎起見,李開芳自然是一邊派人繼續打聽消息真假,一邊再次安排使者秘密北上,去偵察北面的真正動靜。
借著夜色掩護,兩個化裝成普通百姓的太平軍密使分頭出城,其中一個叫杜有仲的僥倖摸過了清軍封鎖線得以北上,但是很不幸,好不容易越過了馬夾河繼續北上時,杜有仲卻因為廣西口音被人認出,在恩縣西南的肖河莊一帶被當地的鄉勇擒獲,還被搜出了藏在身上的李開芳密信。
再接下來,肖河莊鄉勇當然是興高采烈的押著杜有仲到恩縣城裡請賞,然而就在恩縣的縣令審問杜有仲口供的時候,城外卻突然傳來消息,說是吳超越已經率軍抵達了恩縣城外,縣令不敢怠慢,趕緊把杜有仲暫時收監,帶著縣中其他低級官員出城迎接吳超越。而杜有仲則始終一言不發,心中做好受死準備,同時也祈禱天父保佑,能讓自己的同伴逃出生天,把重要消息帶回高唐。
再然後,很奇怪的事發生了,過了不短的一段時間後,杜有仲又突然被衙役提出了大牢,五花大綁的押出了城外,押到已經在城外立營的吳軍練勇營中,還直接被押到了吳超越的中軍大帳中,押到了雙手沾滿農民起義軍將士鮮血的吳超越面前。
進帳後,吳軍練勇當然要強迫杜有仲向吳超越跪下,杜有仲則寧死不屈,任由吳軍練勇如何踢打就是直立不跪。見此情景,吳超越先是揮手叫住自軍練勇,然後還起身過來親手為杜有仲鬆綁,微笑著對杜有仲說道:「這位壯士,我知道你是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也喜歡你這份寧死不屈的性格,但你還執迷不悟做什麼?你難道不知道,連鎮的長毛已經被我們大清的官軍殺光宰絕了,吉文元那個匪首也被我親手打死,李開芳在高唐城裡已經是孤立無援,象秋後的螞蚱,蹦達不了幾天了?」
杜有仲昂著頭不說話,吳超越則笑得更加親切,溫和說道:「壯士,本官是愛才之人,尤其喜歡忠勇義士,你如果堅持不降,我也不勉強你,還會給你一個痛快。但你如果願意懸崖勒馬,浪子回頭,本官可以給你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只要替我回高唐城辦一件事,本官不但不會殺你,還會上表朝廷,請朝廷給你封賜官職,讓你也當上大清的官員。」
「回高唐城?」杜有仲心中一動,猶豫了一下,杜有仲還是忍不住問道:「你要我回高唐城做什麼?」
「這個現在你還沒必要知道。」吳超越微笑說道:「現在本官只問你一句,願不願意投降?」
眼珠子轉了幾轉後,杜有仲還是違心的向吳超越雙膝跪下,磕頭表示願意投降,還賭咒發誓終身效忠大清朝廷,吳超越大喜,親手攙起杜有仲好言安撫,又叫人拿來酒肉賞賜給杜有仲。而杜有仲為了獲得吳超越的信任,也老實交代了自己的姓名身份,還有招出了關於高唐太平軍的許多軍情,吳超越聽得連連點頭,然後先是隨意給杜有仲許了一個八品官職,又叫人拿來了一小瓶藥,微笑說道:「杜壯士,這是本官用高價從洋人那裡買的藥,叫做十日斷腸散,吃下去以後,如果十天之內不服解藥,就會腸斷肚穿,死得苦不堪言。」
杜有仲沒做任何猶豫,馬上就拿起了那瓶藥,把裡面的黃色粉末和酒吞下,吳超越見了更是大喜,忙又好生誇獎了杜有仲許久,然後才說道:「杜壯士,我知道你是替李開芳來刺探我軍動靜,我只要你把一個假消息帶回高唐城,告訴李開芳,就說吉文元確實並沒有死,正帶著一些殘軍在向南突圍,目前被我們包圍在了馬夾河北面的肖河莊一帶,需要高唐長毛出兵增援接應,然後你再力勸李開芳親自帶兵來救吉文元就行了。」
聽了吳超越的話,杜有仲心中當然是狂喜萬分,立即跪下表示一定完成吳超越的任務,吳超越更是大喜,忙又親手攙起了杜有仲,再次好言寬慰了許久,然後才派人連夜護送杜有仲南下,讓杜有仲返回高唐傳遞虛假軍情。同時為了幫助杜有仲取信於李開芳,吳超越還把此前從杜有仲身上搜出的書信也交還給了杜有仲,且無比細心的把火漆重新烙好。
再然後,無比悲壯的一幕自然就出現了,在明知道自己服下了斷腸毒藥只有十天可活的情況下,當天深夜回到了高唐城後,杜有仲還是流著眼淚向李開芳道出了事實真相,李開芳聞言也忍不住淚如雨下,與捨命詐降的杜有仲抱頭痛哭了一場——文化程度不高,李開芳和杜有仲當然都對那個什麼十日斷腸散信之無疑。同時還因為心理作用的緣故,杜有仲還覺得自己全身都不舒服,怎麼都象是中了劇毒的模樣。
人品卑劣的吳超越在太平軍的面前信用已經為負值,無論說什麼話太平軍都只能是反過來聽,但越是這樣,結合其他渠道收集到的情報,李開芳就越是相信連鎮太平軍已經被清軍全殲,好兄弟吉文元也已經被吳超越親手殺害。再考慮到太平軍目前的窘迫處境,高唐城裡為數不多的糧草,李開芳一咬牙,終於還是頒布命令道:「傳令全軍,立即準備突圍南下,黎明時從東門出城!撤回淮南和我們的主力會合,等將來再為吉兄弟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