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秦淮

  秋雨朦朧,江霧如煙。

  波光渺渺,白帆點點。

  虎踞龍盤、山河險固的千古雄城,氣勢磅礴的靜靜佇立在大江之畔,冷看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

  白雲蒼狗,時空變幻。

  六朝雲煙,明初風華,都在大夢大醒間。

  即便是北軍樓船,千尋鐵索,也消磨不了金陵王氣,山川依舊枕寒流。

  朱寅等人頭戴斗笠,身披蓑衣,腳踏木屐,站在甲板觀賞江景。

  江水如咽,微雨如愁。

  這次跟隨朱寅來南京的,多了六個人。

  岑秀冰、丁紅纓也一起來了。

  岑秀冰是為了回家,乾脆和朱寅一起來南京,尋找在南京的家族商鋪,打算讓商號派人送自己回去。

  很多土司家族都在南京有商鋪。除了經營買賣,就是聯絡官員,打聽消息。

  丁紅纓之所以來,純粹就是想來遊玩,看看大城池的繁華,開開眼界。

  整天看海,她都膩了。

  但她的理由卻冠冕堂皇:保護虎叔,這是義。保護父親的救命恩人,這是孝。保護少主,這是忠。保護孩子,這是仁。

  一刀在手,她就是十人敵的存在,當護衛豈不是再好不過?

  這個理由實在太過強大,忠孝仁義四字她都占全了,丁火根怎麼反駁?只能同意她來。

  只有一個要求:千萬不能任性,惹出事端!

  就是被人調戲,也要忍著!

  另外多出的四個人,是丁火根送給朱寅的水手,都是為人可靠的忠謹之人,用來幫朱寅行船。

  一行共有十六人。五匹馬,一條狗。

  南京段以下的長江叫揚子江。江面之上,秋風蕭瑟,已經涼意泠泠。

  寧採薇左看右看,皺眉道:「碼頭呢?為何半天看不到碼頭?我們怎麼停船?」

  「碼頭?」朱寅神色譏諷,「如今的大明南京,哪裡還有碼頭?至於停船麼,只能隨便靠岸拋錨,搭船橋上岸。」

  寧採薇不禁搖搖頭。

  她歷史知識很一般。卻知道明朝為何這麼幹。

  這不是因噎廢食麼?太短視。

  朱寅初見南京的好心情,頓時又有點不美麗了。

  說來也是好笑。

  此時的南京,百里沿江,居然沒有一個碼頭!

  簡直令人難以置信。

  然而這就是事實,真沒有。

  這也是為何,南京沒有碼頭文化。

  南京本來是有碼頭的,而且還比較出名。但是明初之後為了禁海,廢棄了南京碼頭,不許再建。

  從六朝到唐宋以來的著名碼頭,比如長干里、燕子磯、幕府山等古碼頭,全部廢棄不用。

  美其名曰:防備海盜倭寇。

  就好像南京沒了碼頭,敵船就打不了南京。

  這就造成了堂堂南京,沿江重鎮,居然沒有一座水運碼頭。

  碼頭雲集的南京下關,還是幾百年後的事情了。

  「江邊沒有碼頭,我們就乾脆駛入長江支流秦淮河,從秦淮河順著水門,直接入城,把船停在內秦淮。」

  熟悉歷史的朱寅早就有主意了。

  幾個水手領命,揚帆繼續逆流而上,往河口而去。

  隨著船逆江而上,東邊江灣處,出現一個大船廠。靠岸巨大的水坊之上,是幾個大字:兵部督辦新江口船廠。

  這船廠規模很大,卻顯得很冷清。看不到那種熱火朝天的船廠氣氛。

  叮叮噹噹的聲音,斷斷續續的從船廠中傳出,很快就被江濤的聲音掩蓋。

  很明顯,船廠里工匠很少,造船任務少。

  寧採薇有點感慨的低聲說道:「寧氏集團的江海造船廠,就在附近,我還去船廠視察過。」

  「四百多年的時光,就是大江也變窄了很多。那個河西州,現在還是個江中小島。」

  「現在的長江,可真是深啊。這處江面,平均水深估計有二十米。」

  「那當然,這裡能建大海船。」朱寅指指大船廠說道,「知道著名的鄭和寶船嗎?主要就在這個新江口船廠建造的。」

  「明初幾十年,這沿江兩岸,船廠雲集啊。」

  寧採薇道:「如今造船廠這麼少啊,我就看到這個新江口船廠。」

  朱寅聞言,只是默默點點頭,都懶得回答了。

  答案,他自然知道的。

  嘉靖三年徹底停罷海運,海漕完全廢止,海船廠皆廢棄。

  於是,大明官方僅剩一個海船廠:新江口船廠。

  可在明初,僅在南京,就有快船廠、馬船廠、龍江船廠等幾個大船廠,皆造海船。

  當時的明朝,無論是造船技術還是造船規模,都是領先世界,莫與倫比。

  可是如今,官方就剩一個新江口船廠能造海船,也是勉強維持,十年後也被廢棄。

  此後,明朝官方再也沒有能造海船的船廠。

  如此短視保守,難怪最後窮死,被滿清得了天下。

  但凡有一支像樣的水師和海軍,有長江天險,有海貿之利,最差也能混個南北朝。

  真是不冤。

  兩刻鐘之後,沙船終於到了秦淮河口,但見進出秦淮河的船隻,已經很多了。

  朱寅下令直接駛入秦淮河,也就是外秦淮。

  一進入外秦淮,又變成了順流南下。沒駛出數里,就看見了一坐巍峨的城關,城門下河水滔滔。

  這就是外城的水門,定淮門!

  直接進入南京城的船,都是從揚子江進入外秦淮,然後從定淮門或者江東門進入外城。

  再從三山門或者通濟門進入內城,行於內秦淮河。

  南京有兩座水門可以行船進入內城。就是三山門和通濟門。

  內秦淮反倒有很多小碼頭。只要花銀子,隨便就能找個地方停船。

  為了觀賞更多的外秦淮風景,朱寅決定從更遠的通濟門進入內城。

  此時,船剛剛從揚子江進入外秦淮河,前面就是進入外城的定淮門,附近河面舟楫如雲,十分擁擠。

  和後世的收費站堵車差不多了。

  外城郭是南京四重城牆最外面的城牆,周圍一百多里,將孝陵所在的鐘山,都囊括在內。

  朱寅看著高大的外城水門,不禁說道:

  「真是…江勢天合,城門向水,落霞楚岸,夕露吳台。」

  水門關前,守城的士卒和稅吏,正在檢查一艘艘進城的船隻。

  主要是查貨物和路引等通關文書。

  可實際上,也就是收取城門稅、過閘稅。

  按照制度,城門稅只是抽取商稅。可實際上,只要進城,哪怕是條狗,城守和門吏也可以收稅。

  至於大明律…那麼認真作甚?

  沒有路引,按說也不可通關進城。可明中後期法度廢弛,《大明律》、《大誥》中的許多條款形同虛設。

  唯錢而已。

  交錢,就是路引。

  不交錢…或許你的路引真的也可能是假的。

  這種腐敗,反倒是方便了朱寅等人。

  痛痛快快的交了十六個人、五匹馬、一條狗的「過閘稅」,以及沒有路引的通關錢。

  過閘稅不多,這條船也就是八兩紋銀。可是代替路引的通關錢,那就不少了。

  通關錢,純粹是官吏的非法收入,本質上就是賄賂!

  你沒有路引,按律不可通關進城。可只要你花大錢,那就讓你過!

  所以這種錢不是稅,既不入戶部太倉,也不入皇帝內帑。純粹是地方官吏的小金庫。

  至於這麼幹會不會讓敵人、壞人混進城,那應該不會吧?

  於是,沒有路引的朱寅,就只能大出血了。

  又繳納了五十五兩「買路錢」。

  花錢通關進入定淮門,順著外秦淮一路南下,很快就看見了一個波光粼粼的湖泊。

  微微秋雨之中,嫻靜幽邃,水影迷離。

  莫愁湖!

  莫愁湖上,真就是清水碧如天,畫船聽雨眠。

  一眼望去,三五艘畫船在波光瀲灩的湖面徜徉,清歌如許,縹緲如夢。

  沙船大煞風景的穿過莫愁湖,迎來湖面上一片異樣目光。

  哪來的丑船?

  真是一艘俗氣。

  過了莫愁湖不久,就是長干橋了。

  長干里。

  河水右邊,就是聚寶山,雨花台。

  大報恩寺的晨鐘聲,悠悠從雨花台傳來,灑滿一河梵音。

  斗笠蓑衣的朱寅,踏著木屐合著鐘聲,看著這長干里的風物,不禁心懷繾綣。

  朱雀橋邊,參差碧瓦。謝家子弟,金粉世家。

  一杯金陵美酒,一曲秣陵秋聲。

  清波悠悠,長干行啊。

  過了長干里,就是通濟門了。

  通濟門不但是南京占地最大的城門,也是當今世界上占地面積最大的城門。

  連瓮城都有三道,共有四道城門。

  朱寅知道,數十年後的弘光帝朱由菘,就是從通濟門「魚服棄國」逃走,被清軍抓住後,又是從通濟門押回南京。

  呵呵。

  更無語的是,進入通濟門,仍然要繳納過閘稅和「買路錢」。

  因為是進入內城,金額是之前的數倍!

  一共交納了兩百四十兩紋銀的進城錢。

  兩百四十兩!

  管錢的寧採薇,快要吐血了。

  如果有路引,這批大錢就能省掉了。

  可問題是,眾人身份上就是流民,怎麼開路引?

  要進城,只能老實挨宰放血,花大價錢買路。

  沙船隨著船流從水閘下面通過,連過三道瓮城,這才進入內城,駛入內秦淮。

  一進入內城,眼前風物陡然大變。

  但見高樓迢遞起,台閣嵯峨飛。耳聽那朱門繡戶之中,廣廈深宅之內,鸞弦代雁曲如語,清歌婉轉煙柳地。

  而那綠蔭成林的街衢大道上,冠蓋華輈不絕,翠軿雕車絡繹,陣陣香風如醉,串串笑聲如鈴。

  馬騾如流,行人如雨,摩肩擦踵,舉袖成雲。

  即便是兩岸如夢的河道之中,也是舟楫如梭,川流不息。要麼是畫樓花舫,要麼是樓船牙艦,要麼是烏篷青舟。

  茫茫人海之中,貧富貴賤、三教九流,都在這一幕畫卷,活色生香,窮形盡相。

  大街小巷的商樓店鋪鱗次櫛比、星羅棋布。市井噪雜之聲,沸反盈天。

  空氣中瀰漫著一種甜膩膩、暖融融、香噴噴、華麗麗、軟綿綿的氣息,令人有種酥軟舒適的暢意。

  放眼望去,真真就是繁華如煙,富貴無邊。

  朱寅等人並未細看,只是站在甲板上走馬看花,就感覺一股中人慾醉的盛世風華,無可抗拒的鋪天蓋地而來。

  只是看一眼,只是聽一聽,就能採擷一夕清夢了。

  「這就是南京啊。」

  朱寅和寧採薇姐妹即便來自後世,此時也不禁為四百多前風流薈萃的南京,心生迷醉。

  古典華夏的蓋世風采,猶如一位神秘的面紗美人,驚鴻一瞥之間,就芳容絕世。

  風流之中,又自有一股恢弘磅礴之氣,堂皇正大,雍容華貴,絕非假山假水,忸怩作態。

  這是近古時期,世界上人口最多、最大、最繁華的超級大都市——南京!

  朱寅讚嘆道:「不愧是南京,真是又大氣又風流。」

  寧採薇看著宛如初識的南京,眼眸有點濕潤。

  這個城池,哪怕只看到一個角落,就比她百億修建的古城商業街,強出百倍。

  「真好。」她只說了兩個字。

  別說蘭察等女真人已經目瞪口呆,就是岑秀冰這個見過大世面的土司公主,此時也驚嘆不已。

  她是去過廣州、梧州、桂林的,可是和南京一比…就是已經給過她震撼的廣州,也是相形見絀了。

  丁紅纓臉色緋紅,如飲美酒,眼睛都不夠用了。

  只覺得長到這麼大,最正確的決定就是跟著小老虎叔叔來到了南京。

  哈哈,以後可有的玩兒了。

  朱寅卻是忍不住想起了南京的遭遇。

  自言自語般說道:「真是…一醉昏昏天下迷,猶在濃香夢魂里啊。休夸此地分天下,只得徐妃半面妝。」

  「悲劇是什麼?是將美好撕給人看。」

  可憐繁華無限,最終在滿清刀弓、太平軍的怒吼、日軍的鐵蹄之下,腥風血雨,幾度草連天,狐兔眠。

  要保住一些東西,很難。包括自己的初心。

  人煙如火,紅塵如爐。只有那顆凡心,一如當初。

  此時是白天,秦淮河上雖然熱鬧,卻還沒有那種意境。

  到了晚上,才是十里秦淮胭脂河的真正風采。

  朱寅的沙船實在太醜了,在美麗如詩的內秦淮上,顯得格格不入。

  不知道引來多少人揶揄鄙視的笑容。

  朱寅年紀小,臉皮厚,全不以為意。

  到了響午時分,沙船終於在桃葉渡停下來。

  十里秦淮有很多小碼頭。桃葉渡是最大的,已經停了很多船。

  在此停船,當然要收停泊費。

  而且,很貴。

  沙船一拋錨,桃葉渡的守渡人就悄無聲息的出現了。

  「船主請了。五丈沙船一艘,按說是…每天五錢白銀。但…」

  寧採薇蛾眉一皺,清聲稚氣的說道:「我們的船,是四丈多點,哪有五丈?」

  守渡人微笑道:「五丈。」

  語氣不容置疑。

  寧採薇又道:「好吧,就算五丈。可我們要停很久,能不能…」

  守渡人搖頭,還是笑眯眯的:「不能。」

  寧採薇呵呵一笑,「每天五錢,一個月就是十五兩!一年超過一百八十兩了,我都能買條新船了。」

  「這個價格,是不是有點離譜?」

  守渡人搖頭,「小娘子算錯了。按說是五錢,可這船有點醜陋,有礙觀瞻,所以要加一倍,每天一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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