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房東

  戚繼光突然小題大做的勃然作色,朱寅都嚇了一跳。

  他很佩服戚繼光的眼光老辣,能認出蘭察等人是女真人。可不就是幾個女真人麼?為何這麼激動?

  難道…

  「你們是奸細吧?說!」戚繼光身體突然站的筆直,神色冷厲,手中的拐杖如槍如棍。

  他這突如其來的一聲暴喝,差點引起了海防士卒的注意。

  戚繼光鎮守北疆多年,對蒙古、女真人很是熟悉。

  蒙古和女真人的五官長相,本就和和漢人有些不同,而且多半都是羅圈腿。

  這是因為他們很小就騎馬,長大了多是羅圈腿、大屁股。

  就是他們走路的姿態,也和漢人不同。

  他們走路習慣撅屁股,擰肩膀。有點像是騎馬。

  女真人走路習慣微微擺頭,而且往往幾步一回頭,既有點像是林子行進的麋鹿,又有點像狼顧。

  女真地區老林密布,野獸很多。女真人很小就生活在莽林中,為了安全和狩獵,養成了野獸的習性。

  就是他們在野外喝水,也習慣背對著河水,防止野獸背後偷襲。

  這一點是漢人所沒有的。

  蘭察的相貌、體態、身材,恰恰就是一個典型的女真人。

  這種差別一般人難以分辨。可在戚繼光面前,就很難隱瞞過去了。

  戚繼光目光老辣,又看到梅赫、尼瑪、嘎洛,立刻知道這幾人都是關外的!

  四個女真人,出現在和遼東隔海相望的登州,他要是再不警惕,那他就不是戚繼光了。

  他雖有病在身,卻仍有戰力,習武的兒子又在身側。

  旁邊就是海防百戶所。半里之內,更是蓬萊水營(水城小海)的水師。

  就算這幾個女真人是奸細,也能立馬拿下!

  可是,寧清塵看到戚繼光突然暴喝,情緒激動,就知道他不僅是肺部有病,肝也不太健康。

  以她醫生的眼光看,戚繼光有點反應過激,可能有些受迫害妄想症、或者應激反應障礙。

  這是個身體需要治療,心理也需要調理的病人啊。

  一定和他被革職之後受到的打擊有關。

  真可憐。

  朱寅也明白了。

  此時的戚繼光,距離大限僅有半年,心理上可能有些問題了。

  很多退休老幹部,不就是這樣麼?

  何況戚繼光還不是那些光榮退休、拿退休金在醫院養老的好領導。

  他是無罪罷免,病而無醫啊。

  朱寅見到戚繼光喝問,生怕招來了不遠處的海防士卒,趕緊低聲說道:

  「老爹稍安勿躁啊,我等是從遼東來的,但不是奸細。」

  「有我這么小的奸細麼?」

  他指指寧採薇,又指指嬰兒,「老爹,我們要是奸細,還帶嬰兒?我們是逃難的。」

  戚繼光還沒有說話,他兒子戚報國就致歉道:

  「小公子,俺爹如今易怒,肝火鬱結,真不是故意發作你們。俺爹是軍中老卒,和倭寇韃虜交過手的,見到倭寇和韃子就會引發脾氣。」

  他說到這裡,忽然覺得不對,又趕緊解釋道:「呃…俺可不是說你們是韃子。」

  戚繼光此時已經平靜下來,他也知道自己小題大做了。

  就算有幾個女真人,可真要是潛入中原的奸細,又如何會有孩子,還帶嬰兒?

  是自己失態了。

  戚繼光咳嗽一聲,那種如臨大敵的凌厲氣勢頓時消散一空。

  「小娃娃,適才是老夫失態了。沒嚇到你吧?」

  戚繼光彎下腰,神色有點愧疚,語氣也重新變得和藹。

  朱寅搖頭,伸出大拇指,粲然笑道:

  「老爹厲害啊!就這一打眼,就能看出晚輩的隨從是女真人。這份眼力,可比那些混帳邊將要強。」

  戚繼光俯視著朱寅靈韻十足的清澈眼眸,心道:這孩子靈氣鍾秀,是個聰明早慧之人吶。

  他雖然對朱寅印象不錯,可還是沉吟著問道:

  「小娃娃,老夫看你等,不像逃難之人。你是大家子弟吧。」

  朱寅像模像樣的叉手行禮:

  「不瞞老爹,我家得罪了遼東高官,被逼的舉家逃走,並非受災逃難,而是…人禍。」

  「可我家鬥不過他們,惹不起那就只能離開遼東,來中原安家了。」

  「我家大人經此一劫,也含恨離世,只剩下我和童養媳寧氏姐妹,還有幾個女真僕人。」

  「因為是逃離,路引也沒有。」

  此言一出,戚繼光立刻就信以為真,毫不懷疑。

  他為官數十年,豈不明白,國朝天有多黑?

  因為得罪了官吏,被迫成為流民,國朝屢見不鮮。

  這種流民,被戲說是遭了「官災吏禍」。

  國朝看似盛世繁華,天下太平,可哪裡沒有走投無路、控告無門的升斗小民?

  唉。

  真所謂『君劣於上,吏禍於下,此政事所以不理也』。

  對於當今皇帝,戚繼光從當初的無限憧憬、滿懷希冀,到如今的失望透頂,他只用了五年。

  當今天子,天分不如世廟,寬厚不如穆廟。刻薄、猜疑、吝嗇猶過之也。

  張公去後,滿朝朱紫大臣,多是得過且過、明哲保身之輩,盡為私心自用、黨同伐異之徒。

  誰再敢實心用事?誰又能公忠體國?

  就是首輔申時行,也只會和稀泥當好人,左右逢源、見風使帆。

  天下雖大,已無江陵相公啊。

  戚繼光收回思緒,嘆息一聲,對朱寅說道:

  「那你也著實可憐,小小年紀從遼東流落到此,戶籍也沒有了,路引也沒有,就是住店打尖,那也沒人接待。」

  「沒有路引,你都進不了登州城。」

  朱寅立刻可憐巴巴的說道:「那該如何是好?晚輩也是大明子民,為何在大明就寸步難行?」

  按照《明會典》,外地客人住店,沒有路引不予接待。甚至,還會被報官抓起來。

  要麼法辦,要麼遣送。

  從周朝的節,到宋朝的過所,再到明朝的路引…數千年下來一脈相承。

  一直就是這樣。

  戚報國則是笑道:「如今只要有錢,什麼做不得?國朝還不許私自出海呢,你看這登州港,一天有多少海船?」

  「雖說的確要路引,可只要找對了衙門拜對了人,沒有辦不了的事情。就連假路引,也有人替你辦哩。」

  「不過雖說如此,卻要先進得了城。不然,錢也沒處花。」

  戚繼光道:「你們跟老夫進城吧。有老夫在,倒是不會刻意查你們的路引。」

  「只是進城之後,你們就按照吾兒所言,去蓬萊縣衙戶房打點,數日之內就能辦下來了。」

  寧採薇聞言暗自搖頭。

  她也不喜歡用路引限制國民自由出行。可是管理如此嚴格的制度,如今也形同虛設。

  竟是只要有錢,衙門官吏就隨便辦理。

  坊間還有造假的。

  由此可見,晚明的吏治危機,嚴重到了什麼地步。

  再這麼下去,整個體制就會失去執行力,導致組織癱瘓。

  到最後,一切中樞下達的命令,都無法傳導到基層。

  卻聽朱寅謝道:「多謝老爹指點,晚輩朱寅,敢問老爹貴姓?」

  戚繼光一邊走一邊道:「戚。」

  「原來是戚老爹。」朱寅主動上前扶著戚繼光,十分乖巧懂事,「戚老爹,晚輩要辦路引,也不是當日就能辦下,也就難以住進客棧。」

  「戚老爹可有空閒的房舍?晚輩願意高價租住…」

  他一說高價租住,戚報國立刻搶先說道:

  「有!俺家祖居可是大的很吶,如今空空蕩蕩,正好租給你們。」

  「不過…」

  他臉色期待,「俺家都是好屋子,價格卻是不便宜…」

  戚繼光哪裡不知道兒子的心思?

  兒子是想收一筆租金,好給自己尋醫抓藥,再買點柴米油鹽。

  戚繼光不禁有點老臉發燒,可他知道家中窘況,也就沒有反駁兒子的話,算是默許了。

  朱寅拍手笑道:「哎呀,那敢情好!價格貴何妨?只要住著舒心即可!最好是精舍!」

  戚報國很是高興,眉梢眼角都是笑容。

  「敢情好!那就這麼定了。住在俺家包好!又清淨又寬敞!價格嘛…哪能多要你的?放心!」

  朱寅不禁莞兒。戚少保居然成了自己的房東!

  寧採薇微微一笑,她哪裡不知道,朱寅這是變著法子給戚繼光多送錢?

  當下幾人從丹崖山往上,沿著海牆往西走了一箭之地,就是著名的蓬萊水城了。

  果然,朱寅一仰頭,就看見了後世大名鼎鼎的蓬萊閣,坐落在海邊的丹崖山頂。

  蓬萊閣下,就是蓬萊水城了。

  登州城三面環山,一面臨海,分為大城和水城。兩城南北相連,海陸配合,組成一個嚴密的防禦體系。

  當年修建水城,駐紮水師,除了防備倭寇,也為了防備高麗海盜。

  朱寅知道,歷史上的吳橋兵變,孔有德叛明攻打登州,就是從水城南邊陸地上的振揚門攻入,占領水城,奪取了水城小海的戰船。

  孔有德就是帶著登州的戰船和紅衣大炮,投降了皇太極。

  水城主要是軍港,戚繼光當然不會住在那裡。

  戚家在大城。

  越過水城之後,很快就看到了一座軍城般的雄偉城池。

  這是朱寅等來到明朝之後,遇見的第一座中原城池。

  登州!

  PS:明天的追讀數據,最為重要,蟹蟹明天來支持,把我頂上三輪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