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羞見長安

  第170章 羞見長安

  秋陽如虎,毫不溫柔,三伏餘威猶在啊。

  還沒有到響午,天就已經很熱。尤其是這蜂巢般的號房,根本就擋不住陽光照射,很多人都已汗流瀆背。

  不少人乾脆右手寫字,左手打扇。

  朱寅很想脫掉儒服,光著膀子寫。可是偏偏考場紀律嚴格,白天再熱也不能脫下儒服,有礙觀瞻。

  於是,朱寅只能將美女蛇貼身藏著,藉助涼颶颶的蛇身聊以降溫,果然涼快了一些。

  到了響午,朱寅終於寫完了《四書》義的第二題,出自《大學》的「我善養吾浩然之氣」。

  從卯時到午時,朱寅花了三個時辰(六小時),寫了《四書》義的兩篇八股文,大概上千字。這個速度不快不慢,肯定合格。

  當然只是草稿,上面圈圈點點,

  元釗見到朱寅小大人似的專注沉穩、從容不迫,雖然不知道他寫的好不好,

  卻更是不敢小。

  他看到很多成年考生,都是忍不住心浮氣躁、焦慮不已,溫良君子的形象都有點掛不住了。

  可這個小相公很是沉得住氣。光是這份心性,將來就能成就一番事業。

  元釗尋思著,如何儘量利用這個機會,交好朱寅。

  他乾脆站在朱寅的號房前,高大的身子擋住部分陽光,朱寅被陽光照射的部分身體,就在他的影子裡了。

  如此一來,又涼快了一些。

  朱寅含笑致意,表示感謝。

  忽然旁邊號房裡的考生,也就是曾經被美女蛇嚇到,還怪朱寅讓他更加難堪的士子,站起來說道:

  「號軍,在下要出恭。」

  那號軍不禁皺眉,有點不耐煩的說道:「這才半天,就要出恭?走吧。」

  實際上此時出恭很正常,很多考生都出恭過,無論是大是小。

  可是這考生比較傲慢,對號軍之前愛答不理,直接稱呼「號軍」,讓監考他的號軍也沒好臉色。

  那考生此時見號軍不耐,臉色更是漲得通紅。他手中摺扇「啪」的打開,梗著脖子道:「帶路!」

  號軍冷哼一聲,轉身就走。

  考生跟在後面,裝作淡定的邁著步子。可從他的走路姿勢就能看出,他可能快要拉褲襠了,之前一直在著呢。

  果然,他僅僅走出六七步,步伐就猛然加快,彎著腰小跑起來。

  那領路的號軍,眼見他如何猴急,不禁面露鄙視之色。

  可這考生跑的太急,忽然腳下一塊磚鬆動,一個翅超就摔了出去。

  「啊呀一」他驚呼一聲,捂著臀部,滿臉都是驚懼之色。

  隨著這一摔,他體內之物再也無法管制,決堤一般衝出。

  居然當場拉褲兜了。

  「不—

  他慘叫一聲,一臉生無可戀之色。

  傍邊的考生和號軍皆盡掩鼻,神色厭惡之餘,又覺得大開眼界。

  居然在考場拉褲兜?真是聞所未聞啊。

  哈哈哈哈.—

  朱寅看著不遠處地上的考生,冷冷一笑。

  我昨天幫你捉蛇,你居然瞪我!

  今天怎麼樣?當眾竄稀,社死啊你。就算你考中舉人,也是一輩子洗刷不掉的羞恥。

  眾目之下,那號軍笑罵一聲嗨氣,捂著鼻子低聲道:「盛開,快起來,

  話剛落音,卻見一個監考官吏大步過來,喝道:「成何體統!真真斯文掃地!」

  「快快起身洗淨罷!」

  可是盛開卻面如土色,遲遲不肯起身。

  監考官吏眉頭一皺,頓時疑竇叢生,喝道:「來人,將他架起來!」

  兩個士卒上前,老鷹抓小雞般拎起盛開,卻見地上那攤污穢之中,居然有一樣東西,像個小圓筒。

  監考官更強行令人打開察看,果然是密密麻麻的蠅頭小字。這就是作弊!

  「果然是作弊!」監考官怒道,「還藏入谷道帶進來!你好大的膽子!」

  「沒有!沒有!」盛開嘶聲叫道,嚇得渾身顫抖,還算清秀的臉上滿是驚恐,「我姐夫是淮王殿下!我姐姐是王妃!你們不要冤枉我!」

  「住口!」監考官吏戟指喝道,「親王怎會有你這種親戚!淮王封地江西,

  你緣何來應天考試!來人,拿下!」

  一群士卒唱個喏,撲上將盛開拿下,迅速帶離考場。

  等待盛開的,重則坐牢流放,輕則杖刑之後革出功名,終生不得考試。

  朱寅聽到「淮王」二字,立刻想到自己還有淮王朱載堅的把柄:他的親筆信去年斬殺「花佛」釋永真時,從釋永真的遺物中搜出了很多嘉靖時期的密信,關係到一些官員秘辛。

  那些人二十年多前還不算什麼,如今不少都成了大人物。

  其中就有朱載堅的信。

  當年朱載堅還是個不得寵的王子時,曾經寫信給釋永真索要虎狼之藥,讓釋永真代他銷售違禁貨物給倭寇,還吹捧嚴黨,請釋永真賄賂嚴嵩,改他為世子。

  這封信只要交到朝廷,朱載堅的王位就要被革除,轉到他兄弟的手裡,就是他兒子都不能襲爵。

  當然,不到必要的時候,朱寅不準備對付一位親王。

  尤其是淮王封地鄱陽,地理上還屬於江東,距離南直隸和浙江都很近。

  朱寅收回思緒,站起來活動活動,一邊搖著扇子。

  美女蛇從他的衣襟里爬出來想逃走。卻又被朱寅捉住,掛在脖子上貼身佩戴美女蛇十分無奈,只好乖乖的盤著,不甘的吐著信子。

  它也知道自己無毒,不能把這可惡的人類怎麼樣,只能認命了。

  此時正午,天氣更熱。很多考生已經放下筆,吃飯的吃飯、如廁的如廁。

  但是,相互之間嚴禁交談。

  要麼就安靜的進食,要麼就趴著桌子憩一會兒,要麼在號軍的監視下去茅房,要麼在號軍監視下去打水。

  朱寅也開始吃午飯了。一上午體力消耗很大,出汗很多,必須要補充能力。

  他打開食盒,按照日期取飯。

  越是容易變質的飯菜,寧採薇編的日期越靠前。比如今日中午這頓是:

  「鹹鴨蛋一顆,鹵賺頭二兩,燻烤鹿肉二兩,奶糖九顆,煎咸餅一個,小香瓜一個,烤饅頭一個,醃魚子一兩。」

  脂肪、蛋白、碳水、維生素、鹽分都補給到了。

  朱寅很想給元釗幾顆稀罕的奶糖,但因為考場紀律,他不能給元釗任何東西。

  朱寅吃完了午餐,就對元釗說要去打水。

  「小公子且慢坐,小人去打水!」元釗趕緊說道。

  每條考棚都有兩口水缸,裡面有注滿的清水。元釗帶著朱寅的水壺,打了滿滿一壺,又在號房外的炭爐上生火。

  「俺來燒水,小公子只管歇息。」元釗十分殷勤。

  其他考生都羨慕朱寅,怎麼有這麼聽話的號軍。

  朱寅道了謝,摸著美女蛇道:「你剛好是條雌蛇,給你取個什麼名字呢?

  嗯,你叫玉斑錦蛇,就叫阿錦吧。」

  「這叫玉斑錦蛇麼?」元釗一邊燒水一邊笑道,「還真是錦帶一般好看,難得小公子還愛蛇。」

  朱寅心想這蛇後世好幾萬元一條呢,笑道:

  「愛蛇倒是說不上,只是同情罷了。我若是放了它,它在這考場立刻會被打死,活不過一個時辰。我放了它,就是害它性命。」

  元釗用火鐮子點燃艾絨引l火,抬起有點動容的臉,胃然道:

  「原來是仁心!小相公正是君子啊。小公子中了舉人進士,才是百姓的福氣。」

  不遠處號房裡的郝運來聽到這句話,不禁翻了個白眼。

  老實巴結的傻軍漢!朱稚虎有個屁的仁心,這小子就是奸!

  就如《易》曰:「小人而乘君子之器。」

  對朱寅這種人,就要用《易經》中的《遁卦》:「天下有山,遁,君子以遠小人,不惡而嚴。」

  最後就能逢凶化吉,誠如《泰卦》曰:「君子道長,小人道消也。」

  要不是考生之間嚴禁交談,郝運來一定會冷嘲熱諷幾句。

  這一次,他押對了《中庸》,考中舉人更有把握了。

  呵呵,小老虎啊小老虎,等我中了孝廉,一定會請你去我家做客、喝酒。

  讓你看到我在考試前立下的門會不會倒,讓你看到我家門口的功名旗杆啊。

  郝運來微微一笑,文章更有思路了。

  要是這次中舉,將來就能為弟弟娶個好媳婦,為妹妹嫁個好人家,自己這個長兄也算盡心了。

  很快,茶鉍里的水就燒開了。朱寅加了一把涼茶、薄荷、酸梅,這才喝的過癮。

  直到此時,朱寅才想去廁所方便了。

  簡陋的茅廁當然沒有更衣之處,朱寅只能先脫掉儒服,只穿著短褂單衣。然後在元釗的陪同下,來到最近的茅廁。

  一到門口屎尿味就撲鼻而來,一群蒼蠅「嗡」的一聲彈射起飛,朱寅卻是神色不變的走進去,只是打開摺扇驅趕蒼蠅。

  明明是進入茅廁,他卻像是閒庭信步。

  朱寅受過克服骯髒的心理訓練。執行任務時,若是逼不得已,可以做到藏身糞坑、垃圾堆、下水道。

  做不到這些,就不算一個優秀的特工,

  而距離茅廁最近的號房,不到一丈遠,這就是所謂的「糞號」了。

  但見糞號中的考生,臉色蒼白,神情苦楚,身邊的蒼蠅揮之不去,可見十分煎熬。

  朱寅進入茅廁,但見五隻大馬桶一字排開,馬桶裡面都已經蔚為可觀了。

  原來,茅廁中不是蹲坑,而是糞桶。

  此時很巧,只有一個考生蹲在那裡,倒是不用等。

  那考生卻很是引人注目。他手持一條竹片,三四寸長,半寸來寬,十分光滑。

  這就是廁籌了。

  傳說此物最微,可入藥治療難產。

  可是如今的大明朝,用廁籌的已經不多。雖然有《惜字律》這種道德規約禁止用寫過字的紙擦屁股,但可以用草紙啊。

  草紙如今很便宜,絕非用不起。

  有些人不用,純屬是習慣。

  但見此人將廁籌放在臉上擦一擦,感覺不到毛刺刮臉,這才滿意的微微一笑,手持廁籌伸下去指拭。

  一下,兩下——

  朱寅神色平靜,倒是沒有嫌棄他,只有一個疑問:「這玩意兒颳得乾淨麼?

  那考生的號軍忍不住問道:「為何不用草紙?」

  考生答曰:「無他,清涼可人,古意盎然也。」

  他的號軍立刻閉嘴。

  朱寅很快完事,淨了手走出茅廁時,發現「糞號」中的考生奮力驅趕蒼蠅,

  神色悲憤。

  一臉生無可戀。

  另一個糞號考生,此時並沒有動筆,只是無語望蒼天。

  朱寅不禁有點同情了。

  天氣悶熱,距離茅廁這麼近,蒼蠅又多,誰也受不了啊。

  這還怎麼安心考試?

  朱寅回到號房,這才好整以暇的寫第三篇八股文。

  等到朱寅寫完第三篇草稿,已經是下午申時初刻了。

  之前還悶熱,此時卻陡然涼快下來,甚至秋風乍起。

  可是考生們不但不高興,反而人人露出憂色。原來那肆虐的秋陽已然不見,

  空中卻變的烏雲密布。

  要下雨了!

  這雨一下,估計一時歇不下來。

  「小相公,要下雨了。」元釗望著天,「趕緊掛起雨帘子吧。』

  朱寅趕緊取出寧採薇準備好的雨帘子,掛在號房沒有牆的那邊。寧採薇還準備了兩顆小秤碗,用來墜雨簾。

  按照規定,只有下雨時才能掛雨簾擋雨。不下雨時不許用。

  朱寅剛剛掛起雨簾,天上一道閃電劈開雲層,接著就是「轟隆」一聲雷鳴。

  隨即,傾盆大雨就裡啪啦的打下來。

  「嘩嘩嘩」」」

  整個考場上,都是暴雨敲打萬千青瓦的聲音,然大響,猶如萬馬奔騰。

  冰亮的雨水淋著被曬的火熱的瓦片,立刻化為一片片白氣,仿佛水霧蒸雲,

  頃刻又消散不見。

  數千考生的房號,全部掛著雨簾,看上去五顏六色,十分壯觀。

  號軍們也戴上早就準備好的斗笠蓑衣,仍然站在號房之外履行職責,櫛風沐雨。

  隨著大雨落下,狂風也席捲而來。

  很多人準備不足,沒有重物墜著雨簾,以至於雨簾被狂風捲起,暴雨頓時瓢了進去,打濕了試卷,墨跡污染。

  甚至還有人的試卷被狂風捲走,頓時捶胸頓足,哭豪著追出。

  如今已是下午,要是草稿毀了,可能就來不及完成考試了。

  不少考生用身子遮擋飄進來的雨水,自己半身濕透,卻還要護著試卷。

  朱寅的雨簾有小秤碗墜底,大風卷不起來,加上元釗站在門口遮風擋雨,情況好的太多。

  小小的號房裡,沒有一點雨絲飄進來,毫無淋漓之苦。

  聽到外面的暴風驟雨,他反而心靜如水,寫起來更加順暢。

  等到天黑掌燈,朱寅已經完成了《詩經》義中兩道題的草稿,只剩兩道題了。

  朱寅加了一件衣服,繼續寫。阿錦則是藏在他的衣服中取暖,再也不肯冒頭。

  兩根蠟燭燒完,城中二更鼓響(九點),朱寅堪堪完成了所有考題的草稿。

  此時,剛剛是結束一天考試的時間。

  「小相公。」雨中站了幾個時辰的元釗提醒道,「今日可以封筆了,還是應該早點歇息。」

  朱寅點點頭,收了紙筆,如釋重負。

  此時雨小了很多,但還沒有停。

  朱寅揉揉手腕,對元釗十分感念,又十分同情。

  這一天,日曬雨打,真是大不易啊。

  「元大哥也去歇息吧,今日實在辛苦了。」朱寅有點過意不去。

  元釗笑道:「雖說真是辛苦,但考完我等也有賞賜,卻是不白辛苦。」

  等到元釗離開,朱寅再看時,只見外面很多號房的考生仍然在寫。

  巡邏的官吏下了通知:不許再寫,立刻熄燈封筆。熬夜答題者一旦被發現,

  試卷作廢。

  同樣,夜裡相互交談,擅自出號房,考卷作廢。

  如果內急,需要等到巡邏士卒到來,再集中帶著去茅廁。

  當然,也可以在號房內解決。

  頓時,一聲聲的嘆息連接響起,猶如秋風秋雨。

  第一天考試最為重要。今日發揮如何,中與不中,很多考生已經心中有數了朱寅吹滅自己蠟燭,看著風雨如晦的漆黑夜空,感覺今日就像做了一場大夢。

  來到明朝快兩年,他終於參加了鄉試。

  直到此時他才感到一種說不出的疲憊。

  仿佛所有的力氣,都被七篇文章榨乾了。

  隱隱約約的,他聽到不遠處的號房中,依稀傳來一個悲愴的自言自語:

  「年年下第東歸去,羞見長安舊主人。」

  PS:考場就寫到這裡了。明天寫考場外的事。今日心情很差,就到這裡吧。

  蟹蟹,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