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子牙棄官》
除了張劉兩家對付朱家的手段,還有一個情報。
張世勛之父張賢易,考滿升遷,已經從歸德知府升為山東按察使,正三品大員。
明朝知府升遷,多是從三品的布政司參政,或者從三品的鹽運使。
連升兩級到按察使的不是沒有,但是不多。
張賢易是二甲進土,曾經當過御史。他不是從知縣做起,而是在都察院觀政後放了監察御史,又做按察金事,再升知府。
監察官員出身,本就起點高。又是二甲進士,從知府連升兩級任按察使也屬於常例升遷了,並不奇怪。
按察使作為三司使之一,乃是方面大員。幸好張賢易是山東按察使,鞭長莫及,管不到南京的事。不然的話,要反制張家就難了。
其實,寧採薇早就在布置對張、劉兩家動手。早在一個月前得知張、劉兩家阻止朱家招工、威脅鄉民應募時,寧採薇就在秘密安排了。
和朱寅的特務手段不同,寧採薇的手段多少帶著一股商業的味道。
今年三月,她就請田義寫了一封信,送到遙遠的陝西給周家人,希望購置周家在青橋里的五百畝地,價格還高於市場價兩成。
田義信中說,如果周家不願意賣地,那就置換。田家在關中有地,可以拿出一塊,置換周家在青橋里的地。
面子和里子,都給了周家。
周家絕不可能駁了田義的臉面,不會考慮太久。所以這五百畝地,寧採薇完全有把握拿下來。
周家全家搬到陝西多年,回到南京的可能很小。
不出所料,周家人也快到南京了。
等到周家派來的賣地人一到,朱家就再也不是租客,而是這塊地的主人。
那麼,張、劉兩家藉助周家退租趕走朱家的伎倆,也就不攻自破。
等到他們派的人到陝西找周家,這塊地早就改姓朱了。
至於應天知府,他不貪贓枉法也就算了。要是他接受兩家賄賂對朱家動手,
那麼在他下令拆除朱家廠房之前,他自己的烏紗帽就難保。
便宜姑父以南京守備廳的名義下一道命令,應天知府就會被停職待參。到時最輕也是降級調任。
寧採薇第一時間就招來了張柱,做了一番安排。張柱又去找白蓮教的龔糾,一起去了鎮江。
兩人不是想聯絡鎮江流民來朱家乞討乞食麼?
就讓他們來乞討!
來青橋里吃大戶!
接著寧採薇取出一個秘密簿子,翻開之後看了看,又叫來康熙。
「海商的事情布置的如何了?」寧採薇雖然心中有數,可還是要再確定一次,保證計劃萬無一失。
所謂海商計劃,一個月就開始推行,現在也差不多了。
康熙胸有成竹的說道:「回採薇娘子,兩家的貨物已經全部裝船,像南京織造府的貢緞、錦繡、松江大絨--都是宮裡採辦的貢物。」
「截止昨日,裝船的貨物價值三十萬兩。三成是挪用的御用貢布,四成是其他大戶、豪商的貨。兩家自己的貨只有三成。」
「三十萬兩啊。這麼大的生意,對兩家來說也是第一次做,按說應該顧慮重重。可採薇娘子算的准,他們還是做了。」
「呵呵,要是那些船真被海盜打劫,換不回一兩銀子,兩家怕是要債台高築了。」
寧採薇聞言徹底放心了。她一邊扇著扇子,擦著臉上的汗,一邊笑道:
「三十萬的生意是很大,足以讓兩家元氣大傷,現銀枯竭。可還不能讓兩家倒架,他們朋友多,有的是錢。」
寧採薇對於商業史還是比較了解的,
她知道,三十萬兩的大手筆,對於財大氣粗的徽商、晉商、秦商等巨賈來說,算不得太大。
秦商販賣木材給朝廷建造宮殿,動輒價值百萬兩白銀。普商對蒙古和後金走私,一單百方兩的生意也算不得稀奇。
但對於張、劉兩家來說,三十萬兩一單的生意就是了不得的大手筆了,之前都不敢想。
可是暴利之下,他們怎麼可能不干?冒點風險,當一次客,轉手就是二十萬兩的利潤。二十萬的利潤啊,你居然不干?
沒道理!
所以大半個月前,有個南洋海商找到張世勛,說希望購買進貢給皇帝的貢緞最少要一萬匹貢緞,一百匹極其昂貴的絲錦繡、一百匹同樣昂貴的松江大絨。
如果張家能滿足這個條件,就可以再額外收購價值二十萬兩的織物。
這單生意很大,可轉手就是二十萬的利潤!
張世勛聽到海商這個條件,晚上都睡不著覺了。
張家的走私貨物,本來就以綢緞棉布為主,偶爾也勾結製造局和印染局、神帛堂,倒賣一點最好的貢物,討好海商。
可是這麼年來,張家最大的出海生意也就是幾萬兩銀子一單。
三十萬兩一單實在是有些嚇人了。張家銀庫,也只有十幾萬兩的現銀啊。
可是這麼大的利潤不干,那不是傻麼?
而且那海商十分痛快,表示只要貨物裝船,就付兩萬的定金。那海商說,洋人有的是銀子,給錢最大方,只要貨好!
張世勛僅僅考慮了兩天,就答應幹了。
說到底就是走私,張家都走私多少回了。無非這一次數量格外大而已,怕甚麼?
但為了分攤風險,他找了劉家一起干。
於是,張家和劉家動用了在織造局和印染局的老關係,要求倒賣御用貢緞一萬匹,絲一百匹,大絨一百匹。
銀子一到,織造局和印染局的主管太監,當即答應了。
說起來,南京兩局倒賣御用貢緞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本來應該進貢給宮裡的御用織物,每年起碼有一半被倒賣。
那麼缺口怎麼補上?不能只交宮裡一半吧。
那皇上還不砍了他們的腦袋。
好辦啊。再廉價收購民間作坊的織物,冒充貢緞,補足缺額即可。
如此一來,差價也賺了,缺額也補了。
但這兩種織物的質量,當然是有差距的。交上去不怕露餡麼?
不怕。
因為每年交上去的貢緞,根本就用不完。光是江南幾大局,每年就上交四萬多匹貢緞啊,皇上用的完?
大多數最後還是賞賜用了,或者「陳舊了」賤賣掉,或者「庫房失火」燒毀了。
只要保證宮中的主子們用最好的織物,問題也就掩蓋住了,沒人較真。
所以這一次,南京兩局那伙太監仍然照常一般,有恃無恐的倒賣了大批貢緞給張劉兩家。
反正是老主顧了。無非這次要的特別多罷了,有甚打緊?
哼,雖然田義和兩局不對付,一直在找兩局的把柄,可他這個流水官兒般的守備,哪裡摸的清坐地虎般的兩局?
張劉兩家拿到貢緞裝船,那海商看到貢緞,仔細檢查之後,當即付了兩萬定金。
兩家又裝了自己的貨,但還不夠。
又收別人的貨,都是南京本地相熟的豪紳大戶。
這才湊齊了三十萬兩白銀的貨物,全部裝船。
海商要求,貨物送到崇明島的高頭沙交割即可,不需要出海太遠。
張劉兩家更是放心了,貨物只送到崇明島高頭沙,出海數十里即可,風險就大大降低了。
如今的崇明雖然遠不如舟山、濠境、登州,卻也算一個走私據點。
寧採薇繼續說道:「關鍵還是勾結織造局太監,挪用御用貢緞的事情。這個消息到時放出去,那些貨主都會上門要貨,也沒人敢借錢給兩家。」
「通知下去,讓張劉兩家立刻開船出海,七日之內,我要聽到海船被劫的消息。」
康熙多少有點擔心,「採薇娘子,張劉兩家這次把護衛私兵都壓上了,共有三百多人護船,船上還有火器。萬一咱們劫貨失敗,讓他們把貨帶回來了,那咱們的兩萬定金就打水漂了。」
寧採薇冷笑道:「三百多家兵又如何?大不了打一仗,最多增加點傷亡,靖海軍是海上精銳,只要他們到了海上,那就是靖海軍的魚肉。劫了價值三十萬的貨,還心疼兩萬定金?」
「不出意外,紅袖一定會帶回好消息。」
被寧採薇派出去通知靖海軍的負責人,就是丁紅纓。
康熙道:「採薇娘子,這麼大的事,是不是要和主公商量商量?』
寧採薇搖頭:「不要打擾他,大考在即他不能分心。錄事寮(虎牙)的人要都動起來,此事我們來做就是了,成敗我們擔著就是。」
「是!」康熙笑道,「等到兩家走私出海的貨被劫,倒賣貢緞的消息傳出,
他們就不僅僅是虧錢的事了,還要吃官司。」
寧採薇又道:「你再散布消息,就說朱家願意借貸給青橋里的佃戶,利息每年只要一成!用勞力抵押!」
「每戶最多可以借貸三十兩。無力償還,就可以做工抵償。他們在朱家借的銀子,就可以償還劉、張兩家的高利貸了。」
如今的佃戶大多都欠債。債務和高利貸,是豪強控制他們的重要手段。
寧採薇這就是釜底抽薪了。這是從人力資源入手,啟動併購項目。往往這種併購屬於強行、惡意的併購。
寧採薇這是從資金流、信譽度、官司、人力資源四管齊下,先讓張劉兩家從優質資產淪為劣質資產,再挖人力,最後搞到破產清算。
康熙跟著朱寅一年了,學了很多東西,也參與了不少計劃,感覺很是痛快。
可此時跟著寧採薇做事,感覺又不一樣。
採薇娘子做事,好像更喜歡用到銀子。和主公的法子,很有些不同。
寧採薇還有一些話沒有說。
南京兩局的掌印太監,是當今司禮監掌印太監張鯨的人,對田義一直陽奉陰違。
便宜姑父最難插手的地方,就是南京織造局和南京印染局。
這一次,通過倒賣宮緞、違禁走私之事,還能讓便宜姑父找到藉口,解決兩局掌印太監,將兩局的人事權拿到手裡。
一箭三雕!
她現在要銀子有銀子,要後台有後台,要武力有武力,就算張家家主是按察使,也無法阻止張家敗落!
寧採薇又道:「還有,你找到已死產婆孫婆子的侄兒,告訴他們,他們的姑母一家人,是被張世勛派人放火燒死的。」
「去年夏天,張世勛的小妾難產而死,一屍兩命。張世勛遷怒孫婆子,夜裡派人燒其屋,一家死於大火。這件事你是知道的吧?」
康熙點頭道:「知道。還是俺的線人告訴俺,俺匯報給主公的。」
「採薇娘子的意思俺懂了,送銀子給他們,讓他們告張世勛縱火殺人。送多少銀子?」
寧採薇冷笑:「先給他們十兩,指點他們去找巡按御史喬壁星告狀。只要喬御史接了狀子,就再付他們三十兩銀子!」
康熙領命道:「採薇娘子放心,俺不會讓他們知道,讓他們告狀的是俺們。
元等到康熙離開,寧採薇又喚來了顧紅袖。
「紅袖,寧寅銀行,可以成立了。」
六月初九,是個好日子。
黃道吉日,利於遠涉江海。
張、劉兩家的走私船隊,終於揚帆啟程。
張世勛和劉元初神采奕奕,一起在廟中上香,祈禱去崇明的船平安無事,交貨之後換回來幾十萬的白銀。
這是兩家有史以來,最大的一筆生意。
張世勛在東山寺抽了可問財祿的觀音簽,竟然抽了一支上籤,乃是第十四簽《子牙棄官》,籤詩卻是:
「宛如仙鶴出樊籠,脫得樊籠路路通..」
簽解是:「任意無虞,路有亨通,隨心自如,逍遙如人。」
」—-求財-合;交易-合;行人-見;田蠶-秋利;山墳-吉·—」
張世勛看了,哈哈大笑道:「天意如此,吾無憂矣!」
劉元初也笑道:「好!是《子牙棄官》,好兆頭!」
可是這天下午,張世勛就接到一個噁心不已的消息。
寧大腳居然宣布放貸給青橋佃戶,一年只要一成利息!
而且不要任何抵押,搞了個什麼勞力抵押,還不起銀子就做工償還。
真是豈有此理!
得到消息的劉元初,也怒不可遏,大罵豎子可恨。
朱寅這是仗著有莊廷諫撐腰,仗著南雍神童的名頭,要作死了!
之前寧大腳大肆招募本地年輕男女進廠做工,已經嚴重影響到本地安定。
如今又低息放貸,收買人心,蠱惑百姓,唯恐本鄉不亂!
朱稚虎無恥小兒,其心可誅!寧大腳淫賤材料,卑鄙下流。
損人不利己,故意壞規矩!
接下來更讓張世勛和劉元初惱怒的是,他們的佃戶聽到寧大腳低息放貸的消息,再也不顧兩家的警告,紛紛去向寧大腳借貸,企圖償還欠自己的高利貸!
聽說寧大腳搞了個寧寅銀行,用狗屁銀行向佃戶們借貸。
每戶最多居然能借三十兩本金!償還期限長達五年!
張世勛和劉元初,第一次遇見如此棘手的問題。
陽謀!這是小毒虎和寧大腳的陽謀!
可是眼下他們的私兵都護送走私船離開了,兩家暫時沒有了武力,也不好強行阻止佃戶去借貸。
兩人商量之後,一邊派人帶著厚禮去見應天知府,一邊一起去朱家,打算和朱家談判,也算緩兵之計。
然而兩人萬萬沒想到,他們屈尊降貴的第一次來朱家,遞上名帖之後,隨後名帖居然被送了出來。
裡面有個少年出來說道:「兩位官人,我家小主人一心只讀聖賢書,為了備考閉關不出,實在不便見客啊,早就吩咐閉門謝客了,就是我們也難以見他。」
張世勛咬牙,恨不得一腳踢過去。
在青橋里,他親自持貼上門,居然吃了閉門羹!
從來未有事!
張世勛臉色陰沉,捺住性子說道:「既然他閉門讀書,那就請寧小娘子相見,也是一樣的。」
「不可。」那少年搖頭,「我家娘子金貴,大家閨秀,怎麼能見外人呢?兩位請回吧。」
劉元初冷哼一聲,「好的很!今日躲著不見,看他們躲到何時!到時想見我等,怕是求之不得,追悔莫及了。勿謂言之不預也。」
那少年卻是混不吝般的一笑:「悉聽尊便,恕不遠送。」
兩人的家兵都隨船走了,武力空虛,也不敢硬來。他們看到朱家門口的僮家武士,只能離開。
然而第二天,又一個消息傳來。
「公子!」管家一臉苦笑的進來稟報,「外面來了很多流民,堵著大門乞食,足有七八百人,說是鎮江來的,還是我們請的。」
「胡說!」張世勛大怒,「他們找死麼?敢來張家聚眾乞食!不是讓他們去朱家麼!怎麼來我家!」
管家哭喪著臉,「小人也不知道啊,明明說好了去朱家乞食,怎麼沖我們來?,
劉元初臉色鐵青,「張兄,這是朱家搗鬼了,流民渠帥被收買反水了。如今你我兩家護衛登船走了,防衛空虛,擋不住大股流民。」
這些鎮江流民,往往好幾百人一夥,拖家帶口的,號稱只乞討不造反。
可是他們走到哪裡,就吃哪裡的大戶,也令人頭疼的很。
不同的流民渠師,還相互聯絡,同氣連枝。官府也不敢鎮壓,怕他們聚眾造反,只能安撫綏靖。
就算此時兩人請官兵來,官兵也不好直接鎮壓驅趕,
得罪了流民,以後反而更麻煩。
聽說劉茹國都造反了,誰還敢激怒這些流民?激起了民變,責任誰來擔?
兩人面面相,都想到了一句話:「搬石頭砸自己的腳。」
「給他們!」張世勛臉色鐵青,「給他們三天口糧,不要讓他們衝進大院!
該殺的流民!」
「三天口糧?」劉元初冷笑,「這些鎮江流民既然來了,是不會罷休的,這點口糧打發不了!」
「還是請他們的渠帥來談談,讓他開個價,帶著流民去吃朱家!」
張世勛立刻派管家出去,請流民渠師進來喝茶。
然後對方居然不進來!
說是要進一起進,有福同享有禍同當。
張世勛和劉元初想不通,這流民渠師怎麼這麼聽朱家的話,為何能被朱家收買,不能被自己收買?
朱家到底用了什麼迷魂湯?還是抓住了對方的把柄?
接下來幾天,流民一直堵著兩家大門,要吃要喝。吃飽喝足就去搭建棚子睡覺,餓了再來。
他們明顯就是來整兩家的,欺負兩家防衛空虛。他們不僅要吃要喝,還要吃香喝辣。
短短几天,兩大家族就不厭其煩,卻又無可奈何。
而應天知府的消息卻遲遲不到。
到了第五天,又一個消息傳來,讓張世勛驚怒不已。
有人告他縱火殺人全家,巡按御史已經下了傳票,派人來傳訊自己了。
官差很快就到!
正當張世勛不知所措之際,又一個可怕的消息傳回青橋里。
七天前,載著價值三十萬兩銀子的貨物的船隊,在崇明島海域被海盜打劫。
三百多個家兵,全軍覆沒。
所有的貨物,全部被海盜搶走!
還有一個傳言已經沸沸揚揚,說張家和劉家勾結兩局太監,倒賣交給宮裡的貢緞!
得知消息後,兩人面面相靚,都是呆若木雞。
這是一個騙局!
張世勛忽然慘笑起來,「哈哈哈!《子牙棄官》!好個《子牙棄官》!狗屁上上籤!」
PS:今天就到這裡了,蟹蟹,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