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葬禮

  北門瓮城站滿了遼民,他們手裡握著長槍重刀,還有人身上披著後金兵的鎧甲。

  兩個廣寧家丁看得心驚膽寒,兩人瞪了康應乾一眼,掉頭便走。

  康應乾望著絕塵而去的家丁,冷笑兩聲,轉身返回瓮城,劉招孫迎面而來。

  「劉總兵,民心可用啊,有他們在,遼鎮也不敢造次。」

  劉招孫抬頭望著城牆上黑壓壓的遼民,淡淡道:

  「遼人已經覺醒,以後再無人可以欺凌他們了,大明不能,建奴不能,我們也不能。」

  康應乾正是萬丈豪情,聽劉招孫這樣一說,頓時有些氣餒,不解問道:

  「覺醒?咱們可是幫他們守住了瀋陽城,死了兩萬大軍!」

  劉招孫忽然想起前世看過的日本電影。

  一群落魄武士破例幫助農民保衛山村,武士們在付出慘重代價後終於擊退山賊,最後活著的三個人被農民無視,在農民熱鬧的插秧舞中黯然離場。

  「遼人守住了城池,我們控制了遼東,各取所需,互不干涉。不要對這些百姓抱有太多幻想,多數人的暴政或許更加恐怖,跟著本官永遠戰鬥吧。」

  這些充滿後現代風格的台詞,聽得康應乾一臉疑惑。

  他臉上表情不斷變化,最後緩緩點頭,也不知聽懂了多少。

  劉招孫策馬走向浮橋,他要趕過去查看這次戰果,走了幾步,遠遠對康應乾道:

  「所以,本官要把瀋陽丟給朝廷,讓新任遼東經略去應付這些吧。」

  這話,康應乾自以為聽懂了,撫了撫鬍鬚,自言自語: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眼下也只有朝廷才能鎮住這些遼民。」

  他翻身上馬,急忙跟上劉招孫。

  戰兵們正在將戰場上繳獲的糧食、鎧甲、金銀,全部收攏起來,堆積到北門瓮城。

  一些眼紅的遼人開始蠢蠢欲動,很快被殺氣騰騰的戰兵驅退。

  這是劉招孫的底線,任何人都不能觸碰。

  他可以不讓士兵進城搜刮那些無主之財,也可以不讓商務司的人去清理那些無主之地。

  不過,後金大軍在南岸遺留的所有財物,都將歸於開原軍所有,沒有劉招孫的允許,任何人不得染指。

  實際上,經歷了血腥屠城,暴起反抗,這群手持利刃的遼民,對任何軍隊都沒有信任,包括對開原軍。

  斬殺完城內後金兵後,城內秩序就靠遼民自己維持,開原軍只在北門瓮城休整。

  商務司派出幾人進城和遼民購買藥品等物資,都是一手交錢,一手拿貨。

  劉招孫治軍嚴苛,恩威並用,又輔之以他所謂的大道。

  所以岳家軍的「凍死不拆屋餓死不打擄」,在這裡只是小兒科。

  所以到目前為止,開原軍沒有一起擾民事件發生。

  杜度帶著兩名戈士哈,親自將佟養性送到劉總兵面前。

  佟養性遍體鱗傷,鼻子被打的歪在一邊,說起話來嗡嗡嗡,像是被蓋在一個大缸里。

  「本官斬殺你兄長,是因為他殘害漢人無數,且以此為榮,他還差點殺了本官的女人。」

  佟養性跪在地上不停叩頭謝罪,劉招孫聽不清他在說什麼。

  一名衛兵把耳邊貼在佟養性身前,仔細聆聽。

  「大人,他說他以後給您當包衣,做牛做馬服侍您。」

  劉招孫環顧四周,上前扶起佟養性。

  「本官為之奮鬥者,就是讓普天之下再不要有包衣。」

  佟養性灰暗的眼睛頓時變得明亮,他早聽說過劉招孫為人處世異於常人,聽到這麼說,心想劉招孫必定是要千金市骨,饒過自己這次。

  劉招孫緩緩抬頭,目光逼視佟養性,忽然怒道:

  「佟養性,你既是漢人,又是巨商出身,不愁生計,比丁碧還要富有,卻主動給奴酋做狗,為名還是為利?」

  「去年建奴占據撫順清河,屠戮兩萬多漢民,據說你功勞不小,如今你既有懺悔之心,本官便成全你,讓你償還死者,還他們每人一刀。」

  「來人,將他舌頭拔了,好好醫治,送往京師前,不可讓他死去。」

  一臉陰鷙的裴大虎二話不說,招呼兩個衛兵,拖起佟養性走下去。

  站在旁邊的杜度身體顫抖,他知道佟養性被送到京師後是什麼下場。原本以為投降劉招孫能保住一條性命,沒想到此人比大金汗還要兇殘百倍,殺人起來眼睛都不眨一下。

  他開始後悔自己當時太過衝動,一刀斬了那個裝神弄鬼的師婆,又去追殺佟養性,最終走上了一條不歸路。

  大汗派來斬殺自己的戈士哈陰差陽錯被遼民打死,這位十五歲的鑲白旗旗主便坐實了造反的罪名。

  他沒想去和努爾哈赤解釋清楚,自己這樣做是為了大金,不過當聽說大汗連殺幾名戈士哈後,他終於放棄了這個想法。

  後來開原兵擊潰正藍旗鑲白旗,最後擊潰兩黃旗,這位身邊只剩三個牛錄一千甲兵被困在城中的鑲白旗旗主,只有選擇投降劉招孫。

  三個牛錄真夷甲兵潰逃大半,最後鐵了心跟在杜度身邊的,還有三百多人。

  「你就是杜度?」

  劉招孫望著眼前身材瘦弱的孩子,想像著他揮舞比自己還長的長刀,艱難爬上城頭砍殺毛文龍的畫面。

  「主子,不,劉大人,饒奴才一命,鑲白旗沒屠城,更沒胡亂殺人,都是大汗逼奴才打仗的······」

  劉招孫望著跪在地上不停磕頭解釋的杜度,揮手打斷他。

  「打仗各為其主,你有沒有屠殺遼人,本官自有決斷,不必多言。若想保住性命,便將後腦勺辮子剪去,以後別再稱奴才主子。本官告誡你們一句,以後若有異心,佟養性就是下場!」

  「當然,你們也可以現在回赫圖阿拉,本官不會殺你們。」

  劉招孫嘴上這樣說,其他他心裡清楚,這位小貝勒大概率是回不了老家了。

  以黃台吉的性格,等他牢固掌握權力,得到八旗多數人支持後,絕不會放過這個臨陣倒戈連累大軍慘敗的小侄子。

  杜度聽了這話,眼中閃過亮光,再次跪倒在地,口中謝道:

  「奴·····小人以後好好給劉總兵做事,不回赫圖阿拉了!」

  劉招孫淡淡一笑,揮手示意他們先行退下。

  所幸,留下的這些真夷甲兵,都沒有家眷在赫圖阿拉,也沒什麼後顧之憂。

  葉赫人屠城時,這支鑲白旗正在東門和毛文龍血戰,沒有參與屠城。

  劉招孫計劃將這些建州女真帶回開原,分為安排在礦場工作一段時間。

  再選取一部分,加入屯堡,給其分地。

  將投降的建奴作為他以夏變夷的樣板,爭取感化更多的蒙古和女真人。

  除了殺戮,應當還有別的手段可以平定遼東。

  康應乾看劉招孫越來越順眼,既然半年能夠平遼,三年問鼎天下也不是什麼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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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己當初及時投靠,可謂明智之舉。

  當日,又有蓋州、金州兩支遼鎮兵馬陸續趕到,與開原兵浙兵隔河對峙。

  嚷嚷著要進城協助開原軍殺韃子。

  劉招孫遠遠打量了各地遼鎮兵馬,料定他們沒有膽量渡河開戰,便讓鄧長雄領一千戰兵在南岸繼續對峙。

  成千上萬隻烏鴉如黑雲籠罩,覆蓋渾河兩岸,和匆忙趕來搶功的遼鎮軍頭一樣,這些飛禽也在抓緊時間吞噬地上的死屍。

  儘管大家都已疲憊不堪,安葬這些戰死的同袍卻是刻不容緩。

  在接下來的兩日,劉招孫率活著的人掩埋屍體,一千多個遼民也自發出城過來幫忙。

  萬曆四十七年十月二十。

  瀋陽城東,七星山山麓。

  滿身污泥的劉招孫揮舞鏟鎬,在黑土地上拼命挖掘。

  渾河血戰中戰死的一萬八千多明軍英靈都將在此長眠。

  時間倉促,人手不夠,他們無力準備上萬副棺材。

  戰死的士兵,只能用蓆子或鎧甲裹住屍體,埋入墳丘。

  馬革裹屍真幸事。

  熊經略被建奴斬殺後,屍骨無存。

  劉招孫手捧熊廷弼生前佩戴的鎧甲和尚方寶劍,低聲吟唱輓歌,一步步走向墓地。

  「奈何橋,奈何橋,七寸寬萬丈高;

  大風吹來搖搖的擺,小風吹來擺搖搖;

  有福之人橋上過,無福之人摔下橋。」

  兩個衛兵扛著一丈四尺的黑底黑字招魂幡跟在劉總兵後面,後面跟著兩個衛兵拋灑紙錢。

  山麓茅草屋邊,靠著兩桿招魂幡,劉招孫踩著梯子爬到屋頂。

  他從康應乾手裡借過一件沾滿血污的鴛鴦戰襖。

  鴛鴦襖的主人,此刻正靜靜躺在七星山山麓的某處墓穴中。

  劉招孫面朝北方,揮舞鴛鴦襖,疾聲高呼:

  「白杆兵!白杆兵!白杆兵!歸去來兮!」

  「戚家軍!戚家軍!戚家軍!歸去來兮!」

  「開原軍!開原軍!開原軍!歸去來兮!」

  「遼鎮兵!遼鎮兵!遼鎮兵!歸去來兮!」

  招魂之聲漸漸傳遠,天淨風乾,渾河無言。

  劉招孫站在屋頂遠眺,渾河兩岸的戰場上,無數魂靈掙脫苦難深重的大地,向天上飛升。

  他看見了毛文龍,看見了李昱辰,也看見了彭勇。

  最後,他看到了土坡上舞動的金虞姬。

  「歸去來兮!」

  三千多個戰兵和遼民跟隨宣武將軍一起高呼,聲震天地。

  劉招孫踩著梯子緩緩茅屋頂爬下來。

  康應乾接過鴛鴦襖,還給它的主人,蓋在了一個渡河戰死的钂鈀手身上。

  ~~~~~~~

  一隊隊遼鎮家丁過河後便很快退回北岸。

  他們將南岸情況告訴正在焦急等待的遼鎮老爺們。

  這時城東傳來劉招孫招魂的吶喊聲。

  聽到說瀋陽城下有幾萬具後金兵屍體,又聽到幾千人齊聲喊出的歸去來兮。

  遼鎮參將總兵掂量了下自己的斤兩,立即離開渾河戰場,轉身去北岸山坡追殺那些被八貝勒拋棄的後金傷兵。

  安葬完渾河血戰死去的將士們,劉招孫決定儘快離開瀋陽,返回開原。

  遼東總兵李如楨被遼民殺死了,李家在遼東的統治徹底結束。

  鐵嶺參將丁碧被憤怒的遼民咬成了碎片,殘餘家丁在被斬殺一空。

  十月二十一日,北門浮橋。

  一臉虬髯的參將滿桂率兩千騎兵從喜峰口匆忙趕來。

  「三日前聽說建奴要來瀋陽,末將知道劉總兵肯定要來,於是就率麾下增援,路上遇上朵顏(蒙古一部),血戰了一場,來晚了,請劉總兵治罪!」

  劉招孫哈哈大笑,上前扶起滿桂。

  劉招孫仔細打量滿桂一番,發現他鬍子更濃密了,臉上身上好幾處箭傷,麾下也都是一臉的疲憊。

  當聽到這位兄弟現在已經升為喜峰口參將,而且很受王化貞重用,劉招孫打心眼裡替他高興。

  當初在開原,金虞姬與滿桂結拜兄妹,加上劉招孫,被稱為風塵三俠。

  「滿參將能想起開原軍,不惜千里奔波,率兵來援,本官甚是感動,快快請坐。」

  劉招孫安排滿桂在瓮城安歇,決定分他些建奴首級。

  建奴首級是硬通貨,比銀子還要值錢。

  這次大勝,雖是開原軍、白杆兵、浙兵血戰而得,不過平定遼東,斬殺努爾哈赤這樣的不世之功,不是劉招孫一個人能吃完的。

  既然滿桂如此講義氣,可將建奴人頭分給他一些,既拉近雙方距離,又不會給朝廷遺留開原獨大的口實。

  當晚,劉招孫宴請滿桂,葬禮剛剛結束,眾人傷悲,也沒找樂人歌舞,酒都喝的很少。

  宴席之上,滿桂忽然問劉招孫:

  「金虞姬在哪裡?」

  劉招孫想起那日和熊經略的開原對,他們和滿桂、金虞姬走在大街上,四人皆是談笑自若。

  沒想到現在就剩下他們兩人,滿桂全身受傷,此時已是微醺,不覺有些感傷。

  康應乾連忙在旁邊道:

  「金姑娘受了傷,目下還在療治。」

  眾人見劉招孫神色哀傷,匆忙飲了幾杯,便各自告退回營。

  康應乾待眾人走後,搖頭嘆道:

  「劉總兵啊劉總兵,為何如此兒女情長,不過一女子耳。等回了開原,想要什麼樣的,老夫都給你找來,漢女、蒙古女子、朝鮮、連倭國和佛朗機女人都能給你帶來!」

  劉招孫沒搭理康應乾,在衛兵攙扶下,提著雁翎刀,步履踉蹌回到自己大帳。

  康應乾在後面叫道:

  「劉總兵,那個袁應泰快來了,五六日便到瀋陽,此人志大才疏,容不得人,可不像熊經略那樣好說話,咱們要早做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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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虞姬靜靜躺在床上。

  老宋頭搖頭嘆息道:

  「大人,你幫宋家報了血海深仇,小老兒萬死難報,只是小老兒醫術淺薄,無力回天,金姑娘她·····大人要殺便殺吧。」

  劉招孫愣愣的望著老宋頭:

  「 你說什麼?」

  老宋頭作勢又要跪下,劉招孫一把將他拎起。

  「什麼法子都用了,她失血太多,只能湯藥吊著性命,若再耽擱幾日,就······」

  劉招孫從酒醉中清醒過來,他知道,自己這次真要失去這女子了。

  「你天天說自己是神醫,說誰都能救,就沒其他法子嗎?」

  而且中間有毛文龍參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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