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鎮魂瓶,今生不分離(三更,九千字大章,日更一萬五)

  這名悍勇的後金兵沒有逃走,而是選擇留下和巴牙剌一起戰鬥。

  劉招孫望他一眼,策馬疾馳而過,兩邊交錯而過時,苗刀劈頭砍下。

  後金兵舉起狼牙棒格擋,兵刃撞擊,迸發出點點火花。

  燧發短銃一陣爆響,甲兵轟然倒地。

  劉招孫收起短銃,對著火光,苗刀又多了道缺口,用來砍人是不成了。

  正要扔掉,想起金虞姬生前說過,她喜歡這把刀。

  於是將刀收回刀鞘。

  察哈爾騎手呼嘯著,從白杆兵戰陣前掠過,一路往西追擊那些潰逃的兩黃旗甲兵。

  他們在馬背上呼喊著劉招孫聽不懂的蒙語,一路狂飆突進。

  兩黃旗的潰兵被他們一路追到浮橋前面,甲兵和包衣擠在狹窄的浮橋上,爭搶著朝南岸逃去。

  察哈爾騎手們追到河面,從容不迫的在後金兵身後射箭。

  一些蒙古人直接策馬跳上浮橋,揮舞馬刀朝對岸殺去。

  一些亢奮的蒙古騎兵甚至一邊站在馬背上射箭,一邊穿過浮橋。

  劉招孫望著他們的背影,心中隱隱有些不安。

  這時,一臉興奮的李昱辰縱馬上前,對劉招孫道:

  「大人,蒙古人真是神勇,一路將韃子追到南岸去了,橋上好多後金兵掉進河裡,不知要淹死多少狗韃子。哈哈哈!」

  劉招孫眉頭微微皺起,問道:

  「他們為何變得如此驍勇?」

  李昱辰與林丹汗麾下幾個台吉相處一段時日,對這些蒙古人了解更多,便對劉招孫道:

  「大人,他們是過去搶銀子,兩黃旗和正藍旗的銀子布帛都在南岸。」

  「驍勇善戰啊。」

  劉招孫微微嘆息,忽然道:

  「咱們的人先不要過去,南岸還有幾萬後金兵,咱們剛才只是打敗了兩黃旗能夜戰的甲兵,他們的主力都還在。」

  李昱辰聽了微微皺眉,嘟嚕道:

  「大人,為啥蒙古人都能過去,咱們騎兵營如此驍勇,還怕什麼?一鼓作氣,把其餘四旗也滅了。」

  劉招孫看他一眼,沒有說話,他吹響竹哨,召集騎兵營集合,掉頭回去圍殲那些還在頑抗的巴牙剌和真夷甲兵。

  兩黃旗的巴牙剌共計五百多人,他們是這次夜戰的核心,第一輪神火飛鴉攻擊後,他們就開始組織弓手對明軍進行反擊,接著便遭受第二輪、第三輪打擊。明軍的這些火器雖然威力不大,真正被炸死的人其實並不多,不過它們對軍心士氣造成的影響卻不容忽視。

  等到明軍騎兵開始進攻後,巴牙剌便命令弓手進行還擊,這支騎兵不要命的打法讓旗中勇士很不適應,他們不計傷亡,死傷無數後終於在大陣薄弱的側翼撕開一個缺口。

  接著,那支讓各旗都聞之色變的土司兵從夜幕中殺了出來,成為壓垮兩黃旗的最後一根稻草。

  也並非全部甲兵都掉頭逃走,最後有八百多悍勇之輩留下,選擇與明軍血戰到底。

  劉招孫很清楚,如果不把這一千三百多人全部消滅,大軍繼續追擊就會被人包了餃子。

  而且兩黃旗精銳雖然潰敗,南岸大營加上正藍旗,至少還有三萬人馬。

  這些後金兵不能夜戰,肯定會死守不出,等待天明。

  劉招孫先將這支人馬消滅,再去東門解救浙兵,然後合兵一處,與建奴打一場真正的決戰。

  剩餘的騎兵只剩八百人,又有一百人戰死。

  他打馬來到白杆兵陣側翼,抬頭望見秦邦屏正率兵與巴牙剌血戰。

  白杆兵排成嚴密陣列,一步步將白甲兵向渾河逼去。

  就在這時,已經衝到南岸的蒙古人忽然傳來一片驚呼。

  劉招孫策馬望向南岸,只見剛剛衝到南岸的林丹汗騎手,陷入一片無邊無際的火海之中。

  一片火把組成的海洋中。

  「李昱辰,趕緊派騎兵策應他們,讓他們回來!」

  ~~~~~~

  渾河南岸,正黃旗中軍大帳。

  從城東趕來的戈士哈站在帳外,詢問一臉陰沉的佟養性。

  「大汗又在和薩滿議事?」

  「不是大薩滿,一個寧古塔來的師婆(巫婆),帶著個邪氣古怪的瓶子,說是能鎮魂····」

  戈士哈頗有些不悅,急道:

  「可是我們有急事,要稟告大汗!」

  佟養性面帶慍色,淡淡道:

  「什麼什麼事,比大汗鎮魂更重要!大汗連北岸的劉招孫都不管,你們攻打浙兵的事,先等一下!」

  中軍大帳。

  努爾哈赤盤腿坐在東南位置,抬頭望著師婆取出的日月星辰龍蛇鎮魂瓶,沉靜問道:

  「此物真能收魂於瓶中,免得它竄出來作怪?」

  從遙遠的北方苦寒之地趕來的師婆正在為後金大汗鎮魂,她要祛除一個輝發惡靈。

  師婆身穿神衣,頭戴神帽,左手持鼓,右手拿槌,盤腿坐在西北角「塔了蘭」(神位)位置。

  她年逾古稀,彎腰駝背,海東青羽毛製成的神衣彰顯著她的神力,她的眼睛向渾河水一樣渾濁,卻能洞悉陰陽世情。

  「大汗,若想鎮住這個少年鬼魂,還需要一物。」

  「什麼?」努爾哈赤望向師婆。

  「漢人尼堪的心肝,要活的,活著挖出來。」

  努爾哈赤對以殺止殺的信仰並不反感,點了點頭。

  在努爾哈赤看來,這位師婆法力遠在薩滿之上,今日請她來鎮魔,也是姻緣。

  「如果想鎮住更多惡鬼呢?」

  師婆訥訥望向後金大汗,混濁的眼神露出畏懼之色。

  「朕要鎮住明軍惡魂!」

  「白杆兵、浙兵、遼鎮,還有·····還有劉招孫和他的開原兵。」

  「大汗需要鎮多少亡靈?」

  「八千!劉招孫的全部兵馬,八千!」

  師婆陷入沉思,她的職業生涯中,還從沒接過這樣的大客戶。

  她佝僂著腰背,抬頭望向渾河黑夜。

  渾濁的眼眸里,無數亡靈掙脫苦難的遼東大地,緩緩升向天空。

  她猛地睜開眼睛,眉間的褶子舒展開來,長長喘了口氣,大汗正目光炯炯望向自己。

  「大汗,若要震住這些惡靈,需一個更大的法器。」

  「更大的法器?」

  滿身鳥毛的師婆伸出枯樹老手,身體朝北,匍匐在地跪拜。

  「渾河。」

  努爾哈赤微微一笑,如同得到神諭。

  「神所言,正合朕意,朕明日便會剮了劉招孫,把他心肝投入渾河!」

  師婆渾濁不堪的眼眸中,忽然映出那個破臉少年的輪廓,她張大嘴巴,不敢說話。

  師婆望著大汗走出大帳,伸手擦了擦額頭冷汗。

  兩名戈士哈急急趕來,向大汗稟告東門戰況。

  「大汗,小貝勒於半個時辰前率巴牙剌攻克東門,斬殺遼鎮五百二十三人,沒有俘虜。主帥毛文龍率殘部向北逃竄,旗主已派人追擊!」

  「鑲紅旗、正紅旗與浙兵鏖戰,浙兵火器犀利,兩日不能攻破。大貝勒派騎兵輪番騷擾,已經消耗完他們炮子,奴才過來時,兩紅旗白甲兵正在突入車營。大貝勒說,日出之前,必能攻下,主子還要奴才懇請大汗,破陣之後,不要俘虜,全部斬殺這股浙兵!」

  努爾哈赤微微點頭,東門攻陷,城外的浙兵便成了一支孤軍,浙兵所長者,火器而已!如今他們火藥用完,力戰兩日,早已力竭。很快便會被代善攻下。

  只是那個逃走的毛文龍,雖然有些將才,卻不能為大金所用。未免可惜。

  此人明明是個遼鎮將官,卻要和熊廷弼為伍,還帶頭對付丁碧李如楨。

  毛文龍這般被明國朝廷矇騙,甘願做萬曆的走狗,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努爾哈赤想到這裡,覺得漢人尼堪委實可惡。

  往日定下的治國方略,也該重新調整了。

  以後那些對大金無用的漢人,可留,亦可不留。

  努爾哈赤抬頭望向北岸,嘴角浮出淡淡的微笑,和半個時辰前相比,北岸打起的火把又稀疏了些。

  那支倔強的騎兵還在繼續衝擊浮橋,不知死活的和正藍旗、兩黃旗的精銳對殺。

  「多死一些才好,朕還要用你們的心肝,祭祀渾河法器······」

  後金大汗自言自語了幾句,想像著天亮以後,北岸明軍徹底覆滅的場面,也不知道劉招孫的心肝到底是什麼樣子。

  努爾哈赤神色不變,轉身望向跪在地上的佟養性,這個奴才已經等了很久。

  佟養性咬住食指,努力讓自己不再抽泣。

  他從一名逃回來的正黃旗巴牙剌那裡得知。

  兄長佟養真黃昏時分在北岸戰死,死前還讓劉招孫砍了腦袋,屍身遺棄荒野,這個尼堪還讓戰馬將兄長屍骸踏成了肉泥,連塊囫圇肉都沒有。

  佟養性不知道,撫順佟家到底做錯了什麼,讓劉綎義子下手如此狠心。

  「大汗。」

  佟養性緩緩抬起頭,臉上神色極為平靜。

  「奴才昨日便曾建議,讓正紅旗、鑲白旗調集兵馬,一舉攻滅劉招孫,大汗為何遲遲不肯答應?」

  努爾哈赤眼神一變,佟養性從沒有在他面前用這樣的口氣說話,想到佟養真剛被劉招孫殺死,他強忍住怒火,沒有對這奴才發火。

  「此事朕自有決意,你不必多言,」

  「可是大汗,劉招孫詭計多端又心狠手辣,不得不防,八貝勒和四貝勒就是被····」

  佟養性平時極為謹慎,這會兒卻被兄長慘死刺激,變得有些浮躁,說話也沒有顧及,他話剛出口,連忙停止,後悔不已。

  這幾日大汗喜怒無常,性情大變,幾位高級包衣不知所為何事,就會惹惱主子,引得大汗一陣暴怒。所以大家也希望這回請來的師婆可以幫大汗擺脫那個惡靈。

  佟養性跪倒在地,匍匐著身子,不敢抬頭。

  卻見努爾哈赤緩緩扶起這位漢臣,盯著佟養性的臉,神色平靜道:

  「李額附,聽聞你幼時喪父,是兄長將你養大的,你和兄長感情至深,佟養真為大金戰死,忠勇可嘉!朕會好好撫恤。」

  佟養性情緒平復,臉上露出恭順笑容。

  「李額附,朕知你心中傷悲,朕的兩個兒子,八貝勒和四貝勒,也是被劉招孫害死的。劉招孫這狗賊,朕不會讓他輕易死去!

  「鬼神之說,皆是妄談,朕豈不知?」

  佟養性呆呆的望著大汗,不知道努爾哈赤接下來要說什麼。

  「朕本天命,又何須聽神棍神婆鼓唇弄舌。不過,今日師婆說的有些道理,她說要給明軍做個大發器,這法器便是渾河。」

  佟養性沒聽過什麼渾河法器,準備向大汗詢問個究竟。

  卻見努爾哈赤拍案而起:

  「哨馬來報,鑲藍旗五千甲兵離瀋陽四十里,正在加速趕到,還有正白旗,也快到了。」

  「渾河,就是劉招孫的鎮魂瓶,他這次會死無葬身之地!」

  努爾哈赤說到這裡,伸手從貂皮五采龍紋袍袖裡摸出個爬滿龍蛇異獸的日月星辰鎮魂瓶。

  佟養性瞟那瓶子一眼,隔著三步之外,便能感到這瓶身的邪性。

  他低下頭,不敢再看後金汗。

  不知是不是因為那個鎮魂瓶在起作用,佟養性感覺大汗的聲音變得更加雄渾有力。

  「朕不讓正紅旗鑲白旗調兵,就是讓他們全力攻打浙兵,劉招孫必然分兵救援。」

  「朕這裡,有正藍旗一萬人馬,兩黃旗剩餘一萬甲兵。劉招孫自作聰明,饒個大圈子,從開原跑到瀋陽,朕便要成全他!給黃台吉和莽古爾泰報仇!」

  努爾哈赤抬頭望向北岸,明軍火把消失不見,劉招孫的騎兵終於停止攻擊,接受了他們宿命。

  「哈哈哈!哈哈哈!」

  https://

  困擾大汗多年的嗡嗡聲終於消失不見,破臉少年化作一縷青煙,緩緩飄進鎮魂瓶中。

  「劉招孫,你也一樣,朕不僅要讓你和這少年一樣被凌遲處死,還要你死後永不得超生!」

  佟養性呆呆望著大汗,看著大汗將一個瓶子打開,又把它蓋上。

  ~~~~~~

  劉招孫回頭望了眼北方,北方離他很遠。

  左臂傳來劇烈疼痛,若非躲閃及時,這隻手怕已經被砸斷。

  剛才巴牙喇那一擊重擊差點要了劉招孫性命。

  他們在浮橋上和後金兵衝殺半個時辰,只為掩護那群要錢不要命的豬隊友。

  巴牙剌還在地上微微抖動著身子,劉招孫拔出匕首,給他脖頸上補了一刀。

  他疲憊到極點,坐在一顆榆樹下,一千五百多殘兵,歪歪斜斜靠在山坡上。

  李昱辰躺在劉招孫身邊,盯著暗夜星空,喃喃道:

  「大人,韃子來了沒?」

  「沒來。」

  劉招孫記不清他問過多少遍,這次韃子真的不會來了。

  剛才一番激戰,李昱辰腿上傷口崩裂,又流了很多血。

  這位遼鎮夜不收出身的騎兵營軍官,早已不能騎馬,甚至走不了路,連呼吸也變得急促。

  劉招孫看慣生死,這一刻,他感到一種難得的解脫。

  為別人,也為自己。

  死去的人會升天,離開這片災難深重積重難返的土地。

  活著的人呢?

  他不知道這是自己穿越後經歷的第幾場血戰。

  也不知道是第幾次生離死別。

  李昱辰的呼吸變得微弱,乾裂的嘴唇微微蠕動。

  劉招孫吃力的用右手取下左側的椰瓢,使勁搖了搖,還有水。

  緩緩伸到李昱辰嘴邊,十九歲的遼鎮夜不收喝了一小口,水又都從嘴角溢了出來。

  劉招孫手指顫抖,發現李昱辰無神的望向南岸後金大營。

  「韃子不會來了,騎兵營把他們打怕了,殺了幾千個韃子,你們都是好漢·····」

  劉招孫望向暗夜中的浮橋,幾匹受傷的戰馬還在河邊悲鳴。

  劉招孫還在對李昱辰說話,發現他已經把頭歪在了一邊。

  他愣了一下,手放在他鼻孔前,沒了呼吸。

  劉招孫伸手合上李昱辰雙眼。

  周圍還能動的騎兵都朝這邊湧來,伏在李昱辰身上,大聲呼喊著營官的名字。

  拂曉的遼東平原充滿生機,荒野上遍布秋蟲的鳴叫。幾點繁星掛在天際。

  援軍還沒有到來。

  不論是林丹汗還是戰兵營。

  他眼圈微紅。

  距離天亮還有一會兒,黎明前的黑暗是最黑暗。

  他想照亮這片黑夜,最後發現,自己只是那划過夜空的一點,就像昨夜那場焰火。

  只是,金虞姬在哪裡?

  渾河河水靜靜流淌,靜默無言。

  腳下是破碎的鎧甲和斷裂的兵器。

  白杆兵和巴牙剌屍體遍布整個河岸。

  戰場上瀰漫著濃郁的血腥味味道。

  劉招孫對戰場的氣息早已經習慣,剛穿越來時,聞到就是這種味道。

  不知坐了多久,他感到一陣飢餓,才想起從昨日正午到現在,還沒吃過東西,大聲喊道:

  「金虞姬,給·····」

  金虞姬已經不在,原來那個一直陪伴他的少女,現在連屍體都找不到了。

  身邊的人一個接一個離去,他為何選擇這條最艱辛的路?

  對岸傳來蒙古人的慘叫聲,林丹汗的三千騎兵還被正藍旗甲兵圍攻,戰馬活動範圍被一點點縮小。

  劉招孫搖搖頭,這些蒙古很快便將覆滅,接下來就是他們,他倒不同情這些貪圖財貨的牆頭草。

  如果不是蒙古人冒進,騎兵營和白杆兵也不會傷亡如此慘重。至少還能守住北岸,全身而退。

  難道這就是無法言說的宿命?

  不!

  如果說這是宿命,所有人的死,又有什麼意義?

  如果說天道就是鎮魂瓶鎮住千萬英靈,三百年文字獄愚民權術讓華夏不得超生,那,我就要破了這天道!

  或許,我也終將如這渾河野草化為灰燼,不過,這正是穿越者的使命。

  東方既白,劉招孫緩緩站起身。

  北岸稀稀落落,只剩下最後一千五百多人,八百多個白杆兵,六百多個騎兵。

  劉招孫忍著疼痛,翻身上馬,手上多了把雁翎刀,那是李昱辰留給自己的念想。

  「能戰者,渡河,隨我去救浙兵!」

  劉招孫蓬頭垢面,全身都是血跡,他嗓子嘶啞卻在竭力呼號,如遼東平原上的一顆野草。

  他拎著死人的雁翎刀,策馬走上浮橋。

  對岸,正藍旗、兩黃旗的巴牙剌磨刀霍霍,弓手們將重弓拉滿,上千雙眼睛盯在劉招孫身上。

  長坂坡前救趙雲,喝退曹操百萬軍!

  滿臉血污的秦建勛,第二個跟了上去。

  五百多名白杆兵舉起藤牌跟在身後。

  開原騎兵營最後五百名騎手,拍馬跟在劉總兵身後。

  劉招孫毅然策馬踏上浮橋。

  嗖嗖兩支重箭擦著臉頰飛過,傷痕累累的臉上,又增添一道痕跡。

  劉招孫舉起弓,掙扎著將弓握住,右手從箭插里取了支箭,搭在弦上,半天拉不開。

  一群巴牙剌笑著望向他,幾個弓手正要張弓,被巴牙剌攔住。

  一名漢臣走上浮橋,他面目憤怒,張弓取箭,這時。

  北岸傳來隆隆蹄聲。

  所有人都望向北方,劉招孫策馬回頭,退下浮橋,也朝北邊望去。

  「劉招孫!鑲藍旗主子們來了!不用本官射你,主子們也會殺了你!你殺了我兄長佟養真,我要把你綁在馬上,從瀋陽拖到赫圖阿拉,最後把骨灰裝進瓶子裡,鎮魂瓶!你永世······」

  劉招孫策馬轉身,朝北方奔去。

  兩里之外,兩個背插三角小旗鑲藍旗哨馬滾滾而來,身後一片煙塵,隱隱跟著無數精騎。

  劉招孫仰天大笑:

  「陰魂不散,鑲藍旗終於追來了!」

  他笑了兩聲,忽然大吼道:

  「既然一切是從渾河開始!那就讓他在渾河結束吧!」

  渾江流入遼河平原,被稱為渾河。

  劉招孫的故事,從渾河開始,或許,也將在渾河結束。

  「殺!」

  他拔出雁翎刀,拍打馬腹,望北奔去。

  身後五百精騎大聲叱吒,拍馬疾馳,舉起殘破兵刃,朝向對面鑲藍旗毅然殺了過去。

  秦建勛望著騎兵營絕塵而去的背影,知道劉總兵不願落入建奴手中,一心求死。

  白杆兵傷亡殆盡,秦家一門忠烈,父親大伯都在遼東戰死,自己也無顏在這世上苟活。

  「兒郎們,隨劉總兵,殺韃子!」

  旭日東升,起伏的丘陵恢復了顏色,周圍曠野顯出戰爭猙獰面目。

  地上倒伏著密密麻麻的屍體,死相各異。

  一隻烏鴉俯衝而下,左右張望,將後金兵眼珠摳出來,一口吞下。

  荒野上落滿黑壓壓的大鳥,吞噬人肉後的烏鴉,眼睛變成血紅色,膽子變得很大,戰馬從身邊經過,才會挪一下身子。

  劉招孫馬力尚佳,很快便跑到最前面。

  他策馬經過昨夜攻下的炮兵陣地,揮刀劈死了一隻烏鴉。

  馬匹沿著起伏的丘陵顛簸,往前走了一里多路,地上都是屍體。

  距離鑲藍旗哨騎只有兩百步時,他艱難的抬起左手,壓了壓帽檐。

  雙方進入百步距離,對面兩個哨騎神色緊張,看樣子準備一刀砍死對面這個馬兵。

  他將雁翎刀揚起,斜斜指向前方,腦海中浮現出鑲藍旗騎兵萬馬奔騰的畫面。

  以及,濟爾哈朗嘴角上的猙獰。

  一時之間,憤怒與悲愴籠罩心頭。

  想起很多人和很多事。

  開原那個溫馨的小家,和自己有名無實的十四歲誥命夫人,是不是正帶著胖丫鬟在街頭給流民施粥。

  自己欠喬大嘴的錢,什麼時候能還?

  在城北等自己凱旋的康應乾。

  當然,還有她····

  轉過一片小土坡,雙方馬匹進入五十步距離。

  忽然!

  前方三十步外荒草叢中,緩緩轉出個清瘦背影。

  劉招孫渙散的眼神立即匯聚。

  那身影緩緩轉過來,警惕的望向這邊,見到劉招孫身上的鴛鴦戰襖,露出茫然若失的神色。

  及至見到頭盔下那張傷痕累累的臉,她眼中先是驚喜,又滿是擔憂。

  是她。

  劉招孫全身顫抖,身子不由向前伸去。

  金虞姬望著劉招孫策馬走向自己,靈動的眼眸里都是澄澈星星。

  她拄著跟被折斷的長槍,身上的鎧甲破碎,臉上還有傷口,步履蹣跚的朝劉招孫走來。

  她腳步踉蹌,像蹣跚學步的嬰童,努力想要更快些。

  「我····」

  劉招孫剛要喊叫,視野中出現兩個飛速靠近的後金哨騎。

  他猛地夾下馬腹,坐騎長嘯一聲,加速朝前奔去。

  對面兩個鑲藍旗哨騎,發現前面有人,對著鴛鴦戰襖背影,下意識掄起鐵骨朵和飛斧。

  劉招孫不管是否會墜馬,猛地鬆開韁繩,用手比劃著名對金虞姬大喊:

  「低頭!」

  清瘦的金虞姬身子一縮,鋒利的斧刃貼著髮髻飛了過去,將兩步外的一顆小樹攔腰斬斷。

  後面鐵骨朵呼嘯而至,擦著她的左肩,砸在劉招孫身前。

  金虞姬像只斷線風箏,身子輕飄飄飛了出去。

  劉招孫目眥盡裂,忍住鑽心劇痛,舉起被狼牙棒砸中的左手,猛地抽出那把插在鉦帶上的燧發短銃。

  他怒吼一聲,策馬加速,根本不顧迎面劈來的重刀,對著那個交錯而過的模糊身影,扣動扳機。

  轟!

  呼嘯而至的重刀劃破鎖子甲,全力一擊下,劉招孫身子脫離馬鞍,騰空而起。

  他感到徹骨的痛。

  和她重逢,卻看她在眼前死去。

  遼東未平,他也將死去。

  身體砸落在灌木叢中,臉上脖子裡都是荊棘。

  為何我要遍布荊棘。

  「官人····」

  耳邊傳來金虞姬微弱的呼救聲,劉招孫連忙扶著一株小樹,吃力的爬起來。

  灌木叢幾步外,躺著被鐵骨朵砸傷的金虞姬。

  十步之外,被火銃擊中的哨騎受傷未死。

  劉招孫忍住疼痛,拄著雁翎刀踉踉蹌蹌站起,走到後金兵面前,猛地揮刀。

  前方傳來馬匹嘶鳴,兩百步外,那個交錯而過的後金哨騎正在怒視劉招孫,他緩緩拔出了腰刀。

  劉招孫護在金虞姬身上,也揚起雁翎刀。

  哨馬看了一眼,收起重刀,頭也不回朝瀋陽方向逃去。

  見哨騎走遠,劉招孫無力放下刀,爬著來到金虞姬身前,問她傷到了哪裡。

  金虞姬望著劉招孫,吃力的伸出手,觸碰他臉上傷口。

  兩人相識一笑,攙扶著慢慢站起身。

  遠處傳來隆隆蹄聲,劉招孫告訴金虞姬,死對頭鑲藍旗來了。

  兩人都身受重傷,無處逃離。

  他們坐一顆大松樹下,默默看著彼此,享受這末世最後的甜蜜。

  「官人,昨日,你臨行前,給奴家說了什麼?永遠……」

  金色晨曦,萬籟俱寂。

  「今生今世,和你永不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