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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崇禎六年的正月十六日,已數日沒有下雪,青州府與昌邑交接處的官道上,積雪被往來的人馬踩踏後,變成髒兮兮的污色。流民比往日少一些,偶爾可見一些青州府的快手巡視。
一群一群河南來的流民正在風雪中奮力前行,這伙流民有兩百人之多,他們來自相鄰的幾個村莊,在流浪過程中互相抱團,對抗那些本地人,有些時候甚至也強搶些東西。
十多個騎馬的人從昌邑方向過來,流民紛紛躲到路邊,讓開大路給騎手通過,他們在絕境中有窮凶極惡的時候,但面對強力的時候往往也會表現出懦弱。
這隊騎手沒有打旗號,除了兩三個穿文士服的人之外,其他都穿著勁裝,護衛著兩輛馬車隆隆而過。馬車中坐的是外務司副官楊雲濃,是專程去濟南拜訪徐從治。
徐從治這個人頗有膽色,他是萬曆三十五年的進士,這一科人才濟濟,一甲的有施鳳來、張瑞圖,二甲裡面有錢龍錫、成基命,三甲裡面的左光斗、楊漣、熊文燦、劉宇烈。徐從治也在三甲裡面,雖然他比不了錢龍錫這樣的,卻也比一般的同年官運亨通。
他最先是到了桐城當知縣,歷任到濟南府知府,然後又當過山東布政司右參政、督糧道、分守道副使、兵備道,現在終於做到了巡撫。基本地方上的普通文職官職都當過了,期間參與平定聞香教作亂,又曾在崇禎元年孤身赴薊州,平息了薊州的那次亂兵事件。原本時空裡面,他和謝璉堅守萊州,最後在城頭上死於紅夷炮的炮擊。
陳新並不知道徐從治守萊州的事跡,但徐從治前面的履歷來看,他對這人比較重視,當然他自己是不適合直接去拜訪的畢竟徐從治談不上什麼交情,走去吃個閉門羹很沒面子,而且武將擅離信地去拜訪地方大員萬一被徐從治彈劾一本確實是居心叵測那就是個大堊麻煩。
好在有外務司,副司長楊雲濃有個遠房侄子在山東巡撫衙門作參隨,能在徐從治面前說上話,先去試探了一下,徐從治有接洽的意思,楊雲濃還沒過完大年就出發了,趕著去面見山東巡撫。
馬車吱吱呀呀的走遠了難民們又回到爛兮兮的官道上,難民的尾巴上,出現了四個穿著襤褸的和尚他們身上的方袍又舊又髒樣式為寬袖方形,因而稱為方袍,自宋代以來的僧服就大致是這個樣式。
他們頭上都帶著僧帽,兩鬢能看到一些短短的髮根,其中一人兩鬢花白,顯然上了年紀。
一個三十左右的僧人對那老和尚低聲說話一口的河南口音,但說的事情卻是遼東,「額駙,奴才來過此處,再過去幾里路,便是昌邑縣界,那邊就屬於登萊了。→」
「再叫一次額駙,咱就割掉你的舌頭。」老僧緩緩抬頭,露出蒼老的面孔,正是堂堂後金的撫順駙馬李永芳。
對這個過氣老漢奸來說,皇太極這次的重用是一次機會,李永芳年事已高,本人對權位已經沒有太多追求,但他希望給幾個兒子爭取更好的條件,特別是第五子巴顏。
皇太極也很清楚巴顏在李永芳心中的地位,讓巴顏進宮當值,既是一種恩惠,也是一種變相的劫持人質。
李永芳是漢奸開先河者,無論如何不會被大明再接受,皇太極不擔心李永芳投降,只是擔心李永芳熬不住酷刑。如非繼續恢復登州的情報網,皇太極也不會直接讓李永芳出馬。
四人跟在流民後面,那些河南流民也沒有理會他們,因為幾個和尚看著比他們還窮,走過幾里之後,來到了一個路卡。
這裡是與昌邑交界的地方,周圍有一片荒地布滿窩棚,路卡旁邊就有幾口大鍋煮著稀粥,正有一些先到的流民在排隊,香味一飄出來,河南這幫流民按捺不住,十幾個強壯的衝上去不由分說推開前面的人,就要去搶粥碗。
第一個搶到的還沒來得吹冷,旁邊就衝出一群紅衣短裝的士兵,揮著兩尺的棍子對著前面那些插隊的流民亂打,十多人頓時抱頭鼠竄,當頭那個逃跑的時候都還抱著粥碗,往後面的人群裡面躲,一邊跑一邊往嘴裡喝著,碗裡的粥都有大半倒在了衣服上。
幾個士兵追著那個端碗的鑽進人群裡面,一路揮舞著棍棒,那些流民原本正要湧上去,此時一片大亂,往兩邊田野裡面跑去,一些婦孺在地上大哭起來。
端碗的那人一會就跑到了末尾,一溜煙躲到了李永芳身後,李永芳眼看幾個大兵追過來,連忙往旁邊躲開,士兵推開幾個和尚,那個流民蹲在地上咕嘟嘟連喝幾口,被燙得張開嘴連連哈氣,士兵揮著棍子朝他背上腿上亂打,他一手捂著頭,另外一手還在端著碗喝粥。
一個士兵去搶他的碗,那流民死死抱著不放,幾個士兵怎麼打也不鬆手,最後被士兵拖在地上拉回了粥棚。有兩個女子哭著去拉那些士兵,給地上那流民求饒,幾個士兵並不理會,直接拖到了後面一處空地。
等到他們走回去,李永芳才鬆了一口氣,差點陰溝裡面翻船。他細細看那些明軍,應該就是登州鎮的士兵了,這也是他第一次看到登萊兵。他們穿的大翻領對襟短軍裝,用的不是布紐扣,似乎是銅質的扣子,腰上捆著皮質鞓帶,鞓帶上掛著腰牌,有一個匕首插鞘,腰刀也掛在鞓帶的掛鉤上,頭上則帶著一種軟軍帽,左上臂縫著一個臂章。
「各位鄉親都過來,不要害怕,都圍過來。」一個平和的男聲在那邊響起,李永芳看到一個穿相同樣式黑色服裝的人,高高站在一個木台子上面,招呼那些流民圍過去。
李永芳幾人跟著其他人慢慢走攏,那人對這台下人道:「你們是否一起過來的?有沒有領頭的出來說話。」
前排幾個人小心的答應了,那人馬上換了河南口音笑道:「原來是河南來的老鄉啊,咱就是河南來的,也不過來登萊一年半。」
一群流民中嗡嗡的嘈雜起來,這個河南口音頓時就讓他們緩解了緊張一個女人還在前排大聲問道:「我說大兄弟,你是個啥官來著。」
「我在這裡啊,就是個登州鎮的宣教員也不算啥官就是幫著百姓做些事情的。」
那女人喜笑顏開「嗨,這說著,咱們都是河南來的,為啥那幾個兵爺還那麼凶哩,快把咱王兄弟放了吧,都是河南老鄉,咱們就是投奔來的日後也互相有個照應不是。」
「當然會放的。」那宣教員笑眯眯的,「不過各位老鄉啊,俺也要跟你們說說咱們登萊這地方不比得外面,做啥事都要講個規矩。這裡就是施粥的,人人都有份,又不是搶在前面才有吃,那個王兄弟一來就搶別人的隊,挨頓打也不冤枉。」
流民中的一個老者湊到前面道:「這位官爺,那王兄弟也是餓極了,還請官爺高抬貴手。咱們都是在德州聽了登州的總兵是個青天老爺,說是進了屯堡,能給窮人一條活路,專程來投奔的,請官爺把咱們都安在一個堡吧。」
那邊的那個流民已經被幾個士兵按在地上打軍棍,是一種長得多的棍子,打得啪啪直響,宣教員不容置疑的道:「犯了規矩就一定要罰,這事兒我也做不得主,各位也要記著了,若是怕挨軍棍,就得記牢規矩。至於屯堡嘛,自然會安排大夥進去,不過這兒有這許多人,哪個屯堡都安不下了,只能分到四五個不同的屯堡里去。」
那老者為難的道:「可咱們都是鄉鄰,又是異鄉人,一分開了還不得被人欺負了。」
那宣教員無奈的搖搖頭,「那就收不了啦,那些堡裡面都安了人,總不能把人家趕出去,各位要是實在不願分開,就在此吃一頓飽飯,調頭回去吧。」
一群流民面面相覷,他們走了近千里路到了這裡,怎能調頭回去,幾個老頭嘀嘀咕咕,看著是族長的樣子,其他年輕的都等著他們決定。
那個宣教員在一旁默默觀察,另外一個民政衣服的人也在和他低聲商量。好一會後,那幾個老頭討論完了,跟宣教員表示同意到不同屯堡。
宣教員立即讓他們去吃飯,幾個士兵拿著棍子讓他們排隊,按順序領取稀粥,那個被打完軍棍的流民摸著屁股又走過去,排在了最後一名,還想再去吃,那些士兵也沒有去理會他。
李永芳等人鞋子裡其實藏有金豆子,身上包袱裡面也有餅子,但他們不敢表現得與眾不同,也跟在後面排隊,好半天才領到一碗粥,一碗熱騰騰的下肚後,還是讓他們感覺很舒服。
李永芳一邊吃一邊偷眼觀察那宣教官,只見他和另外幾人一直在嘀咕,心中暗暗警覺。
大夥都吃完之後,有人指揮他們把碗筷放好,到剛才的空地開始分配,流民們自然的分成許多小圈,都是他們自己最熟悉的站在一起,
不出李永芳所料,那些登州鎮的人就偏偏要把最熟的分開,而且剛才那幾個老者被分在一個堡,隨他們一起的只有五六個青壯家庭,其他都是弱一些的人家,其他人也被從各自圈子抽出來,最後混編到了五個屯堡。在周圍登州兵的威懾下,那些流民只是稍稍抗議了一下,最後都接受了安排,然後由幾個民政官帶到登記,登記完的先外邊的窩棚分塊住下,等著多湊一些人之後一起去他們的屯堡。
登州鎮這種收編流民的手法,其實就是打散原來的宗族關係,以免影響到基層屯長總甲的控制力,在每個屯堡中不會有占絕對優勢的鄉黨團體,李永芳稍稍一想就明白了,他只是驚訝於那些登州鎮吏員的熟練程度,幾乎已經不著痕跡,也感覺不到多少逼迫感覺。
後金對付抓來的漢民使用高壓恐怖手段壓服,李永芳感覺也是很有效的,他一時難以比較出孰優孰劣。
一個吏員走到了他們這幾個僧人這裡,那個河南口音的手下上前對那吏員道:「這位大人,我們是遊方僧人,久聞蓬萊仙境之名,希望去那裡遊歷悟禪,不想入屯堡。」
那個吏目聽完後,挨著打量了他們一番,「把度牒拿出來。」
幾人同時從懷中摸出度牒,恭敬的雙手遞過去,那吏員緩緩走到李永芳面前,上下看看李永芳,伸手拿了他的度牒,是一張皮紙所書,上面左側寫著「禮部為度牒事檢會到大明律,僧道不給度牒私自簪剃者杖八十若有家長,家長當罪寺觀住持及受業師私度者與同罪並還,今填馨字三百六十七號度牒給付僧人魏方德,收執憑照須至出給者。」
中間是小字寫著「壹名魏方德,年二十九歲,系應天府武清縣樂懷保民籍魏大富子,萬曆四十六年五月,自情願入本保廣濟寺出家投主持福正為師,見在本寺入籍。。。萬曆四十六年七月十八日,禮部尚書肖,左侍郎王。。。」
那個吏員仔細看著,李永芳幾人都神態平靜,沒有任何緊張神色,直到那個吏員看完了還給他,李永芳小心的接過收好。
「包袱給我看。」吏員指指李永芳背後。
李永芳連忙遞過去,吏員把包袱放在地上翻看了一下,有三個餅子,兩冊經書和一件僧衣,一點散碎銀子和幾個小瓶,吏員拿起一個小瓶湊在鼻子聞著。
李永芳等人表面平靜,實際早已提心弔膽,都全神貫注在這個吏員身上,還有兩人在觀察周圍的馬欄,萬一有意外發生,就要搶奪馬匹逃走。
吏員把幾個瓶子都聞過,然後都倒出來,用腳踩了,「你們這些是澀精散、百戰膏,不准在登萊賣這些淫藥。」
李永芳哪裡知道這幾個瓶子是這東西,只得連連點頭答應,吏員指著幾人道:「既然不願入屯堡,你們便自行上路,後面的粥棚也不會接待你們,若是要吃就要付銀錢。入了登萊後就不要去各處屯堡軍營亂走,抓到了挨軍棍算輕的。」
那吏員沒有心思用在幾個和尚身上,說完就去了接收新到的幾十個流民。
李永芳等人心頭一松,好在準備很完備,他帶著七個手下,先到了喀喇沁,然後走張家口入關。他其實最希望扮作商人,比較順利的去登萊,但因為剃髮的原因,他只能把辮子一起剃了, www.ksh.c 扮作一個和尚,這樣無須和無發都能解釋過去。在路途上長起了短短的發樁子,與此時的許多遊方和尚一個模樣,能掩護他頭皮的顏色,此時天氣還冷,戴上帽子更能遮蓋。
他們到京師後留下了四個人,並與在京師的坐探接上頭,讓其中一個坐探帶著北貨先行趕往登州,李永芳自己則扮作僧人前往,這個度牒是在楊村時殺死幾個和尚後搶來的,包括那些百戰膏也是那次搶到的。
度牒制度在明末執行得比其他戶籍制度要好,每年的僧道度牒銀收入達到二十萬兩之多,占到全國行政性收入的兩成,而房地產契稅才僅十萬兩,番舶市稅更只有七萬兩。
李永芳靠這東西順利過關,馬上收好度牒,領著幾個和尚先行趕路,走過那些流民旁邊時,正好是那個搶碗的流民在登記,他不會寫字,吏員正問他名字。
只聽他回道:「咱叫王湛清,當過童生,今年二十八。
。。」
李永芳等人沒有聽熱鬧,往前繼續走,過了這片哨卡區後,道路立即變好了,似乎是剛剛過界便成了好路,不遠處就有一個帶堡牆的屯堡,上面飄著一面虎頭旗。
此時離哨卡漸遠,李永芳長長出一口氣,「總算到登萊了。」(未完待續[本文字由破曉更新組@芊羽漠漠 提供]。如果您喜歡這部作品,歡迎您來◤首發◢投推薦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動力。)PS:求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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