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俵物店後面的三進中,所有房間都黑漆漆的,只有西邊的正屋窗紙映著淡黃色的燭光,房中趙東家穿著身汗衫躺在梨木搖椅上,一雙柔荑在他額頭上輕輕按壓著,身上臉上的陳年舊傷不時隱隱生痛,腦中有時憋得極為難受,每當這時,他便要靠這樣按摩舒緩。
趙東家絲毫不見平日的兇相,臉上刀疤似乎也舒展了一些,他舒服的眯著眼說道:「宛娘你的手法越見出色了。」
「這些微末之技再好也不算什麼,老爺行於萬頃波濤之上,刀光劍影之中掙下這個家底,若是連這些都做不好,又如何對得起老爺的辛苦。」
「出海有啥辛苦的,老子整天呆在鋪子裡才辛苦。」
那宛娘看著三十好幾歲,額頭已有些皺紋,但雙手仍是如少女般光潔白嫩,她坐在趙東家背後,一邊按摩一邊悠悠說道:「我只盼著老爺你哪一天可以不用再出海,不用每日為你擔驚受怕,再等香兒嫁了人,給我們養個小外孫,我也就知足了。」
「屁話,不出海又幹啥,不出海能有這院子,能養這麼多丫鬟婆子?老子天生就是走海的人,雖說多半都是那些狗官賺了,但總比每天在店鋪賣點東西來勁。」
宛娘嘆口氣:「每次你都是這般說,我也不指望其他了,就盼著香兒早些成家,給我們抱個外孫。」
「怎麼早得了,你要找的是上門女婿,這他娘不要祖宗的事,就是市井之徒,又有幾個能願意。你還非要個讀書人,這下可好,一找找三年也沒找到。」
宛娘低著頭眼圈微微發紅,等了一會輕輕道:「要是證義還在,又怎麼會這麼難,要不然還是把我姐的小兒子過繼過來,跟了趙姓,咱們就有個盼頭,香兒轉眼實歲都十七了,老拖著也是虧了咱們閨女。」
趙東家不耐道:「你去辦就是,跟你那勢利姐姐說好了過繼的事,就趕快給香兒找媒婆說個婆家,別光知道說,說,都說三年了還沒弄好。」
宛娘心中頗為委屈,原本趙東家有一妻兩妾,前面兩個死了,趙東家本來還要再娶,一次出海下身受了傷,後來就再也沒提。她其實還是願意為女兒招個上門女婿,這趙東家三天兩頭都要出門,招上門女婿就能把女兒留在家中,總還有個說話的。所以一直對過繼的事沒太上心,她姐姐倒很熱切要過繼一個兒子給自己,但也只是看自家有錢而已。
但合適的上門女婿真不好找,轉眼這香兒就要十七,不敢再拖,她才又提起過繼的事。聽趙東家同意了,開始計劃起香兒的婚事,當下對趙東家道:「老爺你下次什麼時候出海?乘還沒走,先找媒婆來商議一下。」
「日子我定不了,還等一批貨,到齊就走。這三姑六婆的事我才不管,你先辦著就是,我回來再看。」
宛娘只得道:「那好吧,這次鋪子裡面帶誰去?」
「還是老蔡,船上各家貨都有,不可亂了,沒個財副可不行,只有他放心點,我們走後,鋪子上的事情你要多看著,那新來的帳房還不知底,每日都要把銀錢點清。」
「知道了,不過每日防著也是麻煩,既是不知底,老爺可以試他一試。」
「嗯,那也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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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床!」
天不亮,陳新又開始踢門,
三個跟班昨天宴請時幫忙,累得夠嗆,早上還是躲不過,睡眼朦朧的起來,到院子裡面站好了,等著練習列隊。
盧驢子和二屯也早早起來,這幾天他們都是這樣,開始看著新奇,後來覺得隊列訓練實在無聊,只當笑話來看,練體能時倒還覺得有用,盧驢子也跟著一起做,除了伏地挺身和仰臥起坐外,又在鐵匠鋪打了兩對啞鈴,增加了一項。
「今日海狗子發令,整隊。」
「是,長官,向右對齊。」
長官陳新拿著根篾條,滿意的看著三人的隊伍,他這個長官連個伍長都算不上,以前是個半吊子軍迷,對冷兵器時代的軍隊一知半解,現在只得把大學軍訓那點東西先用上,這種隊列訓練雖不能提高個人能力,對形成紀律性和服從性卻最為有效。
「立正,請長官指示。」
三個人站得筆直,等著陳新開始隊列訓練。
「稍息,下面開始體能訓練。」
海狗子大聲答應:「是,開始體,體能訓練。」
張大會立馬傻了眼,前幾天他乘劉民有心軟,偷了不少懶,今天陳新把體能放前面,可是逃不掉了。陳新昨晚聽劉民有說了之後,果斷讓劉民有早上休息,自己守他們先練體能。
先做伏地挺身,陳新要求做十組,每組二十,張大會兩兄弟拼了老命,做了五組一百個,到第六組已經十分吃力。
「一,二。。。十一。。。」
張大會滿頭大汗,雙臂酸漲麻木,上身雖是撐起來了,但下半身貼在地上,怎麼也動不了,汗水順著臉頰流到眼睛裡面也騰不出手來搽。
「啪」一聲,篾條打在裸露的背上。張大會痛得一激靈,下半身立即就抬了起來,他現在對這篾條比對刀子還怕。
「十二」
「啪」
張大會就這樣挨著打,做滿二十個,剛做完,就撲在地上動彈不得,張二會比他只稍好一點。
陳新看他們實在不行了,下令換做仰臥起坐。
等幾人又開始練,陳新對盧驢子道:「傳宗,為兄有一事拜託。」
盧驢子忙道:「陳大哥請說,火里水裡絕不皺一下眉頭。」
「那倒沒有,只是請你按我剛才的辦法,監督他們訓練,伏地挺身做不起了,就換做仰臥起坐,累了再換伏地挺身或啞鈴,一個半時辰內,每樣做滿十組,每一個動作都要做到位,最後是隊列訓練,就按往天的辦法,不到位就用篾條打。」
盧驢子聽了,有點為難:「陳大哥,這些小兄弟這樣練法是不是太辛苦,要不就讓我教他們點棍法,就是代大哥教我們那種。」
「可以,不過要把我說的幾樣練完才行。」
「可是那樣不把他們累壞了麼。。。」
「傳宗記不記得那日你們與唐漕口打鬥?」
「當然記得。」
「那青手是否厲害。」
「是厲害,但那青手拿了刀子,若是他不用刀,我們也不怕他。」
「用我這個法子練出來,還是那天那些人,再多兩個青手拿刀也不怕他。」
盧傳宗將信將疑:「這法子能打過那青手?」
「對,還不需要你代大哥這樣天生神力的人。」
「那,我就試試,幫陳兄看著他們。」
「不,不是看著他們,你是救他們的命。」
「啊!?陳兄這。。。」
陳新要忽悠盧驢子認真監督,一臉嚴肅的道:「若是將來他們碰著青手那樣的人,他們的結果就看你是如何監督他們訓練,若是你嚴格,他們就能活,若是你不嚴格,他們就非死即殘。所以他們的命就在你手上。」
盧傳宗一聽,也緊張起來,他對陳新的話還是信服,只得放下那點同情:「大哥既然如此說了,傳宗知道如何做。」說罷又對著三個跟班拱拱手,「三位小兄弟,陳大哥的話你們也聽到了,有得罪處,只有請三位見諒了。」
陳新滿意的點點頭,把篾條交給盧傳宗,看著他指揮訓練,直到三人都挨過盧傳宗打,才放下心來,出門叫上盧友,一同去俵物店上班。
照例等到蔡家父子開了門,掛好店幌,陳新和蔡申舉一同到庫房擦拭倭刀倭扇,蔡申舉一邊做著,一邊對陳新抱怨。
「陳哥,你空了也教我做帳行不?」
「當然可以,但我還跟你老爹學的,你幹嘛每天守著寶山空手回?」
「我又不會寫字,他教一點就要罵我,說我以前上私塾不認真。沒法跟他學。」
陳新呵呵一笑,這跟著老爹學就是如此,只好答應了,但看這蔡申舉猴兒一般性格,能學幾個字很難說。
「也不一定要學帳房,你看我這帳房不是也要干雜活。」
「干雜活也好過出海,我爹說讓我準備一下,可能要跟東家出海。我娘擔心得不得了。」
陳新不動聲色,笑著道:「出海還不好,給你娘找個倭國媳婦回來。」
「我才不想去倭國,海上就靠一條船,萬一翻了壞了,我又不會水。想起來就怕。」
「你爹有沒有說什麼時候去?有時間我還可以教你游水。」
「倒是沒說,只說快了。你可別跟別人說,我爹叮囑過的,我也就跟陳哥你能說幾句話。。。」
兩人正說著,就聽老蔡在院中拉著破鑼嗓子喊陳新。
陳新開窗對老蔡道:「先生叫我?」
「是,快到鋪中來,東家找你辦事。」
陳新連忙出了門,到了鋪中,趙東家昂然站在中間,看他來了,招招手讓陳新到了面前,拿出一包東西。
「把這包碎銀拿到立業坊的傾銷店(註:將碎銀換為銀錠的店鋪,又作傾銀店)兌換了,我午後要用。老蔡你忙完先來二進,有事。」
他說罷也不說是多少銀子,背著手回了二進。
陳新心中微微有點詫異,平常稍多點銀兩都是由老蔡處理,今日這麼多銀子,卻讓他去辦,不知這東家找老蔡有何急事。
詫異歸詫異,事情還是要做,陳新當著幾人的面用戥稱稱過,對蔡掌柜道:「先生,總共是二十一兩六錢六分,分後面大致四厘。」
老蔡點點頭,吩咐他:「那點沒關係,早去早回,去了就說是東元店的,他們不敢動手腳。」
「是,謝先生指點。」
當下收好碎銀,一路尋到立業坊的傾銷店,門口一塊大大的布幌寫著「傾銀」二字,進了門,一名店伙迎過來。
「公子傾銀還是兌錢?」
「傾銀,我是東元店來的,煩請先用天平稱過。」陳新把布包拿出攤開在櫃檯上,櫃檯坐的掌柜一聽是東元的,過來看了看份量,擺出些法馬用天平稱了,給陳新看,是二十一兩六錢六分七厘,比陳新自己稱的還多出一些。
稱過重,掌柜問陳新:「公子如何傾?」
陳新不太懂,想想道:「你一般如何做的?」
「公子可以做兩個十兩足色銀錠,一兩六錢做成水絲小錠。五分六厘交了火錢,公子還可以落得一分辛苦錢。」掌柜恭敬的說。
突然他又湊到陳新耳邊壓低聲音道:「東元店的銀我們不敢摻假,但用點手法,每錠省出兩三錢銀總是有的,成色不變,重量不少,任誰也看不出來。只要公子同意,你我兩家平分。」
這掌柜約在四十歲,皮膚黝黑,一副粗獷模樣,他的態度可說很和藹,但總讓人覺得什麼地方彆扭。
陳新心中微動,隨即笑道:「哦?你可知我是東元店少東家,我自己的錢怎會與你平分?」
那掌柜眼中露出些嘲笑之色,脫口道:「公子說笑,你明明是。。。」,突然發覺失言,停了停才把話圓回來:「你明明不可能是,那東元少東家我是見過的,哪裡是你了。」
陳新面帶微笑,指指那店伙:「確實是玩笑,我也如他般是東元的店伙,但東家待我有知遇之恩,我豈能負他,兄台也是好意,但我只有心領了。便按剛才你所說,兩個十兩足色,一個一兩六錢水絲,火錢不少你,半點不得摻假,剩下的一分一厘碎銀便請全數退與我,好讓我還給東家。」
掌柜和店伙楞了楞,似乎沒想到陳新會這樣,又看他神態堅決,沒有辦法,只好按陳新說的,細細稱了,分出兩個銀錠重量,掌柜又過來收了火錢,剩餘一點碎銀都退給陳新。
陳新一直仔細看店伙操作,眼睛一眨不眨,看他一絲不差把碎銀放入熔器做成銀錠,比看賊還認真。那店伙被他看得渾身發毛。
終於兩個大銀錠和一個水絲都做好,陳新納入懷中收好,兩人同時鬆口氣,店伙是因為不用再被人監視,陳新則是因為辦完了這事,他曾聽老蔡說過傾銷店的手段,一不注意就會被他們摻入鉛銅之物,這行業中還有人專門研究過偽造真銀紋路,讓行家都分辨不出,所以他只有用笨辦法,一路監視那店伙。
當下收好銀錠,一路回到俵物店,還沒到午飯時間,東家雖沒說銀子給誰,但經手的是銀錢,當然必須交到東家手上,與其他人打過招呼後,穿過店鋪,直接敲了二進的門。
開門的是晚間守鋪的老汪,老汪是個油鹽不進的類型,啥事都只聽趙東家的,以陳新的能說會道,也碰了幾次灰。他聽了陳新要求面見東家,也不說話,冷冷的嘭一下又關了門,陳新只得傻等在門外。好半響,門又開了,趙東家走出來。
陳新把銀錠和布包中的一分碎銀雙手遞給趙東家,一邊恭敬道:「東家給我的碎銀共是二十一兩六錢六分七厘,傾了足色十兩兩錠,一兩六錢水絲一錠,用火錢五分六厘,剩餘一分一厘,都在這裡了。」
趙東家接了,用手掂一掂,也不看成色,口中嗯了一聲又轉身回去了。
等他回到二進,側門進來一人,赫然是那傾銷店的掌柜,wwwans.co 他到趙東家面前,神色淡淡的,似乎與趙東家十分熟悉,趙東家把布包遞給他,他打開看了,對趙東家點點頭,表示分毫不差。
「趙大哥,你那帳房是個死心眼,好處不要不說,剩一點碎銀都要給你還來,這樣的帳房哪去找,現在總能放心了吧。」
「也可能是大奸若忠。」
「那就不是小弟能試出來的了。你這裡的老蔡每次來,也是要多少貪墨點,你從來不說他奸,總不成這個不貪的反倒是奸了。」
趙東家聽了,醜臉上露出點笑,自失的嘆道:「真要是大奸,也不會來我們這小廟。看來也該是個老實人了。」
「他老不老實另說,但大哥不可說如此喪氣話,我們靠海吃飯,人雖不多,也沒怕過誰來,大哥現在家業大了,氣魄倒小了。」
「說得好,憨勇你這幾日安排好你店中,再通知一下疤子、黑炮,最多半月,恐怕我們又要出海了。」
那叫憨勇的傾銀店掌柜一臉高興的道:「是,早等著大哥招呼呢,平日做這買賣憋氣得緊,扭盡手段,也不過騙幾個零散錢,做幾年也不如出海一趟,我這就去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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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新回到店鋪,一人在櫃檯後坐了,補記好上午賣出的帳,周圍無人時,他臉上突然露出一絲笑,低聲自語一句:「老蔡都沒見過的少東家,你一個外人如何倒能見到,可知道我面試過多少人,考察過多少人,這用爛的招數還好意思拿來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