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瓮堂便是公共浴池,以白石為池,被區分為大小隔間。大池水熱,中池溫熱。池子後面則是一個大鍋爐,水用軲轆引入鍋爐,夥計坐在爐子前面專門燒水。水燒到一定溫度就流進水池裡,供人們洗浴,這樣的大池子叫做「混堂」。
此時天色尚早,還沒有其他客人。林二脫得一乾二淨,愜意地躺在池子中,後腦勺枕在池邊,兩臂則搭在水池兩側,他兩眼緊閉,池中的水溫漸熱,熱氣蒸騰之間不知何時出現了另一個人影。
輕微的腳步聲教林二的耳朵動了動,他在臉上抹了一把扭過頭去,那男子從水霧中現身,林二躬身施禮:「千戶大人。」
張回點點頭,從角落中搬了把矮凳坐了下來,林二從水中鑽出,匆匆擦乾身體,在張回面前將衣裳穿戴好,曲身跪在他面前。
張回這才道:「辛苦你了,起來吧。」
林二這才站起,張回又搬了把矮凳扔給林二,林二雙手接過,坐在離張回稍遠的距離,神情嚴肅,半邊屁股挨著凳沿,兩手扶膝畢恭畢敬,先前在早點攤上那副老實中年人的樣子卻是半分見不到了。
張回笑道:「不用緊張,你是金陵的錦衣衛暗諜,不歸我統屬。」
林二恭謹應道:「能為聖上分憂,為張千戶效犬馬之勞是屬下的榮幸。」
張回道:「說說看,有什麼收穫?」
林二道:「齊全兒死了。」
張回「唔」了一聲,臉上波瀾不興,顯然並不意外:「梅如松身邊都有哪些人幫他?」
「兩名同監案犯,另外還有應天府牢頭,姓付。」這正是林二入獄的目的。
張回挑了挑眉:「能查到三人的身份嗎?」
林二剛想說話,張回又道:「不能經過正常渠道,對方同樣在暗處,誰也無法保證錦衣衛中是否還藏著他們的人。我暗中招募你也是存的同樣心思。」
林二自信道:「包在我身上,只消半日便可查明。」
張回滿意地點點頭,著意地看了林二一眼:「若不是得罪了上峰,以你的機敏怎麼會在暗線蹉跎經年。這一趟辦得妥帖,我把你辦到京城,跟著我干,如何?」
林二眼中一亮,旋即黯淡下來,苦笑道:「我一家子在金陵過得慣了,京城習俗飲食都與南方大不一樣,怕是適應不了。歲數大了,不願再折騰了。」
張回道:「難道不為你家那小子著想?」
「他?」林二遲疑了。
張回盯著林二,仿佛能看穿人的內心:「京城讀書人多,藏龍臥虎之地,大儒更是數不勝數,他想考個功名自然要與名家高人多接觸,於見識、學識大有裨益。」
「是屬下糊塗了,」林二這次沒再猶豫,拱手道:「還望大人成全,林二這條命就交給您了。」
張回心滿意足地點點頭:「昨夜白家妻女慘死,白如冬一門心思要找那小捕快尋仇,一時半會指望不上了,剩下的活兒咱們自己干。」
「遵命。」林二回答得很乾脆。
張回瞥了他一眼:「齊全兒與你搭檔多少年了?」
林二一怔:「怕是有十年了。」
張回道:「他死了,你不難過嗎?」
林二有些尷尬:「定然是難過的。」
張回面無表情地道:「你畢竟是金陵的暗探,我與你勾連就怕落在有心人的耳中,這一趟差事你就叫齊全兒,把原來的名字忘了吧。」
林二一怔,心思電轉之間便已明白了張回的用意,張回出身北鎮撫司,千里迢迢來到金陵,卻越級結交當地暗探,不免被人之意,齊全兒已經死了,借用他的名義行事可以省去很多麻煩,尤其是那些與他並不相熟之人。若是日後被人尋釁找事,又有誰會相信張回與一個死人暗中勾連?
「是,屬下往後便叫齊全兒了。」林二低頭應道。
「弟兄們跟上了,棄船就在這附近,相信那老匹夫跑不出多遠。若是見到潘從右,首先高聲示警,等弟兄們支援,這老匹夫鬼的很,莫著了他的道!」
「看什麼看!不相干的把狗頭縮回去,想看熱鬧的小心自己的腦袋!」
來燕橋,一隊大乘教的打手高聲叫嚷著匆匆下了橋。
離橋不遠的一戶人家,朱䴉和丁臨透過門縫緊張地向外觀瞧,眼見對方走遠,丁臨低聲道:「你在這兒看著,我去稟報潘大人。」
朱䴉手中提著一把朴刀,眼睛不離門縫,丁臨看出了他的緊張:「放鬆些,相信潘大人。」
朱䴉點了點頭,丁臨在他肩膀上拍了一記這才轉身向屋內走去。
堂屋之中,潘從右背負雙手正來回踱步,臉上則是一部絡腮大胡,將他原本的模樣掩蓋住,見丁臨進來迫不及待地問道:「怎麼樣,見到穀雨了嗎?」
丁臨搖了搖頭:「敵人已在附近展開搜索,這麼待下去遲早會被發現。」
「他們整出這麼大的動靜,我在屋內也已聽到了。」潘從右嘆了口氣,流露出失望之意,他望著高懸天際的日頭躊躇片刻:「不等了,要不然老頭子和你們倆小子都得交待在這兒。」
「聽大人的。」丁臨搶進屋中,從床上抄起兩個包袱背在背後,潘從右已換了套衣裳,頭上多了一頂氈帽,他用手摸了摸那部假鬍鬚:「走。」
此時日上三竿,家家戶戶炊煙裊裊,金陵城從睡夢中醒過來,煥發出生活的氣息,街上的行人也漸漸多了起來。
三人從院中魚貫而出,潘從右指著來燕橋:「先離開此地再說。」
朱䴉和丁臨一左一右將他拱衛其中,三人剛邁上台階,迎面正碰上一隊搜索的人馬,朱䴉和丁臨頓時緊張起來,下意識向腰間摸去,潘從右低聲道:「自然點,放輕鬆。」
兩人心中一驚,不敢稍有動作。那一隊人馬約有七八人的樣子,潘從右打眼一掃便移開目光,兩方擦肩而過之際,那領頭的忽地嚷道:「站住了!」
三人同時一驚,潘從右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轉過身:「這位兄台有什麼見教?」
那領頭的從袖中掏出一張畫像,正是潘從右的樣貌,他上下打量著他,但潘從右臉上的絡腮大胡瞬間將他疑慮盡去,轉而問道:「你可曾見過一個老者,長得讀書人的樣子?」將那畫像舉到潘從右面前。
潘從右一本正經地看了看:「沒見過。」
「滾吧。」那領頭的失去了耐性。
潘從右暗中鬆了口氣,向朱䴉和丁臨兩人使了個眼神,三人向橋下走去。
那領頭的將畫像掖在袖中,自言自語道:「媽的,難道憑空消失了不成?」
身邊一個年輕人仍舊注視著潘從右的背影:「頭兒,上面只說要抓那老倌兒,但是昨夜他從橋上跳下之時我也在場,那船上可是另有兩人的。」
「顯著你了?」那領頭不屑地撇撇嘴:「你以為我方才為何要攔住他,可是那人一部絡腮鬍子與畫裡的人相差甚遠,絕不會是同一人。」
那年輕人道:「那鬍子不能作假嗎?」
領頭的氣道:「你小子戲文看多了是不是?」
那年輕人忽地笑了笑:「是真是假,咱們一試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