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懲前毖後,受國之垢
徐階此時已經意識到了不對。
在他的預想中,這道詔書,應該是一些不痛不癢的申飭,頂多小懲一番,將事情翻篇。
但如今海瑞突然翻臉,將一名右都御史拿下,事情……恐怕並沒有如他預料的方向發展。
徐階的沉默,只是換來太監魏朝的催促:「徐少師,該接旨了。」
前者抬頭看了一眼海瑞,又回頭看著太監手裡裝著聖旨的匣盒。
默默點了點頭,跪拜聽旨。
太監魏朝捲起衣袖,輕輕將聖旨捧出。
大堂內的海瑞、顧承光紛紛下拜同聽。
「茲有前大學士階,剛明峻潔,慷慨紀事。」
「以其危身奉上,羽翼世廟,除奸掃惡,還主上威福而天下靖。」
「相業俊偉掀揭,定策穆廟,匡政扶時,絕百官苞苴而海內治。」
「及於解綬。」
「早有賢名,著在朝廷,晚稱直節,聞於鄉里。」
「以歲寒之操,捨身濁流之陷,剖仕宦糜爛,呈淋漓罪狀於聖前。」
「峻節高志,凌乎青雲,惟令名之皎潔,與淮水而悠長。」
「故,策用不以嫌避,重任當以良臣,加前大學士階,右都御史,巡撫鳳陽、應天等十四府。」
「從階所舉之證,按圖索驥。」
「辦南直隸,徐璠殺人謀逆案、運河漕船傾覆案、士林偽播文檄案、泰州煽惑愚頑案、淮安凌蔑欽差案……等大小十一案。」
「以階老邁,特允其居中調度,由僉都御史海瑞,代掌符節相佐。」
「朕有言贈曰,世有凜凜然不可奪節之心,朕與卿共勉。」
……
半夜時分,欽差隊伍登上一艘大船,去往應天府。
如今已然到了午後,南直隸遙遙在望。
徐階孤立在甲板之上,靜靜拿著詔書,仔細端詳著。
自從接下詔書後,徐階徹夜無眠,一直將詔書上的幾行字,翻來覆去地默念。
突然身後一道聲音傳來:「才剛過雨水,天氣回寒,徐少師不妨回房間內呆著。」
徐階沒有回頭,就知道是海瑞來了。
他開口道:「此去應天府是要辦誰?」
皇帝給了他虛位,卻將符牌由海瑞代掌,就是讓他做個看客,看著皇帝所謂的「世有凜凜然不可奪節之心」。
當然,作為揭發者,如今又是名義上的辦案者,受到的仇視必然也不會少。
至於他想用這身份攪風攪雨……跟來的太監魏朝手中,分明捏著他罷官的詔書,就等著隨時卸磨殺驢。
海瑞走到徐階身邊,解釋道:「先去魏國公徐邦瑞,跟懷寧侯孫世忠府上。」
「這二人跟淮安衛閣字號、飛熊衛、虎賁右衛的異動有牽扯。」
徐階點了點頭,沒再細問。
他轉身看向海瑞,問起另一件事:「徐璠殺人謀逆案,非死不可嗎?」
徐璠是徐階的大兒子,如今皇帝展示了他的凜然不可奪之志,就該反過來奪他徐某人的志了。
給他虛位,督辦自己舉報的大案,將他的鄉黨根基打爛。
督辦親兒子謀逆案,則是逼著徐階親手將他最看重的家族摧毀。
甚至於,防止他想不開自盡,還承諾辦完案後,可以蔭功,來赦免另外兩名兒子。
海瑞搖搖頭:「徐璠指使府吏,意圖殺害無辜,此事是被錦衣衛抓個正著,北鎮撫司已經定了罪,就等徐少師大義滅親了。」
徐階面露悲戚地嘆息。
他至今不知道,皇帝為什麼能露出這幅勝者的姿態。
甚至有暇反過來誅他的心。
他揭發的,可不只是南直隸這些人。
從紫禁城中太后,到內閣首輔、群輔,六部、各寺各司、勛貴,封疆大吏,幾乎一個不落。
皇帝不可能全數法辦,必然有所遮掩,否則朝廷就得空了。
可若是對自己的心腹回護,對外做出一副法不容情的樣子,不說無關之人會這麼想,南直隸的人會怎麼想?
若真這樣,只要那幾個知情的,將事情散播出去,那這在南直隸眼中,就是赤裸裸的針對和凌辱!
不患寡而患不均,不只是官吏,連士林、士紳、百姓,都會義憤填膺,群起鼓譟。
再被有心之人一裹挾,立馬就是滔天的禍患。
南直隸是天下賦稅產出之地,難道中樞不怕在此地引出一場動亂嗎?
他徹夜苦思至今,仍然沒想到皇帝能怎麼做,才敢如此信心十足。
海瑞說完這句,一時無話。
「也不是沒有餘地。」
一道略顯尖銳的聲音響起。
二人紛紛回頭看去。
只見此次傳旨當頭的太監魏朝緩緩走近。
他迎上徐階亮起一絲希望的眼神,不由解釋道:「徐少師不用多想,陛下不需要你做什麼,您就全程看著就行了。」
徐階聽了這話,心裡剛剛燃起了希望,轉眼又沉到了谷底。
若是皇帝用兒子拿捏他,只能說明皇帝破局還用得著他,未嘗沒有騰挪的空間。
但皇帝似乎真的不需要他做什麼,他也失去了談條件的機會。
魏朝看著徐階,目光中有一絲憐憫,開口說道:「徐少師,陛下說。」
「主犯從犯,是以徐璠跟徐琨的口供定的,徐少師也可自行斟酌。」
皇帝說了,主犯論死,從犯可免。
至於誰是主犯……現在將這個決定權給徐階了。
徐階聽了這話,臉色猛然一變。
他指著魏朝,整條手臂都止不住地顫抖。
徐階哆嗦著嘴巴開合,聲音乾澀而驚駭道:「陰狠毒辣!不似人君!」
「哪怕世宗都沒有毒辣到這個地步,不怕青史昭昭嗎!」
這哪裡是給他留的餘地。
這是讓他挑兒子殺,這是看準了他喜愛那名聰慧的長子,才故意為之!
怎麼能有這種人君!
誅心誅到這個份上,完全就是暴君!是獨夫!
魏朝搖了搖頭,認真道:「陛下知道徐少師重家族,念親友,這才給少師轉圜的餘地,如何還出言不遜?」
他語氣轉為森寒道:「難道徐少師想要從犯一併論死?」
徐階身體一寒,囁嚅半響,都沒敢答話。
魏朝冷哼一聲,不再理會他。
徐階轉而看向海瑞,嘶聲道:「皇帝是不是隱去了中樞的不法,只敢追究南直隸的人!」
「他這樣做,不怕引得南直隸上下反彈嗎!?」
這樣的作為,分明就是黨同伐異,哪裡還有革故鼎新的氣勢。
一旦這樣做了,皇帝就是在親手培植鄉黨的土壤。
至少數十年裡,南直隸都安穩不了!
為了出口氣,就這樣不顧大局!?
面對徐階的質問,海瑞終於開口道:「徐少師多慮了,中樞涉案的,大多已經結案,陛下,沒有半點包庇。」
「同樣,陛下對南直隸,也會一視同仁。」
徐階一怔。
旋即齒笑道:「這才多久,涉案人數眾廣,就結案了……」
說到這裡,他陡然間反應過來。
徐階恍然,卻又難以置信道:「張居正!張居正對不對!」
「皇帝讓內閣背下了這口鍋,逼著所有涉案的人認罪,自己再借著大赦的名義施恩!對不對!」
「我那好學生對皇帝信任到了這個地步?」
海瑞是不屑於說謊的,但這麼快結案根本不可能。
只有如他這般猜測,才能解釋其中的矛盾。
他此前從沒想過這一點,是因為按他執掌內閣的經驗而言,內閣不可能為皇帝一時的意氣,做到這個地步。
徐階死死看著海瑞,想從他眼中看出答案。
海瑞回視著徐階的眼神,似感慨也似傾慕:「陛下說,受國之垢,是謂社稷主;受國不祥,是為天下王。」
他頓了頓,意味深長地對徐階道:「徐少師,你明白嗎?」
徐階臉色一滯,這一瞬隱約抓到什麼脈絡,卻猶如霧裡看花。
他絞盡腦汁,想要想清楚,卻不得其法。
一旁的魏朝搶過話頭:「昨日在淮安府人多耳雜,不好明言,如今倒是可以告訴徐少師。」
徐階朝他看去。
只見魏朝陰柔的臉色上,不無矜傲道:「除夕當日,國丈李偉,銘感陛下恩德,主動向都察院投案自首,並退還二十一萬兩髒銀。」
徐階聞言抬起頭,想了想還是搖搖頭道:「無非還是赦免,暗中歸還銀兩那一套,騙不了天下人。」
如果只是這種程度,未免也太小看天下聰明人了。
這種糊弄人的事情,反而是火上澆油。
總不能真將國丈法辦,那皇帝恐怕得跟太后鬧翻了。
魏朝搖了搖頭,帶著一種夏蟲不可語冰的語氣:「徐少師小人之心罷了,國丈的髒銀,盡數充為今年兩廣軍餉。」
「同時,都察院在審理此案時,發現與慈聖皇太后亦有牽扯,乃是受國丈髒銀一萬二千兩。」
徐階一驚。
案子都往小了處理,怎麼可能真的查到當朝太后頭上,這是什麼意思!?
魏朝瞥了他一眼,繼續說道:「三法司按律,稟聖上『八議』,內閣票擬,請聖上赦免。」
「聖上不允,只按『八議』成例,罪減一等,遂免國丈李偉流放,施杖刑一百。」
「慈聖皇太后,杖四十,聖上代母受刑……」
「於奉天殿,袞服受杖三十七,親身受笞刑者三,由仁聖皇太后行之。」
聽到這裡,徐階終於明白皇帝要做什麼!
擴大化,這是擴大化的精髓!
他忍不住失神,喃喃道:「而後是不是內閣感懷聖上德行,紛紛主動投案?」
魏朝意外地看了他了一眼,點了點頭:「不錯,內閣首輔張居正,感懷於聖上仁孝,主動退還歷年所受冰敬炭敬,凡八萬一千兩。」
「按照大明律吏卷第二十三,計十一條,受財不枉法,一百二十貫以上者,杖一百,流三千里。」
「三法司再度請聖上『八議』,聖上乃定免流放,杖一百。」
「首輔親於午門外領杖。」
「髒銀用以免除,萬曆元年京城九門稅。」
「張居正疏請致仕,陛下留中不發。當日,內閣次輔高儀投案,曰收受鄰居十一銅,雞蛋七,乃受杖二十。」
「群輔呂調陽、楊博緊隨其後。」
說到此處,徐階終於明白皇帝要做什麼了。
即便是他徐階,此時都忍不住有了高山仰止的感覺。
這才是擴大化的高手啊!
他只是儘量將一切有分量的人牽扯其中,讓皇帝投鼠忌器。
但皇帝竟然將所有人都拖下水!
聽到高儀受賄七個雞蛋,他就明白過來,這一招的後續。
他徐階要的是死中求活。
皇帝要的,是不破不立!
魏朝繼續給他分說著中樞發生的事情:「翌日,六部九卿並大理寺卿、太常寺卿、光祿寺卿等,紛紛投案。」
「各自退贓,於午門外受杖刑。」
「刑部尚書王之誥,包庇親子殺人,疏請致仕,舊案由三法司重審。」
「隨後,由上官從上往下揭發,百官紛紛涉入貪污案」
「同日,吏科都給事中栗在庭,稟北直隸考成法一季之功,其中貪腐者不計其數。」
「北直隸近乎九成官員,都陷入了貪污大案。」
徐階已經不需要再聽了。
這不是牽連大案,這是銷帳!
只要官吏此時投案,萬曆元年以前的事,就一筆勾銷。
在這種情況下,他的揭發已經沒有用了。
往淤泥里添泥巴,改變不了本身的成色。
皇帝就是要帶著這一池的淤泥,破而後立!
不只是北直隸,南直隸也同樣可以這樣做,一視同仁之下,南直隸也鼓譟不起來了。
而且,他綁縛在船上的,大多是貪腐案,貪腐罪減一等,既往不咎,恐怕會當場跳船。
而某些人,恐怕就恰好罪在不宥了。
難怪讓他督辦的十一案裡面,一件貪腐也沒有,恐怕都是謀逆的路數!
好聖帝,果真是好聖帝。
問題是,皇帝怎麼做到的!?
徐階喃喃自語:「怎麼可能……」
這些勛貴大員,憑什麼寧願名聲受損,也要來這一場不破不立的戲碼?
息事寧人不好嗎?
楊博都要致仕的人了,憑什麼此時要受下這個污名?就為了給皇帝抬轎子?
還有高儀之流,沒罪也要摻和一腳,哪怕是七個雞蛋,被人記載史書上,難道是光榮的事情嗎?
更別提以他了解的,張四維、馬自強、王之誥這些人,憑什麼配合皇帝?
聽到徐階喃喃,海瑞終於忍不住插了一句:「徐少師,除了你這樣的大局,也有同舟共濟的大局。」
「陛下和內閣,才是大局!」
他自然是知道皇帝一個個說服那些大員勛貴,有多麼艱難。
靠著親親之誼脅逼國丈,重啟開中法拉攏北人,再開市舶司利誘勛貴,乃至於用皇帝的政治信用作保。
他從未見過如此低聲下氣的政治共商,既要把案辦了,又不讓朝局動盪。
遇到這種聖君,何其有幸!
魏朝又從懷中拿出一份詔書——這種不單給某一個人,而是分發到各地的,都會謄抄好幾份。
「聖上步祈南郊,下罪己詔曰……」
徐階突然探手拿過詔書。
急不可待自顧自看了起來。
他要,重新認下一番這位少帝!
「我年歲幼小,德行淺薄,初次登上寰極的位置,還沒有半點功績。」
「僅僅成為皇帝不過半年,就釀成了貪腐橫行,糜然成風的情況,這難道不是我作為皇帝的責任嗎?」
「問過考成法優良的官員,他們都說自己入不敷出,食不果腹,我派人去看了之後,聽聞這些人桑戶蓬樞,樵蘇不爨,配偶釵荊裙布,子嗣豕食丐衣。」
「詢問原因才得知,國朝拖欠俸祿已經四個月了,還會用寶鈔、花椒之類的東西來加劇他們的貧寒。」
「這難道是可以的嗎?」
「尊敬的上蒼跟宗廟啊,官吏貪腐成風,顯然有我的一份責任在裡面,若是沒有我率先改正,怎麼可以輕易處罰臣下呢?」
「於是我有了決定,廢除珠寶等奢靡之物的進貢,更改我此前膳食、用度過於華麗的錯誤,以此來削減內廷的開支。」
「此外,我承諾,考成法推行到的時候,但凡合格的官員,將會領到十足的俸祿,優秀的官員,再貼補一份績效,來彌補朝廷之前做的不對的地方。」
「同樣地,依照大赦天下的機會,萬曆元年以前的貪腐,只要退還髒銀,就可以罪減一等,將功補過。」
「至於這期間給百姓帶來的痛苦,全部應該由皇帝本人,也就是我來承擔啊。」
「為了彌補百姓,朝廷將會按照收上來的贓款,進行一定時間的賦稅減免。」
「同時,將會重新開啟開中法,為邊境的將士貼補糧食。」
「至於商賈,朝廷將在春夏之交,重新建立福建市舶司,在崇明沙所新增一處市舶司,允許船隻出海。」
「如今考成法覆蓋的南北直隸,與福建承宣布政司,我希望見到官吏們積極投案,將功贖罪。」
「看到詔書的時候,就明白我的想法,我的志向和心意不會改變。」
一道罪己詔看完,徐階已然雙目失神,恍惚難止。
踉蹌跌在海瑞懷裡。
他艱難地撐起身子,看向海瑞,澀聲道:「好一個受國之垢,好一個受國不祥。」
後面還有,但會很晚,具體幾點不清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