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居京不易,螳螂亮臂

  第61章 居京不易,螳螂亮臂

  十一月三日。

  由於一路的拜訪、講學,李贄耽擱了不少時間,好歹是在吏部規定的最後期限內抵達了京城。

  作別了執意要送他的學子——沿途上講學的收穫之一。

  李贄獨自拉著驢車走向了城門。

  京城九門稅不收人頭稅,卻還是收商稅的。

  李贄拉著學子送的驢車進城,車上一堆土特產,城門處幾門差役執意要盤查。

  可惜差役碰到了硬茬,李贄引經據典駁退了盤查的要求,曰:孝宗初,御史陳瑤言,崇文門監稅官以掊克為能,非國體。乃命客貨外,車輛毋得搜阻。

  反正就是孝宗年間,就有詔令,除了檢查客貨外,不得隨意搜查阻攔車輛。

  城門的稅官本想物理反駁,但在搜出他赴任國子監的文書後,還是被李贄的道理說服了,總算通情達理地沒檢查驢車,給他放進了京城。

  李贄昂首挺胸進了城門。

  隨後在看到京城屋舍價格又漲了些許後,變得垂頭喪氣。

  這就是他為何磨蹭這麼久才來京城的緣故。

  京城居,大不易。

  李贄是真不想來京城,甚至說,他從來都對做官沒什麼興趣。

  他已經不記得,他是怎麼被一步步逼到如今這個情境的。

  八歲時,他心中就燃起了熊熊烈火,言稱自己倔強難化,不信學,不信道,不信仙、釋,故見道人則惡,見僧則惡,見道學先生則尤惡。

  十二歲時,意氣更甚,一篇《老農老圃論》,挖苦孔子。

  十四歲時,讀《尚書》,直言朱熹的批註臭不可聞。

  他曾以為,自己是天命不凡的人物,是歷史的主角,日後著書立說,早晚將這些所謂的聖人甩在身後。

  後來,他發現自己錯了。

  不是錯在他不如這些聖人,而是錯在,這些所謂的聖人,有太多門徒了。

  多到整個天下,都是這些聖人的條條框框,讓他舉步維艱。

  所謂孔子一狗犬吠,百狗從焉,並不是他看不起孔子——已經逝去的道德人物,他也無心貶損。

  他看不起的不是孔子,而是孔丘身後這群野狗!

  十五歲時,為了童試,他昧心品悟起了所謂的儒學經典,四書五經。

  十七歲時,父親逼迫鄉試,讓他撿起了此前看不起的理學經典,朱子《傳》注。

  二十一歲時,李贄眼睜睜看著,因為自家窘迫,娶進來的新娘黃氏,不得不幫人做針線活,吃粗糧野菜。

  年僅十五歲的妻,勤勞賢淑,作為長嫂更是「待娌姒如同胞,撫諸從若己出」,他又怎麼能忍心要求其,與自己一同安貧樂道?

  終於,李贄在做官之事上,他妥協了。

  向父親妥協,向妻兒妥協,也向條條框框妥協。

  好在,他天賦還算不錯,二十六歲考取舉人,三十歲外出為官。

  奈何,李贄做夢也沒想到,所謂的當官來錢快,是哪種方式。

  同流合污?還是出淤泥而不染?

  年輕氣盛的李贄,選擇了道德操守。

  遺憾的是,大明朝的俸祿,給他結結實實上了一課。

  他歷任河南輝縣教諭、南京國子監博士、北京國子監博士,過得可謂窮困潦倒,終於,在他三十八歲時,他的妻女,生生餓死在了輝縣……

  李贄一路上神色複雜地看著京城的一磚一瓦。

  妻子死後,他回了京城禮部任官,卻因跟上司有矛盾,主動上奏「厭京師浮繁,乞就留都」。

  彼時,他曾暗中發誓,決然不會回到這個是非之地。

  至於為什麼又被召了回來……因為皇帝允諾,可以「不被人管,俸祿翻倍,安心治學」。

  他抱著想信,又不全信的糾結心態,李贄未帶家眷,獨自趕回了京城。

  京城還是他記憶中一般,車水馬龍,摩肩接踵。

  李贄有些不適應地靠路邊走著,省得遇到什麼不必要的麻煩。

  恰好看到家麵攤,簡單的四張桌子,擺在路邊,豎起一塊牌子,上面寫著「面「,煤灶煮著麵湯,咕嚕咕嚕冒著熱氣,勾動了李贄的饞蟲。

  他想了想,走上近前,將驢車拴在樹上,一邊喊到:「店家,給我來二兩面!」

  李贄今日還未就食,早就餓得前胸貼後背,正好也歇歇腳。

  不多時,店家就端了碗面上來。

  「客官您慢用。」店家說著,放下面碗。

  店家正要轉身干別的活,李贄突然臉色一沉,一把拽住了他。

  「你等會!」李贄拿起筷子,挑起碗中的面,「你這哪有二兩!」

  那店家被嚇了一跳,連忙安撫他。

  放低聲音告饒道:「這位爺,咱們小本生意,哪裡會短你的稱,況且差爺們隔三差五來查,給我膽子我也不敢啊。」

  李贄窮苦慣了,是個較真的人。

  店家口中的「差爺查稱」他知道,在京兵馬指揮領市司,每三日一校勘街市度量權衡,稽牙儈物價。

  但他同樣也知道,這些店家,只要繳足了份額,就能讓差役們眯一隻眼睜一隻眼。

  李贄不管這些藉口,只揪著不放道:「我就問伱這面,有沒有二兩!」

  店家連連告饒,卻見眼前這人無動於衷,終於鬆口道:「客官,這樣,我給您補個炊餅。」

  李贄這才緩和了神色,放開了店家:「炊餅只能算短秤賠的!這碗面,我還是得少你一文!」

  店家苦笑,拱了拱手轉身取餅去了。

  李贄這才施施然坐下,大口吃起面來。

  眼睛不時看向店家,防著他往餅里吐口水,耳中聽著別的食客談天論地。

  「……有這般才智不去考科舉,怎麼窩在小報寫小說?」

  「你懂個屁,你看這設定,什麼弼馬溫,不就是御馬監嗎?還有這些官場黑話,依我看,多半是哪個官場退下來的老手。」

  「胡扯!有明證嗎,就在這裡瞎咧咧!?」

  李贄看著兩人腦袋擠在一塊看新報,突然想起自己落下兩期西遊記沒看了。

  恰好店家上前送炊餅,李贄朝店家努努嘴:「店家,這兩期的新報有嗎?」

  店家想婉拒,又怕這廝找麻煩,思前想去,還是轉身拿了兩份新報來。

  交到面前這客人手中的時候,還不忘囑咐一句:「小心別弄壞了。」

  李贄擺了擺手,將報紙拿在了手中。

  本是打算先看小說,就著麵條大快朵頤。

  結果一眼掃過,就被大版大字吸引了目光。

  李贄皺眉喃喃自語:「從善惡論……學習……的態度與方法?什麼鬼名字!」

  本著批判的態度,李贄放下西遊記,先看起來這篇顯得有些殘障的東西。

  看到開頭……哦,原來是皇帝啊,他這才想起此之前,皇帝索要先天之人的事。

  也難怪,十歲少年,正是對善惡疑惑的時候,李贄對這個年紀的思辨水準,放寬了容忍度。

  況且用先天之人作為明證,無論如何,思路還是有些新奇。

  且讓他看看有了什麼結論?

  噹噹他看到皇帝妄下論斷的時候,又搖了搖頭。

  區區一人,怎麼能下定論呢?

  正要腹誹一番,看到結尾一句,又挑了挑眉。

  這小皇帝,似乎潛質還不錯。

  李贄沒有第一時間去看小說,反而又看向了下一期新報。

  畢竟此前從未有報紙,刊載皇帝的經學討論,任誰都會好奇,想看看後續。

  但,下一期更讓李贄出乎意料。

  乃是說,皇帝在上月二十九日,宣布成立一座新學府,特為求明證之用。

  三十日,皇帝下詔,求問「如何求得明證,如何確認明證真偽」,言之有物者,可於新學府掛職,賜吏身,領月俸十兩。

  百姓、監生聞訊,爭相議論。

  十一月二日,也就是昨日,游商程大位揭榜,面刺皇帝善惡論明證之疏漏。

  曰,善惡之論,區區一例不足以定證,或有十例、百例,盡皆如此,才可稱之為明證。

  同時,其人既然至今混沌,豈能只讓內臣導於善?

  亦應再一人導於惡,二者相比,才可證明。

  皇帝聽聞,主動召見了程大位,當面承認了自己的不足,稱讚道「這才是朕想要的解惑啊」。

  上下詳談甚歡,而後一同定製,暫定善惡論研究方法為「試驗法」。

  又以程大位之言,試驗法所得,必然應有可以重複實現的特徵,否則不可稱之為明證。

  再有,試驗法當有對比,一正一反,宛如一陰一陽,否則只可稱之為片面明證,不取也。

  並賜程大位新學府客座教諭身份,領月俸十兩,不必坐班。

  李贄看完後,對這部分討論盡數略過,眼睛死死盯著「掛職」、「月俸十兩」上。

  他招來店家,問道:「店家,這新學府建在哪兒?」

  自己得去瞅瞅,有官身能不能兼任。

  ……

  與此同時,乾清宮。

  皇帝陛下今日睡了個懶覺,天亮透了才起床。

  今日先帝原配太后,移入先帝陵寢,與先帝合葬。

  祭祀大事,合當輟學一日。

  而後朱翊鈞便吩咐了駙馬都尉許從誠代皇帝祭祀,自己躲了個懶。

  政事交由內閣,兩淮的事託付給了海瑞,朱翊鈞總算是沒什麼急著辦的事了。

  接下來插手京營,倒是可以徐徐圖之,他記憶中,顧寰應該死得挺晚。

  朱翊鈞伸了個懶腰,喚來宮人替他更衣。

  思考著是稍後是去校場,還是去工部問問朱衡大船的事。

  恰在這時,張宏神色有些緊張了進了殿。

  甚至主動接過了更衣的活計,自作主張驅退了宮人。

  不等朱翊鈞發問,他就小聲道:「爺,昨夜慈慶宮著火了。」

  朱翊鈞猛然醒過神:「母后傷著沒?」

  他第一反應就是問起陳太后的安危。

  這時候要是燒死個太后,影響就太惡劣了。

  張宏連忙道:「火勢當場就控制住了,只傷著幾名太監宮女,太后相安無事。」

  「之後太后命奴婢將慈慶宮的人都扣住,親自逐一盤問。」

  「奴婢本想遣人到乾清宮給陛下稟報,但太后又疑心奴婢要送人離開,給奴婢也按住了。」

  張宏三言兩語就說清了原由,還特意點明了為何沒有第一時間來稟報。

  那種情況,他要是執意讓人離開,只怕會讓陳太后疑心皇帝。

  朱翊鈞鬆了口氣,陳太后沒事就行。

  他展開雙臂,讓張宏替自己穿戴,神情嚴肅問道:「火勢正常嗎?」

  若是什麼打翻燭火也就罷了,就是怕,有人作死。

  張宏遲疑了片刻,斟酌道:「火起得有些快,但也不是太明顯。」

  朱翊鈞面色陰沉,沒有開口說話。

  若是人為,能是誰做的?南直隸鄉黨?兩淮的爪牙?還是晉黨?排斥新法之輩?

  又是什麼目的?是示威?還是離間?或者是想給他叩屎盆子?

  朱翊鈞等穿戴好,才沉聲開口道:「走,去慈慶宮。」

  說罷,甩了甩寬袖,大步流星往外走,無意中流露出心中的急切。

  張宏連忙跟上。

  一路無言,一行人很快趕到了慈慶宮。

  朱翊鈞站在慈慶宮外,就感受到一股燒焦味,撲面而來。

  他一邊放緩腳步,一邊問道:「母后在寢宮嗎?」

  張宏忙道:「太后在暖閣。」

  剛起了火,不敢在寢宮待著也正常,朱翊鈞點了點頭,邁步進了慈慶宮,直奔暖閣。

  剛一進暖閣,就看到陳太后坐在椅子上,用手撐著臉頰,歪頭休憩。

  聽到有人進來,突然坐直身子,睜開了眼睛。

  見到是皇帝進來,這才稍微放鬆下來。

  「孩兒給母后請安。」朱翊鈞行了一禮。

  陳太后揉了揉眉心:「暫時躬安,往後就不一定了。」

  朱翊鈞聽出了這位母后口中的怨念。

  忙起身走近,給陳太后揉揉太陽穴,口中說著:「母后審出來什麼了嗎?」

  陳太后無奈道:「不慎打翻燭火。」

  朱翊鈞追問:「果真?」

  陳太后嘆息不語。

  朱翊鈞默然。

  這就是沒審出來的意思了,但又不能對外說有人故意縱火,但不知道是誰。

  影響天家顏面倒是其次,重要的是,容易引得內外相疑。

  朱翊鈞小心道:「母后有頭緒麼?」

  陳太后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開口道:「這話我問陛下才對,陛下近來是不是又在惹是生非?」

  宮廷失火其實是一件很常見的事,往往也有跡可循。

  陳太后的記憶中,先帝支持開海的那兩年,宮裡常有失火的事。

  如今被皇帝隔絕了內外,她也不知道外朝是不是有什麼大事,但……從前次高拱離京,內閣非要見她一面來看,外朝對母子二人的關係,恐怕是沒往好的方向猜,若是她昨夜被燒死在宮裡,皇帝必然也得吃上好一個麻煩。

  所以,與其說是衝著她來的,不如說是皇帝惹的麻煩。

  恰在此時,李進從暖閣外走了進來:「陛下,太后娘娘,外朝眾臣聽聞慈慶宮失火,特遣人來慰。」

  朱翊鈞目光一閃,嘖了一聲:「好快的消息!」

  他停下了揉按的手,朝陳太后開口道:「母后,讓孩兒處理罷。」

  還有一章,要麼10點左右,要麼明日補。

  工作上有些事,周末會做個成績匯報+更新任務

  注1:隆慶六年十月,庚午,慈慶宮後西連房火,內閣、府部、及日講等諸臣,上恭慰,俱報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