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屠所牛羊,狗急跳牆
愁雲慘澹萬里凝,腥腹漫天庭。
聖母皇太后聖壽才過兩日,京城中應當正是喜氣未減的時候,奈何天有不測風雨,遮天蔽日的烏雲,毫無徵兆地籠罩在了京城的上空。
飄雪寒風,天幕昏暗,京城的天色不懂禮數地恣意渲染著緊張的氛圍。
天色也就罷了,各種人員事物,似乎都故意在為這股緊張氛圍助紂為虐。
坊間流言四起,各部衙門的公文張貼不斷,京邊各營衛頻頻調動。
順天府境內,憑空出現道道關卡,虎視耽耽的錦衣衛、紅盔衛不斷搜查盤問,民心惶惶。
兵部、五軍都督府、五城兵馬司、內廷二十四司局,陸續有人或死或緝,官不聊生。
接二連三的使者,面色凝重,騁馬出京,在京邊揚起道道雪屑與煙塵。
一日之內。
循著年節將至的慣例,陳經邦入主兵部後,連夜去函九邊督撫,務必各司其職。
禮部宗人府以宗室恣情玩法,申斥各地藩王,嚴令杜門省改一月,修持德性。
又因河南祥符人李相,首倡白蓮教,煽惑遠近,造妖書,妄意糾眾,超手中原,內閣申時行難得勃然大怒了一回,會與吏部簽署下文,嚴詞激烈地勒令各省三司衙門,舉一反三防微杜漸,不得鬆懈。
即便如此,局勢仍舊半點消停的趨勢也沒有。
只見又一道煙塵縱馬騁過長街,出城而去。
「今日的使者怕是不會停了,這是第六道了吧?」
「內閣跟各部衙門急得跟熱鍋上的螞蟻一般,總得做點什麼才是,將百官都申飾一番,未嘗不是安定人心之法。」
兩名衣著貴氣,面帶官相的中年男子,並肩站在京城的城樓上,居高臨下看著使者縱馬而去的方向,愁眉苦臉聊著天。
「不過看這道使者所攜文書的制式,似乎是皇帝的詔令?」
「嗯,是皇帝給宣大總督陳棟的手詔,具體內容不知,沒讓兵科抄錄。」
「嘶,這不止是疑上兵部了啊,竟然連兵科都防著—-兵科跟石尚書關係可不大,何至於此?」
「唉,兵部尚書都密謀造反了,兵科又怎麼可能置身事外,人家拿著失察之罪說事,賈科長也沒底氣回嘴。」
說起石茂華,兩人都是一臉嗨氣。
二天前,也就是萬曆七年十一月乙酉這一天。
該日乃是慈聖皇太后的萬壽聖節,同時,也發生了一件讓所有人都始料不及的事情。
皇帝隨母受賀表後,於隆宗門賞宴軍民時,竟有一名喚作卜芒的棘麻番僧身藏毒刃,宴間驟然暴起,刺王殺駕!
若非皇帝身手還算矯捷,躲避及時,恐怕就要釀成一場大禍!
簡直駭人聽聞!
事情固然是夷人做的,但顯然不會這麼簡單。
單是誰允准了這種包藏禍心的夷人面聖,便是一個天大的問題。
更別提其人如何夾帶利刃躲過搜身、座次又憑什麼有機會靠近皇帝等等問題,就更加晦澀了。
果不其然。
朝臣還未來得及猜忌多久,緊隨其後的,便是兵部尚書石茂華,密謀造反後畏罪潛逃的消息,
石破天驚!
誰都沒反應過來,兵部一干郎中、主事,兵科一干給事中,竟然直接被內閣停職留任,結案之前不得入部視事。
雖然是無辜被牽連,但誰也不敢等閒視之。
於是,兵部這幾些郎中、主事們,便只能四處探聽消息,攀扯關係,免得真就變成了聾子瞎子。
「願意防一防都是好事了,聽聞少司馬自昨夜被都御史溫純帶走之後,至今未歸,恐怕凶多吉少。」
少司馬指的是兵部侍郎,二人口中提及的,自然不是新上任的陳經邦,而是左侍郎羅鳳翔。
「石茂華——羅鳳翔——也不知道是確有其事,還是皇帝在借題發揮。」
夷人刺殺歸刺殺,但誰做的還真不一定,哪有這種潑天大案,一夜之間就拽出一個兵部尚書的不管別人怎麼想,至少他十分懷疑皇帝是順勢而為,故意找石茂華麻煩一一哪怕之後查出來是別人,也不妨礙一併收拾了。
「咦?那是沈鯉?」
其中一人低頭,朝下方城門驗傳處看去。
「好像真是,他不是在家守孝麼?怎麼進京了?」
說話之人跟著朝下看去,疑惑不解。
「仁嘉兄竟然不知道?去年他丁父憂三年結束,皇帝就給他加了兵部侍郎巡撫地方的差使,文書剛送出去,沈鯉母親又去世了,如今一過百日卒哭,皇帝便順勢金革無避了。」
「,又是鑽空子,皇帝敗壞禮法,其無後乎?」
「咳-—-仁嘉兄此言有失偏頗,無論金革無避,還是欽天監孝期減半,都是祖宗成法嘛,仁嘉兄不妨趁著這段時間停職,溫習一番數學,也去考個欽天監博士的兼差。」
這個「也」字是有緣由的,皇帝上次讓三品衙門堂官進修,兵科位低權重,也分了兩個名額,
這說話的道理自然就變了風向。
「算了,懶得與你扯,照你這麼說,沈鯉此番復起入京,是要接羅鳳翔兵部左侍郎的班?」
沈鯉資歷肯定是夠的。
就是這個人來做頂頭上司,可不是什麼好事,還不如陳經邦。
「不是,看六科抄錄的詔令,說是任都御史巡撫度田事,至於兵部左侍郎,羅鳳翔還未必真就落馬了,說接班太早了。」
「這就自欺欺人了,皇帝跟內閣有心牽連之下,羅鳳翔不落馬的話,恐怕就得落水了。」
「,說到底還是申時行那廝尸位素餐,本該止於夷人的事,怎麼能讓皇帝牽連到堂堂兵部尚書身上,弄得大家都是一身騷!」
「誰說不是呢?還有吏部王錫爵那廝,跟著上下跳,比太監還積極,多半是死了女兒失心瘋了,這種人竟也配呆在天官位置上。」
「婷,王崇古也跑不了,他不點頭,申時行也握不住擬票的筆,王崇古連自己鄉黨都不護著,
以後誰還敢向他靠攏?」
「現在文華殿上朝會的都是些什麼人!」
大明朝造反很常見,寧王朱宸濠募兵十萬,稱帝建制,改元順德,距今正好六十年;壬寅宮變,世宗慘遭勒頸,不過三十七年;稍近的師尚詔扯旗造反,聚嘯七萬餘,攻城略地,亦只有二十六年;最近的是隆慶二年,宣府二千兵丁邀賞叛亂,才十一年,封建王朝國情如此,無論哪個皇帝,在位時多少都得被反上那麼一反。
但是,造反固然頻繁,卻多發於無德宗室、受蠱惑的百姓、自行其是的臨時工、氣血上涌的大頭兵而已。
文官造反,那就太過聳人聽聞了!
國朝多少年沒聽過文官造反的說法了?就算事實上有,也往往不會用上這個名目,羅列個十大罪,八大罪結案斬首頂天了。
非要數成例的話,恐怕還得攀到胡惟庸上面去一一如果奪門之變不算的話。
胡惟庸案什麼情況?牽連數萬人,死傷無算,半數以上都是士人!
皇帝跟內閣怎麼忍心重演此事!?
但凡申時行、王錫爵這些人有點良心,就應該將事情止於夷人,捂住蓋子才對,至於石茂華的事,屆時隨便羅列個十大罪給皇帝出氣就行了,何必鬧到現在這樣滿城風雨呢?也不怕百姓驚。
當年世宗險死還生多少次了,也沒見人家動不動就隨便說文臣造反不是。
只能說文華殿那些廷臣的屁股,是一天比一天歪了!
正說著話的功夫。
一道揚塵由遠及近,朝京城而來。
兩人下意識投去目光,不過警一眼的功夫,甚至來不及間歇談論城樓下的事,便見這一隊人馬呼嘯而過,赫然是囂張跋扈親衛開道,擁著為首之人縱馬入城。
兩人不約而同間,眉頭幾乎擰在了一塊,厭惡地看著方才入城的一隊人馬。
「這些武將仗著皇帝的寵信,近幾年又猖狂起來了,當真是畏威而不懷德!」
縱馬入城,實在囂張!
這些年風氣越發敗壞了。
武官到兵部述職,不說三拜九叩的大禮吧,至少也得有跪地下拜的基本禮數吧?
結果這些年倒好,那些都督總兵拿著皇帝的令箭,說什麼三品官以上不對外行跪禮,竟然敢在兵部堂而皇之站著!
還有顧寰那廝,區區勛貴,整天在文華殿廷議上著,為武官張目,實在礙眼至極,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死。
『看開道近衛舉的標誌,好像是戚繼光吧?也難怪這樣囂張跋扈,人家這次進京,可又是帶了三千南兵隨行的,誰要是惹他不順心,城衛軍還不一定夠他打呢。」
其中一人冷笑不停,語氣中更是不乏輕蔑與諷刺。
固然明白這些入京的外臣,多是因為聽聞刺王殺駕事,才失了分寸,迫不及待想見到皇帝,但不管什麼原因,跋扈就是跋扈。
再者說,皇帝的安危,也不是這些武將應該操心的。
「俞大獻在福建那般張揚跋扈,動輒殺人破家,回京述職都夾著尾巴,只帶了兩名隨從,這戚繼光倒好,三千南兵——·哼,也不怕端不住這麼大架子。」
「誰讓皇帝倚仗他呢,石茂華出事那晚,聽聞京營跟五軍都督府也有異動,再加上顧寰快死了,皇帝恐怕是想將京營交到戚繼光手裡。」
「營衛異動—-我這兩日也聽說了,似乎以訛傳訛的成分多些。」
調動營衛可不是這麼簡單的事。
皇帝跟內閣那一關不必多說,還要御馬監大太監以聖旨和火牌等信物下兵部,而後再移交五軍都督府。
這一長串的流程,哪怕石茂華也干不出來。
「不清楚,但我在兵科聽到有人偽造火牌的傳聞。」
「偽造火牌!?焉能這般喪心病狂!?」
「呵,也不是什麼稀奇的事,六年前凌遲的黔國公,不就幹過這事?可惜你我現在停職,聽到的消息都雲遮霧繞,委實看不真切,不知幾分真假。」
「假的吧,能有這麼大陣仗?」
「不好說,這次皇帝出巡,苑馬寺卿蹊蹺跌亡,王崇古又與石茂華大吵了一通,依我看,未必沒有關係。」
「唉,算了,此事的真假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皇帝要趁著這個機會將京營徹底抓在手裡了。
說話者眼神頗為複雜,尤其顯得忌憚。
「造反嘛,雙方不反著來,怎麼就叫造反?誰反誰,本來就是不好說的事。」
一句話出口,兩人不約而同嘆了一口氣,
對視一眼,對兵部與兵科晦暗的前途生出無數憂慮。
「司禮監太監孫海?內廷也有牽扯其中!?」
申時行面色凝重地將接過都御史溫純遞過來的案卷,驚愣出聲。
溫純點了點頭,直言不諱:「大興縣侵占皇莊一案,惜薪司掌印太監姚忠,背後便是此人。」
「只因聽聞皇帝打殺了姚忠後要繼續追究,其人便畏懼天威,為石茂華趁虛而入,在夷人面聖前,暗中鬆懈了搜身。」
說到此處,他頓了頓,繼續道:「現在只是都察院根據幾名案犯的供述所做出的推測,沒有確鑿的證據,但他似乎已經嗅到風聲了,我怕夜長夢多,抓是不抓?」
合不合規矩都是後話。
兩人是在吏部左右侍郎任上搭過班子的,本就來往密切,私交不錯,再加上一者如今掌內閣,
一者執台諫,天然的平齊平坐一一國朝慣例,首輔南人時,必以北人掌台諫,用以制衡,其地位可見一斑。
是故,兩人之間說話,也甚少顧忌,
申時行撐著椅子緩緩站了起來,在內閣值房中來回步,顯然事涉內廷,有些麻煩。
直到將手中的案卷捏到變形,申時行才狠狠咬了咬牙:「抓!別管是誰!查到頭上就給我抓!
「你先拿我的條子去抓人,別讓跟石茂華一樣跑了,票擬和陛下的首肯我回頭補!」
溫純點了點頭,就要轉身離開內閣。
「等等。」
溫純回過頭,卻見申時行抬頭叫住了自己。
「京營右參謀趙用賢,也一併抓了!」申時行沒頭沒腦來了這麼一句。
溫純皺眉。
他有所不解,追問道:「趙用賢也牽涉其中?」
申時行聽了這話,臉色陰晴不定。
過了半響,他才有些難堪地別過頭,側臉以對溫純,看不清表情:「可能有。」
即便沒有,都到這種時候了,也該大局為重,考慮考慮皇帝的心情了。
當初張居正奪情事,趙用賢就明面贊同,暗地裡串聯不斷,可謂是陽奉陰違。
皇帝本來打算年後便將其送到浙江抗倭廢物利用,如今既然出了這種事,還有營衛異動的跡象,那就只能順勢下獄了。
這樣固然不光彩,但申時行入閣後,有太多大局為重的時候了,也不差這麼一次,就算是權力小小的任性罷。
溫純從申時行的反應中,顯然也讀出了某些複雜的權衡。
他沉默片刻後,緩緩點頭。
申時行見溫純應得勉強,只好艱難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頗顯尷尬的笑容,勸慰道:「景文,你我共事多年,也是知我的,我是一心為公。」
所謂可能有,又稱也許有,或者叫莫須有,這名頭說出去終歸不好聽。
哪怕跟某人的出發點不一樣,但總是道德污點。
溫純抬頭警了申時行一眼,見其雙手一副將伸未伸的尷尬模樣,他不著痕跡將手背回了身後。
他看著神情尷尬的申時行,直接開口道:「汝默不必解釋,我都明白。你怕遭了世宗故事,大局為重才不惜髒了雙手,我非是陳吾德,又豈會站著說話不腰疼。」
申時行聽了這了這話,尷尬臉色幾經變化,最後盡數化作疲憊與感慨。
世宗故事,誰不怕呢?
他們沒見過嘉靖皇帝在登基之初的模樣,但多少是聽過的,什麼度田、清丈皇莊、開海、剿倭,在海瑞眼中的英明神武,怎麼說也不算昏之主。
奈何一場壬寅宮變,便再不視朝,成仙做祖,卻失了人樣。
如今申時行最怕的,不是什麼尚書造反,也不是什麼五軍都督府有人偽造火符,反而是尤其擔心皇帝會不會受了刺激,突然深肖祖躬起來。
當初世宗皇帝火場逃生後,將其治好的太醫暴斃,有干係的朝官朦朧推升,一直被世宗皇帝疑心甚久。
今上的疑心不比世宗皇帝輕,近年隨著年歲漸長,疑心日盛。
這種時候,內閣不拿出一個徹底的態度,向皇帝表明立場,安撫一番,申時行怎麼能心安?
他悠悠嘆了一口氣:「唉,陛下出巡不過一月,我便坐視這等事在眼皮子底下配釀,實在罪大難救。」
「如今該髒手的時候,如何能吝惜羽毛。」
溫純聞言不禁搖了搖頭。
他想了想,出聲安慰道:「誰也料不到石茂華如此喪心病狂,汝默不必這般自責。」
石茂華都喊著永遠健康等著壽終正寢的年紀了,誰能想到其人另有計劃呢?
申時行抿了抿嘴,沉默片刻後,仍舊自責道:「此前陛下傳口諭回來,王閣老知會我他要徹查兵部馬場事的時候,我便應當防微杜漸,小心有人狗急跳牆了。」
溫純一時不知道如何接話。
兩人相顧無言,片刻後,溫純乾脆拱了拱手,行禮告辭。
這次申時行沒有再留。
待溫純走後,內閣值房內再度陷入沉寂。
申時行再度坐回了他的太師椅上,繼續票擬著奏疏,一絲不苟。
與申時行左支右出的內閣形成明顯區別的,便是冷清而熱鬧的兵部衙門。
冷清,是因為一干郎中,主事,還在停職待查,公署中驟然少了一半人。
熱鬧,自然是因為作為此次石茂華謀逆案的旋渦中心,天然就聚焦了太多人物與目光。
就像此時的王崇古,與僅存的兵部堂官陳經邦,便正在衙署大堂中如火如茶。
「萬曆四年,發太僕寺馬價銀三萬六千二百兩,送寧夏互市支用;馬價銀二萬兩給遼鎮充斬級頒賞之用;許給大同鎮馬價銀一萬二千兩以備明年市本;解馬價銀九千六百兩於密雲以市車騾;差官馬價銀八萬八百六十二兩於宣大軍門..」
「萬曆五年—」
王崇古一條一條明目誦念著。
陳經邦逐一對照著公文翻看。
直到細數完萬曆七年,王崇古才停下,而兵部侍郎陳經邦放下案卷,感慨不已:「侵占草場,
吞沒馬價銀,萬曆元年至今,數百萬兩竟然被這些人蛀之一空,當真國之大蠹!」
王崇古聞言,沒有接話。
這事在他任宣大總督任上的時候,多少聽到過些許風聲一一他王崇古固然另有合法財源,但多數同僚們可沒有。
譬如同為晉人的石茂華、羅鳳翔等人。
以往他還能不去打聽,假裝沒聽到風聲,但如今皇帝逼他抉擇,他也只能擇善而從。
事情都鬧到這個份上了,當然沒有收手的餘地,只是王崇古仍舊止不住心情複雜,不願過多點評。
他不理會陳經邦的話茬,接著說道:「涉案之人極廣,目前只查明了一部分,兵部尚書石茂華、兵部侍郎羅鳳翔、苑馬寺卿武尚賢、戶部委管草場郎中高世、兵部署郎中事主事苗勃然、狹西都司金書管領班軍唐堯、遼東中軍參將張威」
涉案的人並不多一一當然,這是相對而言,至少沒有當初鹽政鬧得厲害。
但只一聽開頭,陳經邦就有所感悟。
喃喃重複道:「石茂華-恐怕早已警覺自己被查了吧?」
否則斷不至於出逃得這麼迅速,
甚至還在臨走前,來了一手狠的。
王崇古不置可否:「或許吧。」
陳經邦見這位閣老不願多談,他也不再追問,繼續說著正事:「那馬匹呢?根本沒購入?」
王崇古緩緩搖了搖頭:「自然不是,不購入馬匹,也不至於瞞了地方督撫,巡邊的科道、御史、緹騎們這麼多年。」
「買還是買入了,只不過轉手就賣出去了。」
陳經邦愣然:「賣給誰了?」
王崇古看著陳經邦,面無表情:「還能有誰?蒙古人、女真人、最近幾年再加個板升的白蓮教王閣老見多識廣,說得輕描淡寫。
陳經邦聞言,卻是驟然間面色漲紅。
他拍案而起,眼晴怒睜,一臉不可置信的樣子,顫聲道:「資敵叛國!這是叛國!」
馬政本就有弱敵的初衷在裡面,誰能想到,如今竟然出了回購這種事!
至於價格就更是不必多說,畢竟是銷贓,定然要低於市價給夷人回購。
這不成了朝官與夷人坐地分國庫的錢了!?
豈有此理!
兵部尚書通敵叛國,焉有此例!
庚戌之亂、石州之變、薊州之亂,動輒死傷十餘萬百姓,可謂生靈塗炭,這些人眼裡就沒有一點華夷之分麼!
如此心甘情願給蠻子帶路,究竟是懷念上金人的奸妻淫子,還是頭癢想要剃髮易服了!?
王崇古神情有些複雜,有些惋惜,有些恨鐵不成鋼,更多的是悵然。
他嘆了一口氣:「不是誰都能像你我這般敵我分明。」
過了許久。
陳經邦終於冷靜下來。
他緩緩坐了回去:「難怪,難怪石茂華堂堂兵部尚書竟敢做下這檔事,原來如此。」
「呵,陛下回京,第一件事就要殺了他們這批人。』
皇帝這次出巡順天,可沒少殺人,委實嚇破了不少人的膽。
難怪石茂華驚慌之下狗急跳牆。
便在這時。
衙門外有動靜傳來,在如今冷清的兵部衙門中顯得尤其明顯。
兩人齊齊抬頭。
只見一人行走之間帶著風雷,從兵部大門,一路長驅直入闖進了衙門大堂。
「卑職戚繼光,奉旨交還符節,入京面聖,拜見王閣老、少司馬。」
陳經邦與王崇古對視一眼。
後者含笑以對,伸手虛扶。
前者勉強頜首,心中升起些許不悅。
這戚繼光傳聞中極有禮數,每到兵部都是大即大拜,如何今日見他陳經邦這樣不懂規矩?
但如今出了大事,兵部事情繁多,他也沒功夫跟這些武官計較,便敷衍地擺了擺手:「戚都督遠道入京,風塵僕僕,今日且好生歇息,後日與左都督俞大猷一併入朝面聖。」
說罷,便喚來堂中主事,領戚繼光下去公事公辦一一這就是如今的文武生態,別說回禮,就是正眼看都懶得。
王崇古聽出語氣中的些許不悅,抬頭看了陳經邦一眼,卻好沒說什麼,畢竟陳經邦才是正經的兵部堂上官。
戚繼光聞言,哪裡肯等到後日,連忙道:「少司馬,卑職想現下便入宮面聖!」
陳經邦這才抬頭正眼打量戚繼光。
他自然明白這些外官是什麼心態,無非是皇帝遇刺,心中焦急罷了。
這當然沒什麼好苛責的,就是態度讓他有些不滿。
陳經邦輕輕皺起眉頭,訓斥道:「有些事,並非你們武將能摻和的,你只需知道陛下無恙便是。」
戚繼光受了訓斥,面色漲紅。
換作以往,必然知難而退,但此時卻不得不硬著頭皮頂上去,懇請道:「少司馬,卑職—」
話還未說完,陳經邦便流露出不耐煩的神色。
他擺了擺手:「陛下今日去了高閣老府上,不在宮中,你也求見不到。」
話音剛落,戚繼光驟然面色大變,脫口而出:「才遇刺王殺駕,陛下如何還要出宮!?」
說罷,他竟連招呼也不打,起身就走,赫然是準備去高儀府上面聖。
陳經邦看著戚繼光的背影,毫不遮掩地冷哼一聲:「不知禮數!」
王崇古在側,不經意回護一句:「忠心耿耿才好接掌京營,公望不必多分苛責。」
陳經邦勉強朝王崇古拱了拱手,算是給後者一個薄面。
而轉身離去的戚繼光,自然是置若罔聞,大步流星便走出兵部衙門,甚至顧不得跟親衛招呼,
竟是跨馬而上,徑直往高儀府上馳去。
與此同時,閣臣高儀府邸,
跟外人預想的不太一樣的是,本應該怒不可遏喊打喊殺,亦或者受了驚嚇,如履薄冰的皇帝,
此時正陪著老師高儀,在院落中擺好了桌椅棋局,悠閒手談。
「學生之前不是讓元輔帶話了麼?說出忙完出巡的事便出宮探看呂公與老師。」
朱翊鈞伸手將手上的卒往前拱了一步。
隨行的中書舍人將起居注擱在一旁,換了個文薄,窒書寫著什麼。
若是湊近看,便能看到,其人赫然是在記錄了棋局一一曰,皇帝尊師重道,請南宇高公執紅。
南宇高公炮二平六,皇帝馬8進7,電光火石;南宇高公馬二進三,皇帝車9平8,毫不猶豫;南宇高公兵三進一,皇帝卒3進1,不相上下;南宇高公相七進五,皇帝馬2進3,刀光劍影。
朱翊鈞也由得中書舍人寫野史,反正他又不會拎棋盤,不怕人記。
高儀中風之後,下肢不能行走,只能坐在輪椅上與皇帝下棋。
他此時神志恢復得不錯,尚算清明,就是說話多少有些含糊:「如今這局勢,陛下可不像能躲清閒的模樣,還是儘早回宮去。」
「車一平二。」
當初高儀次輔輔政時,朝野中不乏皇帝作態,利用他高儀的聲音。
如今呢?他高儀區區廢人,皇帝依舊恩榮不減,還有什麼能比得上這般證明呢?
他這一輩子,最值得稱道的事情,或許就是教授了這樣一名學生吧。
正因為皇帝是個好皇帝,他才不忍心皇帝在他身上消耗精力。
朱翊鈞搖了搖頭:「不妨事,此前只是方回京,猝不及防而已,如今事情都安排下去了,沒甚大事。」
「對了,冬日深寒,學生帶了兩名宮人來照料老師一月,直到開春。」
「象3進5。」
他這老師沒有妻妾,也沒有子女,只有兩名老僕,中風之後的冬天,總要宮裡來人照料。
高儀聞言也沒推辭,畢竟頭兩年已經推辭膩了。
他只是面色凝重看著皇帝:「不可大意,這次刺王殺駕,兵部送了夷人赴宴,司禮監有人掩護,五軍都督府甚至捏造聖旨火牌,意圖調度營衛,伺機而動,樁樁件件,實在不像臨時起意。」
說話間,他隨手挪動棋子,馬八進九。
朱翊鈞恍若未覺:「炮8進4。」
「學生省得,這是南郊祭天與度田清戶的反噬,湊一塊而已,至於究竟有哪些人—-朕會逐一找出來。」
他當然知道事態嚴峻。
但是做皇帝嘛,誰在任上沒遇到過造反呢?
習慣就好,沒必要過度驚嚇。
高儀捏著棋子的手一頓,提醒道:「別的也就罷了,五軍都督府內捏造聖旨火牌之人,寧殺錯,莫放過。」
捏造火牌沒有誰敢等閒視之,尤其傳令的人就是五軍都督府軍官,這誰分得清?
危害之大,不言而喻。
加之驅使中層軍官傳令後自盡,這種組織度,簡直駭人聽聞。
朱翊鈞輕輕頜首:「就看是哪家的勛貴了,石茂華多半也是其人送出去的,朕任上第一次誅三族,恐怕就要由此而始了。」
高儀若有所思。
一旁的僕人輕車熟路伸出手巾為老主人擦了擦嘴角。
前者這才反應過來,勉強正了正神色:「陛下有所猜測?」
說著話的功夫,隨手炮八平七。
朱翊鈞點了點頭:「今日出宮,就是為了驗證一番,待探過老師後,朕便親自上門問上一問。」
「車1平2。」
勛貴里蠢貨固然多,但有捏造火牌這個膽子的,委實不多。
再加上如今在五軍都督府里任職,稍微排查一下就大致心裡有數了。
高儀聞言,也不免嘆了一口氣。
日理萬機,當真不是說說,一趟出宮,往往都是三五件事擠在一塊。
這還是剛剛經歷刺王殺駕,這不是明君,還有什麼是明君呢?
想到這裡,高儀突然提醒道:「陛下明年就十八了,可以適當同房頻繁些。」
這次固然只是虛驚一場,但著實嚇壞了不少人。
皇帝可還沒子嗣!
作為帝師,該勸的話,哪怕快入土了也得勸。
一旁的中書舍人隨筆記下,南宇高公兵七進一,
朱翊鈞神色坦然,頜首以對:「先生說得是,學生也省得,昨晚才同房了。」
「馬3進4。」
這沒什麼好避諱的,就應該說出來讓臣下們放心一一皇帝遇刺之後,臣子要表臣子的態,皇帝自然要表皇帝的態。
高儀聞言,這才放下心來。
他想了想,還是提醒道:「陛下,如今正值度田之際,石茂華之事,不好牽連過甚,還是要讓申時行注意分寸。」
說著,高儀隨手拱了一步兵,兵七進一。
朱翊鈞聽了這話,幽暗的眼神中,透露出一絲耐人尋味,輕聲回道:「老師放心,朕會點到為止。」
至於到誰為止,他並沒有解釋,只是自然而然地落子,馬4進5。
高儀正要舉棋應對,突然證住。
推演半響後,高儀終於看清楚局勢,抬起頭無奈看著皇帝:「陛下果然是點到為止,臣投子認負。」
一旁的中書舍人王應選也看明白棋局,反應過來,驚訝道:「陛下九步而勝,當真神機妙算!」
朱翊鈞笑而不語。
便在此時。
突π地,一陣刀兵之聲毫無徵兆響起。
喊殺之聲在府外越來越大,還伴隨著陣陣「無生老母,真空家鄉」的唱名。
錦衣衛指揮事蔣克謙匆匆入內,府外兵戈相交的場景一閃而過。
高儀神色勃然而變,幾乎要撐著輪椅站起來:「快!護送陛下從後門走!」
中書舍人王應選後知後覺,這才意識到不妙,連忙不顧禮節,拽著皇帝的胳膊就要拖著跑。
熟料皇帝只是皺了皺眉頭,便甩開了王應選,起身朝蔣克謙迎了過去,嘲弄道:「誰狗急跳牆了?」
蔣克謙臉色也並不慌張,躬身道:「看不真切,但應該是劉世延。」
朱翊鈞冷笑一聲:「誠意伯劉世延,果然是他—-消息還挺靈通,看來是知道朕要找上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