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四不兩直,克盡厥職

  第190章 四不兩直,克盡厥職

  萬曆七年,十月十八,大雪。

  正所謂,若無閒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

  按這樣說的話,朱翊鈞自從登基以後,就與好時節無緣了。

  總有那麼一二閒事,掛在心頭。

  臂如今日,哪怕習武,也有處理不完的政事,接見不完的奏對。

  景運門外,校場。

  朱翊鈞挽起一把通體烏黑的長弓,呼吸均勻,弓弦緊繃,認真地瞄著五十步外的靶子。

  鄭宗學站在皇帝身旁,繼續說道:「..-—-校閱擬定在正月二十二,至於人數、哪幾營、流程這些具體的條陳,王閣老還在與顧總督商議。」

  咻!

  朱翊鈞猛地鬆開手指。

  箭矢脫弦而出,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勉強嵌入箭靶邊緣「閱兵的事,你多上點心。趙用賢要調去浙江與倭寇征戰了,朕準備讓賴廷檜接任京營右參謀,他赴任前這一個月,你先一肩挑著。」

  朱翊鈞將五力弓放下,又拿起一張六力弓一一明朝一斤約為595克,九斤四兩則為一個力。

  多了一個力,弓弦拉開的時候,便沒有之前那般飽滿了。

  朱翊鈞手臂有些顫抖,認真瞄了起來:「趁著閱兵這個機會,將吃空餉的勛貴將官順道清一清,你是文官,來做這個事,比顧寰方便。」

  十萬人的京營,總免不了有人吃空餉。

  每過個三五年就得查上一遍。

  鄭宗學正要說話,便聽弓弦嗡嗡,一道箭矢擦著箭靶,往後飛去。

  他見著弓箭落地,朝皇帝拱手道喜:「這一箭之遠,當有一百二十步!可見陛下已足有六力,實乃文武雙全!」

  皇帝訓練是按照京營的標準來的,距離要求為一百二十步及格,一百六十步上佳。

  而力道上,則分上中下,上力為一百二十斤;中力為八十斤;下力為六十斤。

  皇帝能拉六力弓,射一百二十步,已然是達到了大頭弓兵的標準。

  雖然脫靶了,但是陛下射的遠啊!

  武德昌隆!

  朱翊鈞沒好氣警了一眼鄭宗學:「你這廝也變成侯臣了,沒見朕練準頭呢?

  老實說,他這樣瞄半天的準備,肯定做不得數。

  臂如武舉的考試標準,便是步射移動靶八十步,十二連發中一半。

  所以,朱翊鈞現在只能說是力度以上,準頭未滿,半步大頭兵是也。

  鄭宗學面對皇帝的調侃,只是坦然道:「今臣幸在左右,若不少順從,陛下雖貴為天子,復何聊乎?

  順從皇帝,也是怕皇帝無聊。

  朱翊鈞聽了這話,也是沒繃住表情,噗笑了出來:「朝臣都是用典故勸諫的,你倒是用來討朕開心了。」

  這話是宇文士及說的。

  唐太宗看見一棵樹,隨口贊了一句好樹,一旁的宇文士及便戰吼起手附和,

  啊啊確實太好看了。

  太宗無語表示,你這樣很像妄臣啊,宇文士及於是便說了鄭宗學這番話1

  可見,能讓領導鬆弛下來,才是真正的心腹。

  當然,鄭宗學並不是單單在討好,更多的,還是拿唐太宗勉勵皇帝。

  南郊一事之後,這些帝黨對皇帝的期望,越來越高了。

  鄭宗學討了個趣,也沒得寸進尺,片刻後便斂容說回正事:「這幾年雖然將泰半不聽號令的勛貴都打發去了五軍都督府,但吃空這事,恐怕得追到營官頭上去..」

  「臣力有未逮,還需一干副將、參將傾力配合才是。」

  他這個京營左參謀,可以說是如今的常務主官了,位卑而權重。

  但畢竟是文官,掌控力始終不足以深入到中下層。

  朱翊鈞沒有說什麼朕只要結果這種話,反而表示理解:「所以,朕打算趁著閱兵這個契機,讓一干副將、參將、游擊將軍、佐擊將軍,與朕一同上上課。」

  「屆時拿出皇帝的名頭,替卿勸誡一二。

  2

  給副將參將做工作,自然不全是為鄭宗學查空餉鋪路的。

  更是還是他如今年歲漸長,對於掌控京營,有了更進一步的需求。

  文臣控制到內閣與廷臣,武將,就需要深入到京營一干副參一一一營一將,

  三十營就是三十人,並不算多。

  鄭宗學一愜:「上課?」

  朱翊鈞點了點頭,將手中的弓放下:「戚繼光、殷正茂、俞大猷一干帥臣、

  總兵官,在浙江、兩廣、福建都領兵甚久了,該調任的得調任,該養老的得養老了。」

  「回京述職時,正好在京衛武學領份差遣。』

  「畢竟———-朕儒經學得差不多了,也該學學武經了。」

  鄭宗學聞言,忍不住提醒道:「陛下,近年日本內戰,我朝沿海逃難來的倭奴也一年比一年多,眼下沿海的帥臣總兵一齊調任,還是小心為上。」

  並非倭寇戰鬥力有多強。

  而是這玩意兒跟黑奴一樣,價格便宜,浙江福建的士紳招攬起來極其簡單。

  要是某些別有用心之輩,瞅准帥臣、總兵官調任的空檔,故意鬧出什麼亂子,那就不妙了。

  朱翊鈞嗯了一聲,解釋道:「殷正茂總督的差,已經讓張學顏去接了,浙江與福建的事,自有定安伯與栗在庭收拾。」

  這都是早有考量的事情。

  上海市舶司與福建市舶司快要通船收關稅了。

  放權下去是最後關頭不得不為的事。

  所以,朱翊鈞將福建一省軍政大權都交給巡撫栗在庭不說,更是乾脆將高拱這個前首輔,使喚去浙江發光發熱。

  兩人說話的功夫,朱翊鈞突然警見魏朝領著申時行走了過來。

  朱翊鈞見狀,便開始趕人:「先這樣吧,年前朕會抽時間巡視京營,你替朕將一干副將、參將的案卷備好。」

  鄭宗學聞言,當即躬身告退。

  他轉過身的功夫,才看到申時行,退避到一旁,拱手見禮。

  申時行頜首以作回禮。

  兩人錯身而過。

  申時行來到皇帝跟前,恭謹下拜:「陛下。」

  朱翊鈞無奈放棄了練劍的想法,原地紮起馬步來。

  申時行見狀,開門見山說起來意:「陛下,出巡順天府的事,能否暫緩一二?,

  朱翊鈞皺眉:「暫緩?前日常朝上,不是已經議定了麼?」

  申時行小心翼翼回道:「陛下,國家多事,朝臣致仕了一百餘人,近來實在忙得不可開交,常朝更是片刻離不得陛下英武決斷—.」

  朱翊鈞擺了擺手,直接打斷了這廝:「申閣老稀泥和到朕的頭上了是吧?」

  申時行一壹。

  他無可奈何地請了一罪後,終究還是將實情道了出來:「陛下,新任順天府尹王之垣,昨日才到任,說是要熟悉衙門事務,暫時無暇陪同陛下。」

  「順天巡撫胡執禮,方才也尋到內閣,說陛下巡順天府,下面州縣頗有些人心惶惶,為免屆時鬧出事端來,希望陛下收回成命。」

  「汪宗伊上任禮部後,也說陛下此行輕桃,萬萬不可—

  朱翊鈞一個泄力,馬步當即便站不穩,跟跪著站了起來。

  他實在忍不住,拿手指點了點申時行:「申閣老,你我君臣才是一體,內閣不能總是與外面方便,反而讓朕束手束腳。」

  申時行欲言又止。

  朱翊鈞接過熱巾擦了擦汗,看著申時行搖了搖頭道:「朕長居深宮,本就沒見過世面。」

  「你口中的英武決斷,多是朕管中窺豹,勉強抉擇而已。』

  「往日也就罷了,如今度田清戶這種干涉國本的天大事,又豈能連窺管之舉,都要再三推阻朕?」

  「哪怕內閣要為文臣表率,調濟折衷,也應當是好生與他們說理,誠心勸服,如此為上下做橋樑才對,怎麼能風往哪邊吹,人就往哪邊倒呢?」

  朱翊鈞語重心長教育著搗糊匠。

  申時行的才智無可挑剔,就是性子實在太軟。

  受皇帝欺負也就罷了,往往還會向朝官妥協,你小申到底跟誰混?

  申時行心中無奈。

  要皇帝說的這麼簡單就好了。

  老朱家的皇帝,沒一個省心的,不是出宮喬裝打仗,就是出宮勘察風水。

  哪次不是滿朝文武都出言反對?誰支持不得被罵個狗血淋頭?

  還誠心勸服,要這麼好勸服的話,也沒見有人給皇帝勸服不是。

  申時行心中腹誹不已,面上還是誠懇認錯,恭謹下拜:「陛下教訓的是,臣這便回去重新安排。」

  他正要告退離去,突然又聽皇帝叫住了自己。

  申時行疑惑抬頭。

  只見朱翊鈞轉過頭,朝蔣克謙、李進吩附道:「玉田伯、李大伴,帶人去順天府淨道清場。」

  兩人應聲而去。

  申時行驚訝看著皇帝:「陛下———」

  朱翊鈞擺了擺手:「申卿,站在此地不要走動,待朕換個常服。」

  說罷,也不管申時行的呼喚,轉身而去。

  順天府衙門。

  新任府尹王之垣坐在大堂上,不斷翻閱著卷宗,愁眉緊鎖。

  順天府的卷宗,實在太雜太亂了!

  肉眼可見爛帳一大堆,最早能追溯到十年前的孫一正在任時期,此人貪墨也就罷了,由此帶來的田畝糾紛、發出去的蓋有衙門印章的非法通行證、拖欠商行的銀兩,數不勝數,七年來根本沒人解決!

  而涉及到田畝、戶口的案卷,不是一個數字傳十年,就是這裡少一頁那裡缺一冊,顯然是下官敷衍,上官放任,乃至故意抽走緊要案卷。

  奈何前任府尹金立敬以主動結束政治生命的方式,與皇帝一筆勾銷了,他也不可能將人抓回來問明白。

  至於其餘亂七八糟的事,更是數不勝數臂如朝廷從浙江等地遷徙入京的三千八百餘富戶,在黃冊中消失殆盡。

  或者今年從外省遷入攀附學籍的人家籍貫混亂,本是富戶籍、商籍,莫名改成了生員籍等等。

  全都無從追究了。

  這樣的情況,跟從頭丈量一遍田畝,重新挨家挨戶清點戶口,有什麼區別?

  王之垣深感棘手之下,不由嘆了一口氣。

  順天府向來有小九卿之稱,多是朝臣的跳板,五日京兆便是這個位置的真實寫照。

  即便在萬曆元年皇帝下詔規範所有官更在任的任期後,有所改善,但卻已經有種積重難返的意味在其中了。

  哪怕任期五年,誰又能將這些十數年的爛攤子處置妥當?

  大多在任的府尹,想的都是「不如不做」

  就像傳言中金立敬致仕時所說的一樣,身不由己,不如致仕痛快。

  「王京兆,這是隆慶五年,孫一正在任時統計的丁口。」

  一道聲音喚醒了王之垣的沉思。

  他抬起頭,見到治中抱著一背卷宗從側堂走了出來。

  王之垣連忙起身接住:「勞煩常治中了。」

  治中好歹是五品屬官,該有的尊重還是要有的。

  常春喬連忙回道:「當不得勞煩,能與王京兆共事,是下官的榮幸,京兆當初一句『與眾為政耳』,一度讓下官引以為楷模。」

  王之垣在官場不太受待見,但是在民間的聲望,可用「萬家生佛」一言以蔽之。

  均役是王之垣一以貫之的政見。

  昨日方一上任順天府,便公然宣稱自己「志在抑轂通侯、閹尹貴戚、名豪,而還赤縣元元之民於起色。」一一志在抑制貴人,讓百姓休養生息。

  在度田清戶的關口上任這種人物,自然是讓屬官們兩極分化。

  府丞郭廷梧,連夜跑的關係,今日一早調到太常寺去了。

  而剛七月才從地方上升至順天府的常春喬,則道不及待貼了上來。

  王之垣聽到下官恭維,禮節性地笑了笑。

  他正要客氣一二時,突然聽得外間一陣喧鬧。

  兩人齊齊朝外看去。

  只見一干錦衣衛、廠衛,魚貫而入。

  王之垣眉頭緊皺,放下卷宗迎了上去。

  他今年五十三,一張國字臉,天庭飽滿,不滿之色略微顯露在臉上,便透露出凜然正氣。

  剛走到大堂外,還未來得及呵斥,便看清楚來人的臉面。

  心中瞬間一驚!

  王之垣臉上興師問罪的神色收斂一空,慌忙轉身迴轉大堂,朝面色不解的下官解釋道:「玉田伯跟廠督領的頭,必然是皇帝來了!」

  「快,整理下儀容!」

  話音剛落。

  便聽得三聲淨鞭響起,緊接著一道陰柔的聲音傳入大堂:「皇帝駕興!官紳恭迎!草民俯伏!」

  一個晃神的功夫。

  大堂之中的兩人,便看到一道身影眾星拱月般,緩緩出現。

  王之垣與常春喬慌忙在身上胡亂扯扯拍拍,搓著臉,快步走到了大堂門口。

  兩人神情嚴肅而恭敬,一板一眼地下拜行禮。

  「微臣順天府治中常春喬,見過陛下!」

  「陛下親臨,臣惶恐!」

  王之垣三品大員,自然不需要自我介紹。

  朱翊鈞邁步從外走了進來,目光好奇打量著順天府。

  說起來,這八年間,他出宮的時候屈指可數。

  也就午門外的六部衙門,王世貞的山莊兩次一一南郊祭祀走的御道,甚至都算不上宮外。

  憋悶肯定免不了,畢竟紫禁城也就這麼一點大。

  以至於此刻哪怕是個衙門,朱翊鈞都忍不住興致勃勃看了好半天。

  他意猶未盡收回目光,步入大堂,笑道:「是朕來得突然。」

  說罷,伸手虛虛一抬,示意兩人起身。

  王之垣起身之後才看到申時行,按下心中情緒,頜首見禮。

  「?」朱翊鈞看向順天府治中,露出回憶的神色,「朕之前是不是接見過治中。」

  常春喬連忙回道:「回稟陛下,臣是萬曆二年入京面聖的四川江油縣知縣,

  今年七月升至順天府治中。」

  朱翊鈞恍然。

  一經提醒,他倒是想起來了,萬曆二年那一批考成法上佳,跟戚繼光一同入京的地方官。

  這廝便是當場揭發上官的縣令一一也是海瑞巡撫四川的由頭。

  朱翊鈞忍不住感慨道:「七品到五品不過五年時間,看來常卿之後這幾年也沒有辜負朕望啊。」

  別看三年一級很正常,但到點就升是天之驕子的特權。

  也只有翰林院出身的進土,才有這種資格。

  像這種苦哈哈縣令,往往都是在六七品打轉一輩子。

  常春喬臉上有些自豪又帶著拘謹:「臣微末才學,區區舉人,全賴陛下治國有方,海巡撫信任,吏部考成法公道,才有臣出頭之日。」

  雖然當初揭發上官,以立功升至從六品。

  但這都是小節。

  主要還是得了上官看中。

  朱翊鈞笑了笑,這話當然不對,能得海瑞看中的,不就是本事?

  但他自然不會跟微末小吏客套這些話。

  朱翊鈞隨口問道:「四川度田,情況如何?」

  四川是重點照顧的布政使司,讓海瑞提前數年去的。

  希望不會太差。

  常春喬思付片刻回道:「陛下,臣也不甚清楚,臣離蜀時,度田清戶才剛開始。」

  「彼時都還算順利。」

  朱翊鈞不由頜首,還是海瑞靠譜啊。

  他施施然坐在大堂正位上,一邊打量桌案上的卷宗,一邊開口問道:「這兩科的進士,去了之後做得如何?」

  這種事,吏部自然也會上報。

  但不一樣的視角,總歸還是要聽聽的。

  常春喬猶豫了片刻,還是實話實話:「優劣參半吧「像李三才李參議、李坤李府君,無論在官場,還是民間,聲望都極好。」

  「也有進士去了之後,要麼能為不足,要麼心中不忿,將事情弄得極差。」

  朱翊鈞了一聲,忍不住感慨了一句:「李三才倒是有些出乎朕的意料。」

  這廝眼高手低,但厲害就厲害在會看碟下菜。

  弄得王錫爵經常慕名給這廝寫情書。

  海瑞的來信更是說,若是今年再無所出,便要收李三才做乾兒子了。

  屬實有點大明魅魔了。

  朱翊鈞搖了搖頭,將這些事拋諸腦後,朝王之垣問起正事來:「王卿在籌謀度田清戶事宜?」

  王之垣走到皇帝近前,回道:「陛下,臣正在看隆慶五年統計的丁口。」

  朱翊鈞哦了一聲:「如何?」

  王之垣嘆息一聲,無奈道:「恐怕要從頭再來了,這一卷統計,全然做不得數。」

  朱翊鈞疑惑:「為何?」

  王之垣思索片刻,想著如何跟皇帝解釋。

  半響後,他才開口道:「陛下,會典原載順天府戶口六十六萬九千三十有奇,而隆慶五年,孫一正所統計的數目,總括實在人丁止十四萬七千三百有奇。」

  「竟只剩兩成!臣實在不敢取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