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江河日進,天星應命

  「度!」

  「為什麼不度!」

  「代天牧民的是皇帝,不是內閣!內閣也不是只有張居正能做首輔!難道離了他張居正,就找不出申居正,王居正嗎!?」

  「國朝新政,陛下不喊停,我看誰敢停!「

  王錫爵將手中的邸報重重拍在桌案上。

  他冷冷看著兩名追到淮安來的心腹屬官,又臭又硬的強勢性格,一眼望到底。

  王錫爵萬曆四年接任應天巡撫,加戶部侍郎銜。

  萬曆七年,也就是今年年初,皇帝下旨,詔其趕赴京城,接掌吏部左侍郎。

  奈何天公不作美。

  二月,王錫爵將衙門公務交託準備動身,女兒便修道出關,自稱要白日飛升。

  雖說聖命急迫,但人之常情所在,王錫爵最後還是決定目送女兒一程。

  他便上書告了四個月假,一直等到女兒白日飛升,家中做完祭祀後,才從蘇州北上。

  但剛走到淮安,又接到聖旨,命其協漕運總督王宗沐、總理河海工部左侍郎潘季馴,查海運糧船傾覆一案。

  於是,一直拖到了九月底。

  而此時,面臨京城傳來,張居正喪服致仕的消息,王錫爵不得不處理起此事帶來的多餘影響。

  兩名屬官自然知道自家老師本身就是火爆脾氣,再加上今年死了女兒心情煩悶。

  些許呵斥,也不以為意。

  應天府丞陳與郊咬著牙,近乎告饒的語氣一般:「老師,自從度田的消息暗地裡傳出後,便倭患日甚。」

  「今年以來,淮、黃交溢,高郵決堤,田禾盡沒,立有流民詐稱師尚詔復生,聚饑民七百餘,掠殺衙署,搶奪府庫。」

  「全賴老師巡撫應天,鎮壓一時,才得片刻喘息。」

  「可老師數月前剛一離任,學生便驟感泰山壓身。」

  「倭患囂狂,流民猖獗,南京六部暗中施壓於我等,同僚疏離,家眷驚惶,未有一日安寢。」

  「本月甚至龍江造船廠也未得倖免,連起三場大火,靖海伯朱時泰險些罹難。」

  「形勢激烈至此,幾如累卵搖搖。」

  「老師,如今連內閣首輔都要退避,我等微末之身,有若無根浮萍一般,又如何能夠不受大局左右?」

  陳與郊肺腑之言,情真意切。

  一旁的蘇州知府劉虞夔的神色,稍微冷靜些。

  但他既然來了,自然也是有所動搖:「即便我等能學到老師萬一之堅韌,恐怕也人微言輕。」

  劉虞夔頓了頓,斟酌著言語:「老師,您太倉的族人,本月便尋上門數次了,希望我這個府君,能夠在度田事上照拂一二—·

  王錫爵聞言,霍然抬頭。

  劉虞夔當即閉嘴。

  王錫爵氣極反笑:「我父不過區區監生,經營中產之家。我當年求學的潘師,就是你們口中整天嘲弄的爾爾舉人。」

  『要家世沒家世,要學派沒學派。」

  「如今個個端著世家豪族的架子,不還是倚仗我的官位!?」

  「這太倉王家,是我說了算,還是他們!?」

  「反倒讓你用族人裹挾起我來了·—···

  說罷這句,王錫爵有些失望地看向劉虞夔,沉聲道:「你十九歲選的庶吉士,如今不過二十七歲,全然沒有半點朝氣,一如朝中那些蠅營狗苟的老不死。」

  「一見艱難,就唯唯諾諾;一遇險阻,就頓足不前。」

  「若是這樣,你還是跟蕭應宮一般,早些掛印歸去吧,免得平白在官場蹉跎時日。」

  劉虞夔面色一變,就要開口分辨。

  王錫爵根本不給他人說話的機會,目光將兩人一起囊括進來,冷聲道:「你們以為新政是什麼?」

  「是他皇帝過家家的遊戲?還是他張居正攬權的私慾?」

  「都不是!是大明要死了!是我們這些人最後還想救上一救!」

  「什麼叫為根浮萍被大局左右?你又知什麼是大局?」

  「你以為你眼裡那一堆冢中枯骨般的貨色就是大局了!?」

  「可笑至極!」

  「大局在我們!別說他張居正要致仕,就是六部九卿全致仕了!也還有我們這些人頂上去!」

  「四川的海瑞、李道甫;湖廣的梁夢龍、徐學謨;河南的李幼滋、鄧以贊;福建的栗在庭、周子義;就連山東的王希烈死了,都還有餘有丁接任!」

  「更別提中樞的仁人志士!」

  「我告訴你們!國朝二百年,只要皇帝沒有墮了心氣!就憑他這七年以來的所作所為,我們這群人就算肝腦塗地,也要把事情做下去!」

  兩名學生對於太倉公的突然作色,嚇得渾身一個激靈。

  幾乎一齊開口自辨:「老師,我們不是這個意思!」

  『本只是想著從緩一二,逐次分開來度,免得鬧出事端來,如今受了老師教訓,這便熄了多餘心思。」

  讀作從緩,寫作觀望。

  畢竟如今局勢實在一言難盡。

  萬一那位見機不妙,直接像世宗皇帝一般,振作幾個年頭後,心安理得躲到幕後享樂呢?

  奈何王錫爵態度實在強硬,他們也不敢再爭辯。

  陳與郊小心翼翼,接著說道:「也是如今南直隸六部頻繁施壓,向老師討些臂助來了,否則哪怕想做事,也當真是舉步維艱。」

  王錫爵心中煩躁,冷哼一聲。

  但無奈,畢竟是自家弟子,罵完之後還是要趕去度田,

  他終究還是做出了回應:「之後接任應天巡撫的是王家屏,鳳陽巡撫是孫不揚,我已經去過信了。」

  「你們秉公辦事便是,兩位部堂會照拂你們。」

  兩人聞言,不由對視一眼。

  劉虞夔有些驚訝:「土木魔神孫丕揚!?」

  自家老師跟掌更部的申時行有看超越常理的友誼,這消息必然是可靠的。

  不過孫不揚這人可不可靠,就不好說了。

  除了大興土木的能耐,以及略微邪門的傳聞外,並沒聽說孫還揚有什麼本事。

  陳與郊同樣覺得有些出乎意料:「王端人?不留在陛下身邊嗎?」

  如今中樞局勢微妙,皇帝又先後將鄧以贊、王家屏一干近臣放了出來。

  實在讓人擔憂。

  王錫爵此時已經失了耐性,拂袖趕人。

  兩人無奈,只好躬身告退:「老師息怒,學生這便回去操持度田之事。」

  王錫爵背過身去:「好好做給我看!」

  兩人見狀,再度行了一禮,默默退了出去。

  等人離去之後,王錫爵這才轉過身來,

  他一直板著的臉上,終於也露出一絲憂慮。

  劉虞夔是萬曆三年調任南直隸,這四年裡,將蘇州府打理得井井有條,

  為人更是心高氣傲,直來直往。

  陳與郊更晚些,萬曆四年出任順天府丞,除了有些下里巴人的愛好外,

  做事從來都是遊刃有餘,沒有出過分毫差錯,辦公之餘,還有閒暇寫寫《靈寶刀》、《櫻桃夢》這些粗劣的戲曲。

  這兩人先是中樞資歷,又有自己一手培養,立場已經沒得挑了。

  便即便如此,在如今的局勢下,兩人都有所動搖。

  清丈田畝、核查丁口····果真比想像中還要難。

  王錫爵莫名感慨,搖了搖頭。

  片刻之後。

  中年管家將客人送走之後,回屋開始收拾方才東家發火砸到地上的物件。

  他低著頭,聲音很小:「老爺,聽聞陛下大婚四年余都無嗣,咱們這次入京,是不是跟二爺商議一下退路?」

  老爺是死忠也就罷了,那就讓二爺分開下注嘛。

  總好過賭輸了去。

  雖然皇帝傷了根本只是坊間傳言,那萬一呢?

  老爺也不怕屆時又一場奪門之變,睡夢中就身首分離了去。

  剛想到這裡,管家突然覺得心中警兆閃過,鬼使神差地縮了一下脖子。

  他下意識抬起頭。

  只見王錫爵勃然作色,順手抄起手邊的硯台,狠狠砸了過來:「商你媽的頭!」

  九月二十二。

  海運糧船漂沒案,在淮安港巡港御史李好問被拿下之後,終於結了案糧船當然沒有沉海,而是在浙江某一座島嶼上,賣給了倭寇。

  這已經不是普通的貪墨了,萬曆二年的進士,竟然墮落到這個地步。

  王錫爵本是打算送去南京刑部明正典刑,最後還是決定將其檻送京師,

  給朝臣看看的同時,也好警醒新科進士。

  而隨著案子告破。

  王錫爵終於能夠再度動身,北上京城。

  當然,既然到了淮安,他便乾脆不走陸路,也不走運河,直接選擇了海路。

  路線還是前宋的故道,自淮河經淮安出海,行山東近海,至天津近海,

  而後從內陸會通河往京城。

  當然,到了天津之後也可以繼續北上,轉道灤河港,不過這一般是去薊遼關外互市的商船才會走的路線。

  山東到天津作為第一期工程,萬曆四年就修好了。

  但崇明到淮安的第二期工程,至今也只完成了一半。

  因為財政問題以及修建難度不同,淮安港是修好了,崇明港卻仍在趕工。

  不過,好歲也是通了南直隸到北直隸的航線。

  而正式開始通行海船,則是在萬曆六年初。

  至今已一年九個月了。

  作為從南到北,海運起始的淮安港,如今已經頗具規模了。

  官老爺的衙署,是最先修完畢的,而後又增補了好幾處大院、二層小樓,是港口最精緻的建築。

  不過論起氣派,自然是矗立在海邊的瞭望塔,高聳入雲一般,遠遠就能看到。

  幾艘遮陽船排著隊,陸續靠岸,水手們呼喝不斷,肩扛背馱往外卸貨。

  又有一箱箱絲綢、瓷器、香料,重新搬上去,準備運走。

  頗有萬物竟發之感。

  奈何,在吏部左侍郎王錫爵、漕運總督王宗沐、總理河海工部左侍郎潘季馴的儀仗到後,眾人紛紛棄了手中的活計,靜靜等著官老爺們結束這一次心血來潮的視閱。

  漕運總督王宗沐走在左手邊,有些猶豫地看向中間的王錫爵:「所謂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海運走貨也就罷了,元馭身居高位,又何必以身犯險。」

  雖然他王宗沐一力推行海運。

  乃至這淮安港,更是他與潘季馴三頭兩頭巡視,親自盯著建起來的。

  但不可否認的是,海運風險比漕運大太多了。

  後者不易沉船不說,即便出了事還能撲騰幾下,前者,是真的會船毀人亡。

  當然,王宗沐並非是跟王錫爵私教多好,才出言關心。

  而高低一位吏部左侍郎當面,只要皇位上的人不早逝,便會穩步入閣的人物,要是因為海運出了事···—·

  那些想罷海運的朝臣,恐怕就不會像之前那樣,能夠輕而易舉就被皇帝彈壓住了。

  麻煩的還是他王宗沐!

  王錫爵聞言,搖了搖頭:「朝中關於罷海運的聲音一直沒停過,議論紛紛,言辭洶洶。」

  「除了礁石、風暴、造船技藝外,更有船隻離岸,不受管轄之說。」

  「如今恰好出了盜劫糧船案,只怕中樞還要再爭上一輪。」

  『我正好以身實例,給王總督做個槍使。」

  「再者,我北上此去,便是砥柱大臣,不親眼看一看這些新法,屆時又如何有資格施政理國?」

  王宗沐竟然無言以對。

  他只好拱了拱手,心中祈禱王錫爵一路平安。

  一旁的潘季馴笑著安慰道:「自萬曆六年一月十五日通海船以來,行船數千次,運糧、鹽、香數之不盡,所傾沒者不過兩艘,王侍郎放心乘坐。」

  王宗沐在旁聽了不由覺得牙疼。

  人家正要坐船,你當面就盤點起船隻傾沒的事了。

  也難怪這廝在工部屢受朱衡打壓,說話實在欠缺官德。

  王錫爵倒不甚在意,頷首回應。

  一行人就近占了一家官署,等候官船就位。

  眼下還是清晨,還有一層輕紗覆蓋在海面上,沒有盡數散去。

  潘季馴神色極為感慨:「疏浚入海口,實非易事,當初我臨危受命,見此地黃淮之水,交纏不止,糜爛十數里,如奔龍狂蟒一般,洶洶入海,幾如雲梯關之故事。」

  「如今有這番景象,只是經我手的,便耗去了白銀四百萬餘,征夫七十萬還不止。」

  「此刻再見,當真恍如隔世。」

  王宗沐站到潘季馴身旁,放眼遠眺:「也是虧了潘總工。」

  「當初傅希摯總理河道,推於天地氣數,託疾高臥,不就是明白治河之難,心生退意麼?」

  潘季馴點了點頭:「這也不怪傅希摯,如今論治河之能,我當是獨步天下,哪怕朱衡,也弗如我遠甚。」

  王宗沐再度無言。

  王錫爵在旁,接過話頭,出言勉勵道:「今年以來,黃河決徐州,決豊縣,大者二百餘丈,小亦四五十丈。」

  「六月,河再決高郵、碭山及邵家口、曹家莊。」

  「水情激烈,還要潘總工再接再厲。」

  王宗沐順勢跟道:「王侍郎至理名言,除了河情之外,海運亦有未竟之事,崇明港修築三年,至今未成,也不知什麼時候能有個結果。」

  潘季馴聞言,撓了撓後腦勺,而後突然想到什麼,突然開始掐著手指算起了壽數。

  另外兩人見怪不怪,繼續換了個話題。

  三位大吏,有一搭沒一搭聊著。

  時間緩緩來到正午時分。

  官船也終於收拾妥當。

  水手、船夫、隨行兵丁、屬吏近百人陸續上了船。

  王錫爵與兩位同僚拱手行了一禮後,轉身頭也不回,瀟灑上船。

  海運本身沒有專事客運的船隻。

  但在儀真造船廠拆分,被南直隸各大商行購入後,為需求故,各家又陸續將遮洋船改造,制出了一些集觀光遊覽、海外非法交易、群體性使用揚州瘦馬等功能於一體的客船。

  幕後勛貴站台、民間豪商入場、各房需求旺盛、王宗沐有意放任,這一款船隻的更新選代,可謂大明速度。

  幾乎每季都能在性能與穩定上,做出新的突破一一當然,也有上升空間太大的緣故。

  有了樣船後,王宗沐自然是拿來就用,直接令清江督造船廠,仿製了幾艘官船。

  也就是王錫爵現在乘的這一艘。

  高大如樓,可容百人。

  船底如刀,利於破浪。

  橫樑貫穿,保持平衡。

  三桅三帆,三層艦樓。

  海運並不比漕運快。

  雖然漕運會逆流耽擱時間,但海運同樣也會逆風。

  再加上規避風暴,沿途港口停靠補給。

  從淮安港到天津港,仍需十餘日。

  海上行船,難免孤獨,好在王錫爵初次乘坐,反而有些新奇。

  他一路上並未將自己關在房間裡,而是興致勃勃在船上走來走去。

  某日眺望遠景,指著水天相接吟詩作賦。

  某日讓水手給他講解海船的結構。

  不時還將水手、小吏叫住,親自講解船上狂的典故以及民間故事。

  某日。

  王侍郎隨性遊覽,路過第二層船艙時,突然看到一個水手正在指指點點,口中教授著什麼,三五個船夫將其圍在中間,有樣學樣跟著誦念。

  王錫爵聽了一會,沒聽出個所以然來,便好奇地朝身旁陪同的漕運衙門吏員問道:「這是在教授什麼?」

  吏員聞言,臉上帶著討好的笑容回道:「王侍郎,這些小赤佬在認字咧。」

  說著,便將王錫爵引到近前,吩咐那水手教授得大聲些,

  王錫爵這下聽清楚了,卻是當場證住。

  只聽吏員介紹道:「禮部、通政司兩個月前編排了兩本啟蒙書,一本拼音韻書,一本八百常見字手冊,兩相對照,成套在北直隸售賣。」

  「雖然不知道跟《洪武正韻》有什麼區別,但都說學起來很是簡單易懂,前一趟船,咱們便在天津衛買了一套回來。」

  王錫爵沒有什麼反應,認真駐足聽片刻。

  而後便點了點頭,轉身離去了。

  不過,王錫爵面上平靜,心中卻不然。

  跟洪武正韻有什麼區別?

  區別之大,一言以蔽之,恐怕只能用「天翻地覆」來形容!

  洪武正韻以中原雅音為定,什麼叫中原雅言?自然是太祖皇帝,以及主編樂韶鳳、宋濂等十一人的用語為主。

  就像原本的《中原音韻》只分陰陽,不分清濁,乃至取消入聲韻部,可洪武正韻卻再度加上了入聲,說到底,不過是考慮南人的語言習慣而已。

  反觀如今禮部、通政司編寫的這一本《拼音韻書》,分明是按照北人的習慣編撰的!

  雖然做了簡化處理,更加普適百姓,是一種推陳出新。

  但關鍵就在於,這難道不是南北的倒反天罡!?

  所以,皇帝是單單為了啟蒙,還是藉此對南北事,有更多考量?

  王錫爵這個南人,此刻也不免思緒萬千。

  甚至於,行船十餘日,從天津港換了內陸河船,駛入會通河後,他腦海中都還在思索此事。

  直到在通州下船時,他才略微收攝思緒一一不管如何,從皇帝重用他和申時行兩個南人來看,總歸不會做出什麼太過不智的舉動。

  想不出個所以然,也只好入朝再說了。

  這般想著,王錫爵愈發迫切儘快登堂入室了。

  可惜,今日已經入夜,只能等到明晚了。

  以王錫爵的身份,船隻靠岸,自然不用跟別的船一起擠。

  甚至其弟王鼎爵更是早早就知會官吏,清了碼頭上的場,自己則站在顯眼的地方,獨自等候。

  入了十月,北方就已經有了肅殺之感。

  更何況是入夜之後。

  一陣涼風吹來,不禁讓人縮了縮脖子。

  見兄長走進,王鼎爵連忙上前:「大兄。」

  王錫爵點了點頭,伸手將弟弟遞過來的外衣順勢裹在了身上,隨口問道:「張居正離朝,走的是陸路?」

  他走水路入京,一路上也沒撞見張居正。

  那自然是八成走的陸路。

  王鼎爵愣了一下:「元輔還未離朝啊。」

  這下輪到王錫爵愣住了:「不是喪父致仕,扶棺歸鄉麼?」

  王鼎爵遲疑片刻,四處張望了下。

  等確定碼頭上沒有錦衣衛的身影后,才低聲道:「陛下以國家事重,慰留元輔。」

  王錫爵這才反應過來。

  倒灌的夜風,也不能讓他合上驚訝的嘴巴:「奪情!?」

  王鼎爵點了點頭:「八月,元輔乞回籍守制,陛下言,國家正用人之際,令其奪情視事。」

  王錫爵皺眉追問:「已經奪了?」

  王鼎爵面色古怪:「還未,糾纏至今。」

  他頓了頓:「朝官有些異見,雖然廷議上沒人明說,但下朝後,便有言官、新科進士陸續上奏,希望陛下收回成命。」

  「新科進士鄒元標上奏說·

  「居正才雖可為,學術則偏;志雖欲為,自用太甚,於國朝無益,可以不用。」

  王錫爵聽罷,不免搖頭。

  皇帝奪情的理由自然冠冕堂皇,國家用人之際。

  鄒元標這廝倒好,直接說用人歸用人,但張居正一般,沒必要奪情。

  「然後呢?」王錫爵目光有些凝重。

  王鼎爵繼續說道:「九月戊午,元輔再乞歸守制。」

  「陳三謨引楊溥、金幼孜、李賢、奪情起復故事,請留元輔。」

  「陛下言,輔導朕躬,為國任事,方為大忠大孝,卿勿以私恩廢公義,

  宜抑情遵命,無得再陳。」

  王錫爵嘆了一口氣。

  楊薄、李賢的舊例可站不住腳。

  楊薄之前就以省母告假還家,正好主持了營葬之事,而李賢同樣也是回籍奔喪,之後才奉旨奪情。

  這成例想壓制異見,恐怕想得太簡單。

  不用王錫爵問,王鼎爵便低聲繼續說道:「下朝後,刑部主事沈思孝上奏,說——...」」

  「先朝楊溥、李賢亦嘗起復,然溥先以省母還家,賢既以回籍奉旨奪情,固未有不出都門而可謂之起復者也。」

  「居正守制,萬古之綱常所系,四方之觀聽攸關。」

  「皇上必欲其違心抑情,銜哀茹痛於廟堂之上,且責之以吁謨決策,調元熙載,或者非其情也。」

  「皇上尚欲其敷化施政,端范移風於海內,且責人之趨令遵教,用協不式,或者非其理也。」

  「乞求陛下收回成命。」

  王錫爵神色越發凝重。

  認真看著弟弟:「朝中是不是快起黨爭了!?」

  王鼎爵有些遲鈍,不知如何作答。

  王錫爵只好擺了擺手:「算了,然後呢?」

  王鼎爵猶豫了一會,再度伸頭張望,確認沒有人能偷聽。

  他這才附在兄長耳邊,開口道:「九月末,也就是五日前,元輔三乞歸守制。」

  「此次皇帝還未表態,便已經群情洶湧。」

  「今辰,一副揭帖在城中散布。」

  「說—————」

  「今有人為天上治國理政,為天下扶植綱常,竟剛憶自用,兩相敗壞,

  不顧旁人之非議,豈非獨夫乎?」

  「今有人於親生而不顧,死而不葬,人不曰殘忍則曰薄行,不曰禽獸則曰喪心,果真可謂人乎?」

  「敗壞綱常,玷污倫理。」

  「獨夫非人,當由聖上罰之。

  「聖上不罰,天必罰之!」

  話音剛落。

  轟隆!

  一陣冷風吹過,豆大的陣雨毫無徵兆灑落。

  兄弟二人然抬頭。

  只見陰雲忽結,天鼓大鳴。

  雷霆驟現,如蛛網漫布。

  夜空明滅不定。

  一瞬間,天穹陡然一亮。

  一道彗星划過西南,明明煌煌,分割尾、箕,撞破斗、牛,攜三十三重天之勢,直逼女宿。

  紫薇雯有黯淡之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