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軟刀割心,墮溷飄茵

  第17章 軟刀割心,墮溷飄茵

  趁著李貴妃心情好轉,朱翊鈞找個了間隙,把張宏請罪的札子轉交給了李貴妃。

  「張宏說,以前在針工局當差,伸手拿了些。」

  「如今得了娘親的賞識,恩同再造。生怕出了事給娘親臉上抹黑,不敢有絲毫隱瞞,特意向娘親請罪。」

  李貴妃信手翻了翻。

  看了一眼,就扔一邊去了:「還算是忠心,行了,我知道了,讓他下不為例吧。」

  隨便一句話就打發了,顯然是李貴妃對太監伸手這事,已經司空見慣了。

  朱翊鈞應了一聲,沒再說話,這事在李貴妃眼裡,反正與他無關。

  李貴妃也沒將這當回事,隨後又興致勃勃地,開始拉起了家常。

  什麼勛貴命婦的八卦、自家老爹想封爵等等。

  朱翊鈞就在一旁頻頻附和,跟著李氏的情緒,要麼唉聲嘆氣,要麼義憤填膺,儼然同一陣線的婦女之友。

  過了一會,宮女拿了些瓜果來。

  李貴妃叫停了自家兒子揉肩,說道:「聽聞你不吃糖了,我讓她們把糕點換成瓜果了,來,嘗嘗。」

  朱翊鈞看了一眼,盤中有些鮮筍、石榴、杏子這些。

  竟然都是他愛吃的。

  扔了一顆在嘴裡,味道竟然出奇地好,他不由問道:「這是今年的貢品?」

  李貴妃點了點頭:「都是各個布政使司送上來的,愛吃就多吃些。」

  朱翊鈞突然想到什麼,討好地笑道:「娘親,孩兒可否跟娘親討個恩典?」

  李貴妃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又想折騰什麼。」

  朱翊鈞搖了搖頭:「娘親,不是折騰。孩兒昨日首次視朝,才知道國事艱難,也感慨諸位臣工殊為不易。」

  「娘親,你可以知道,朝官已經欠了好幾個月的月俸了。」

  「大行皇帝留下的顧命大臣,孩兒的先生,高儀高閣老,如今五十又五,卻還是居無定所,只能四處租住。」

  李貴妃當然不知道這些事。

  她愣了一會,奇道:「我朝官吏不是都以貪污為生嗎?」

  這下輪到朱翊鈞失語了,他一時不知道如何做答。

  合著這位農家出身的貴妃,對朝官是這種印象?

  也不知道進宮前都經歷了什麼。

  朱翊鈞只能默默挽尊:「高閣老這樣的清流人物,應當也不少。」

  李貴妃哦了一聲,還是有些難以置信,好奇問道:「那你想討什麼恩典。」

  朱翊鈞看著這盤瓜果,說道:「娘親,這貢品味道頗為鮮美,不妨讓諸位臣工都嘗嘗,以作勉勵。」

  「再者……娘親方才也見我背誦了,我那先生教我良多,孩兒心中實在感激,也不忍自家先生這般窘迫。」

  「能否借著這個名目,賞賜些日用之物,補貼家用?」

  李貴妃搖頭失笑:「伱啊,還真是……」

  她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詞語,只繼續道:「好吧,這事我應了,你跟著先生好生學習就是。」

  朱翊鈞心底一松,連忙謝過:「多謝母妃。」

  軟刀子,最殺老實人。

  高儀,君父如此待你,你當真能鐵石心腸嗎?

  ……

  深夜,成國公府。

  本該熄燈休息的時候,書房裡卻燈火通明,不時傳出談話的聲音。

  「爹,仲父,這會不會是張宏那豎閹,拿著雞毛當令箭?」

  朱時泰疑惑著問道。

  他從勾欄回來,剛到門口就被自家老爹叫來書房。

  開始還以為又要教訓他,但他看到二叔朱希孝也在的時候,立馬知道是正事。

  他作為朱希忠的嫡長子,未來的成國公,自然也是見過世面的。

  可當他聽二叔朱希孝說完之後,仍然覺得不可思議。

  竟有這般早熟的聖君?

  這才十歲啊!就如此深諳權術,洞察人心?那他朱時泰豈不是半輩子都活到狗身上去了!

  心中震驚,才忍不住由此一問。

  很可惜,並沒有得到自家父親的認同。

  朱希忠捂嘴輕咳了一聲,摩挲著一塊玉佩,搖頭道:「這是皇太子加冠的時候,我親自為他佩上的。」

  他又拿起來,放在眼前出神地看著:「真是塊好玉,神華內斂,讓我都險些看走了眼。」

  朱希孝知道自家兄長在借物喻人,也感慨地嘆了口氣。

  他被張宏暗中找上門的時候,還有些雲裡霧裡。

  直到被自家兄長點撥一番,才明白其中關竅,驚懼不已。

  這位皇太子,幾乎讓他恍惚以為是那位足不出戶,掌控朝局的萬壽帝君皇帝。

  朱時泰還在猜疑:「焉有十歲就通曉權術之人,娘胎里就懂事不成?我還是覺得難以置信。」

  朱希忠猛地咳嗽了一聲。

  見兄長不適,朱希孝代為解釋道:「這是朱家的老傳統了。」

  「世宗皇帝十四登基,就掀起『大禮議』,逼退首輔。」

  「武宗皇帝十四登基,設立豹房,抑制文官、掌控朝綱。」

  「英宗九歲登基時,太皇太后跟內閣把持朝政,就知道韜光養晦,暗中干涉司禮監掌印人選,培植親信。」

  「老朱家的皇帝,不論治政能力如何,這爭權奪利,可從來不含糊。」

  「這位皇太子,只怕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啊。」

  朱時泰仍然將信將疑,不服氣嘀咕著:「您老舉的這幾個朱家人,下場可都不這麼好。」

  朱希孝看著這不學無術的侄子,著實無奈,也沒再糾纏這個話題。

  但他仍然還有不解,轉而看向朱希忠:「兄長,皇太子才十歲,哪怕有心施展拳腳,為何如此行事?」

  朱希忠又咳了一聲,失笑道:「你是想說,他不日就要登基,鎮之以靜即可,何必鬼祟行事,有失為君之道?」

  朱希孝點了點頭。

  朱時泰作為小輩,不好插嘴,只嘟囔著:「就是,瞎折騰什麼。」

  「唉……」朱希忠嘆了口氣。

  自家弟弟還只是略微愚鈍了些,這親兒子就完全說得上是蠢笨了,爵位傳到他手中,真的能守住嗎?

  他搖搖頭不忍多想。

  視線在自家弟弟跟兒子臉上來回掃過,撿起方才那個問題,說道:「鎮之以靜……」

  「真要換你們坐上那個位置,高拱張居正但凡有一口氣,詔令就出不了皇城半步。」

  他位居三公,為先帝登基掌冕,為太子成人加冠,朝堂上的事,少有能瞞過他的眼睛。

  先帝在時是什麼情景?

  高拱以內閣首輔之身,兼任吏部尚書,事權人權集一人之手。

  稍有不合他意的,都被他驅逐出了朝堂,同樣貴為內閣輔臣的李春芳,殷士儋,根本毫無還手之力。

  就連先帝中旨,都敢數次封駁。

  這是何等強勢?

  更別提如今的高拱,先帝遺命在手,奉旨顧命,這種情況還想鎮之以靜?簡直痴人說夢。

  正因如此,這位皇太子的作為,才讓他高看一眼。

  朱時泰遲疑道:「爹,高拱為人,我還有所耳聞,這張居正焉能並列?」

  在他印象里,張居正就是高拱的跟屁蟲才對。

  朱希忠都被自家兒子逗笑了:「平日裡不學無術,整日去勾欄廝混,國公府怕是要敗在你手裡。」

  「你這不成器的,且看著吧,這二人早晚要斗過一場,屆時內閣必然盡掌於一人之手。」

  錦衣衛開國之時,連大臣們夢話都能刺探地一清二楚,號稱水銀瀉地,無孔不入。

  此後雖然衰退了些,卻也比尋常大臣消息靈通不知多少,這些人的小動作,哪裡能瞞得過他。

  朱希忠執掌錦衣衛,深感如今暗流之洶湧,連他都感覺到膽戰心驚。

  稍有不慎,就是萬劫不復。

  若非如此,今日他得了暗示,立刻就貼上皇太子的熱屁股了,哪裡還會在這裡躊躇猶疑。

  朱時泰無所謂地擺擺手:「怕什麼,老朽之輩,再厲害還活得過皇太子不成?咱們不跟著皇室,難道還要去看文官的臉色?」

  勛貴勢弱,即便成國公府煊赫一時,朱時泰平日裡,仍少不了受些憋悶氣。

  退一萬步說,即便他能忍辱負重,文官們可是拿勛貴當墊腳石都嫌髒的。

  但他忘了屋子裡還有兩個老朽之輩。

  朱希孝氣得夠嗆,沒好氣道:「閉嘴!」

  稍微消了消氣,卻覺得自家侄子話糙理不糙,粗鄙之言也有些可取之處。

  他看向兄長,說道:「兄長,時泰說的,好像也有些道理。」

  「咱們世受皇恩,與國同休,若是被皇太子記恨上了,恐怕種禍不淺。」

  所謂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勛貴依附於皇權,向來沒有拒絕的餘地。

  若非如此,當初世宗皇帝封賞三公之位時,朱希忠也不會「力辭而不能」了。

  乃至這錦衣衛,都是先帝硬塞給朱希忠的。

  如今到了還帳的時候,又如何躲得過去?

  朱希忠緩緩搖了搖頭:「被內閣記恨上了,旦夕之間,就有果報。」

  別看他官職顯赫,內閣若真是鐵了心要拿捏他,不要太輕易。

  同樣顯赫一時的鎮遠侯顧寰,先帝力保其掌管京營(常駐中央軍)。

  就因為不合內閣的意,言官們前赴後繼,彈劾顧寰年老才庸,先帝處置一名言官,就能再冒出來十個。

  之後更是冒出了顧寰貪權戀位,離間君臣,要奪他爵位的奏疏。

  嚇得顧寰連夜突發呆症,才讓內閣高抬貴手,甚至有人明著放話「惟知退讓自守以保勛名,以避嫌忌耳」。

  而如今高張二人猶有過之,朱希忠哪裡敢得罪。

  內閣強勢,新君早慧,偏偏還被趕鴨子上架,當真是兩頭堵。

  朱時泰已經不耐煩了:「那就當張宏放狗屁,咱們什麼都沒聽過。」

  朱希忠都懶得糾正兒子這幅模樣,只是閉目沉思。

  朱希孝也不催促,輕輕起身,給兄長把身上的毯子扶了扶。

  過了好一會。

  朱希忠睜開眼睛,眸中閃過一絲精光,看向朱希孝:「玉田伯府上的蔣克謙,好像就在你麾下當差?」

  朱希孝一怔,點了點頭:「是,八月襲的錦衣衛都指揮僉事的位置。」

  而後他恍然大悟:「兄長的意思是……把這差事交給蔣克謙!?」

  「妙!高!」朱希孝越想越覺得可行,忍不住拍案叫絕。

  玉田伯,是外戚受封,始封是世宗朝獻皇后的弟弟。

  傳至蔣克謙的父親時,才第二代。

  但蔣克謙這倒霉老爹,是個浪蕩公子,屢次不顧王法,中出良家婦女,直接把蔣克謙的世襲給作降敘了。

  以至於如今蔣克謙只能襲一個錦衣衛的小官。

  雖然是小官,但怎麼說也是勛貴,皇親國戚出身那可是如假包換!

  更妙的是,這種上一輩還闊過的破落戶,心態極端,天然就賭性深重,恨不得立馬再建功業,恢復榮光。

  讓其代表錦衣衛,倒向皇太子,雙方都求之不得,同時還方便他們隨時切割,可以說是三贏。

  朱時泰一頭霧水:「哪裡妙了,這樣咱們跟皇太子豈不是不親近了?」

  朱希孝無奈開口解釋:「進賭場還要慢慢加注,熟悉賭局,哪有一進場就壓上全部身家的。」

  拿賭場作比,朱時泰立刻心領神會。

  頻頻點頭:「在理,在理!」

  朱希忠氣得好一陣咳嗽。

  他這倒霉兒子,但凡有那位皇太子一半的心智,他都不至於病入膏肓了,還死都不敢死。

  這成國公一脈,交到他手裡,就怕跟玉田伯家那個浪蕩子一般無二。

  混跡勾欄賭場也就罷了,要是被他那些狐朋狗友設套,落個作奸犯科的把柄……

  言官可是如狼似虎,死死盯著勛貴們呢!

  尤其是他們這執掌錦衣衛,三公之身的成國公府,更是被視為眼中釘肉中刺。

  一旦行差踏錯,成國公府必然衰落下去,朱時泰甚至會有性命之憂。

  自己已經沒多少時日可活了,誰能庇護這偌大的國公府,以及這不成器的傻兒子呢?

  下注皇太子……或許,未嘗不是個機會。

  ——

  注1:(隆慶六年六月)賜輔臣及講官並各衙門三品以上鮮筍——《明神宗實錄》

  注2:(隆慶五年八月)命故玉田伯蔣榮子克謙,為錦衣衛帶俸都指揮僉事。克謙系戚畹,例當授都指揮同知,以父嘗犯奸故,降敘雲。——《明穆宗實錄》

  注3:勾欄,泛指表演場所,本章特指高級青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