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涼如水,月皎如銀。
幽寂的小院內,那位兩鬢斑白,衣角處繡著九層小樓的中年男子,就這般看著李末,上下大量,好似流連市井的閒客,百無聊賴地觀察過往路人一般。
「馬大爺,你這裡有客人……」
「一位故人,許久不見了……剛好路過……」
馬大爺悠悠輕嘆,轉身走向了那位中年男子,晃悠悠地坐下,似乎並沒有趕李末離開的意思。
「既然有客,我回頭再來吧。」
李末說著,便要轉身告辭。
「我認識老馬這麼多年,卻不知道他身邊還有這麼個年輕人……」
就在此時,那中年男子開口了:「我都在想,萬一哪天你嘎嘣一下,怕是臭在家中,都無人發現,身後更是無人送終……」
那人輕笑打趣,言語甚是無禮,可是馬大爺卻沒有絲毫的介懷。
「是啊……我老了,這把骨頭不知什麼時候就要深埋黃土……」
說著話,馬大爺幽幽地看向李末:「到了我這把年紀,還有誰會守著我這樣的老傢伙,養老送終……」
「馬大爺,你在說什麼呢?這不是還有我嘛……」
李末聞言,頓時有些不悅。
馬大爺略一沉默,未曾言語,渾濁的眸子裡卻是泛著些許異樣的神采。
「我肯定是會為你養老送終的……你別說……前兩天我路過【死了麼】,棺材都看好了……鐵皮桃木的底子,鎏金鑲銅的大蓋,三十年防腐工藝……現在下單,能打七折……」
「你若是還有朋友想要一起死……第二碑半價……」
「……」
馬大爺聞言,眼角不自然地瞅了瞅,渾濁的眸子裡泛起森然的寒光。
「哈哈……老馬,你身邊這年輕人還真是孝順啊……孝死了……」
「你踏馬是不是缺心眼!?」馬大爺白了一眼。
言語至此,他稍稍一頓,旋即道:「如果真有那麼一天,我的一切都會留給他……」
簡單的一句話,不知是在說給李末聽,還是在說給那位中年男人聽。
漸漸,那中年男人臉上的笑容漸漸收斂,看向李末的目光多了一絲異樣和凝重。
「年輕人,你們家祖墳可真是燒著了……老馬可是攢了不少家底。」中年男人似有深意道。
「馬大爺?那鍋老湯!?」李末下意識道。
「老湯?屠……」中年男人仿佛響起了什麼。
「那也留給你!」
馬大爺不等中年男人說完,便將其打斷。
「馬大爺,你今兒是怎麼了?說話有些喪氣……」李末察覺到了一絲異樣,不由道。
「我看你這身子骨,不一定咱兩誰送誰呢。」
「臭小鬼。」馬大爺狠狠瞪了一眼:「越發沒規矩了。」
「年輕人,你從京城來?」
就在此時,中年男人招了招手,開口詢問。
「嗯,大叔……從哪兒來?」李末點了點頭道。
「我姓宮,從南邊來。」
中年男人隨口道:「正陽街上的那棵梧桐樹長得怎麼樣了?說起來我也有些年頭沒有進京了……」
言語間,中年男人的臉上浮現出一抹追憶之色。
「正陽街?你是說當朝宰相門前的那棵梧桐樹?」李末想了起來。
當朝首輔,兩朝老臣趙武州門前有一顆梧桐樹,據說是他二十年前擔任宰相時親自栽下的。
有人說,趙武州得了一位道人指點,若於門前種梧桐,門中必有凰命出,母儀天下,澤披後世。
「那梧桐樹長得甚是繁茂,樹冠如冕,成了京城一景。」李末隨口問道。
「嘿嘿……宰相門口面朝西,不出鳳凰只出雞……」中年男人咧嘴輕笑,一句話卻是讓李末露出異樣的神色。
「嗯!?」
「怎麼還沒醉就說胡話?」馬大爺淡淡道。
「小李啊,你現回去吧,明早過來喝湯。」
「好嘞。」
李末點了點頭,便要離開。
「年輕人,聽說你養了一隻小狐狸……」
就在此時,中年大叔突然開口。
「嗯。」李末愣了一下,想來應該是馬大爺提了一嘴。
「我這裡有個絨球,自己做的,你拿著玩吧,逗逗狐狸最為合適。」
說著話,那中年男人從懷裡掏出一紅絨球,千結成花,鎏金絲線,極為精美。
馬大爺眸光低垂,有意無意地看了一眼。
「大叔你做的?」李末接過那絨球,不由露出異樣的神色。
一個大男人,還有這樣的手藝!?
「男人嘛……總得有些興趣愛好……我平日裡就喜歡做一些活計,木工,石雕,女紅……都擅長一些……」
那中年大叔看似粗獷,陽剛有力,沒想到卻有一身的奇思巧活。
「當然,我最擅長的還是剪紙……你若是有興趣,我可以教你……」
「改……改天吧……」
李末尷尬地笑了笑,對於這方面卻是沒有半點興趣。
「那真是可惜了。」
「我替我們家狐狸謝謝大叔。」
說著話,李末將那精美的絨球揣入懷中,起身告辭。
此時此刻,清幽的小院子內便只剩下了中年大叔和馬大爺。
「李末……這個年輕人也姓李……他是什麼來路,讓你要將一切都留給他!?」
終於,中年大叔開口了。
「宮微生……我請你來是還人情債的,可不是讓你瞎打聽的……」
馬大爺喃喃輕語:「我老了,只怕也活不太久了……你欠我的,便還在他的身上吧。」
「你當真如此決斷了嗎?「宮微生眉頭一挑,沉聲道。
「不錯……」
馬大爺徐徐起身,無比篤定道。
「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知道……」
馬大爺眸光凝如一線,看著那緊閉的院門。
「下次回京,他便是新的鼎主,躋身九大之列。」
說著話,馬大爺咧嘴一笑,露出滿口黃牙,側頭看向身旁的中年大叔。
「他能否得了這等造化,便看你了。」
「老馬,話別說得這麼滿……那可是夏商周的鼎啊……」宮微生淡淡道。
「別人不行,你卻可以……畢竟你可是天下八大妖仙……」
「浮屠樓主啊!」
淡漠的聲音如一泓秋水,於月夜中化開,漣漪擴散,漸入無聲。
……
接下來的日子,風平浪靜。
李末除了修煉參悟【聖胎境】,每天便是喝喝湯,偶爾去衙門照看一番。
馬大爺安定了下來,倒也沒有再出院門的心思,至於那位宮姓中年大叔,那夜之後,李末便再也沒有見過。
除此之外,解琵琶和夏蟬鳴離開之後,接連數日,卻再無音信。
這讓李末隱隱感到不安。
這一日,李末帶著豬剛鬣,親自前往哀牢山。
「主人,蠍子手段不弱,又是大妖修為,應該不會有意外吧。」
路上,豬剛鬣忍不住道。
解琵琶的手段他見識過,九毒古蠍的血脈被修煉到了極致,腐毒破法,堪稱難解。
當日,豬剛鬣便吃過大虧,後來解琵琶更是覺醒【瘟部大魔神通】,修為精進,更是不可同日而語。
這般高強,放眼北邙十萬荒丘,都算得上是高手。
「難說……」李末搖了搖頭。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大妖雖說已是世俗罕見……可在這北邙荒丘之中,必定還有能夠壓過她的高手……」
北邙荒丘,連【北煞玄僵】那樣的存在都能養出了,區區解琵琶又算得了什麼!?
不說其他,恐怕就連那位神秘莫測的【少屍主】都能夠將其降服。
「到了……那便是哀牢山!」
茫茫夜色之中,破開上天雲霧,便見一座山嶽浮現眼前,高低錯落,起伏延綿,俯瞰之下,卻如同一座牢籠,猖獗百哀,兇相內藏。
「哀牢山,當年神宗遇險之地,降魔伏猿之所……」
李末帶著豬剛鬣,直接落入哀牢山中。
方一落地,李末心中便升起了一種異樣的感覺,就好似周圍的空氣變得稀薄起來,讓人無比壓抑,念頭都變得不順起來。
「主人,這是凶地……」
豬剛鬣也察覺到了不對,天有天氣,人有人氣,山有山氣……
哀牢山中的氣象百敗藏凶,尋常人若是進入這座山,十有八九都會迷路,難以走出,困頓於此,結果性命。
如果將先人葬在山中,輕則家財破敗,重則家破人亡,三代而終,香火斷絕,乃是實打實的絕戶地。
哪怕是修士,常居於此,也會念頭無法通達,修為停滯,難以前行,更有甚至,還會修為退轉,從此敗落。
「這地方本來就透著邪性……真龍之主遇險之地……自然不祥。」李末沉聲道。
哀牢山的氣場讓他感到極其不適應。
顧長安說過,當年那頭妖猿來歷莫測,這山中暗藏冥冥,映照未來,不存過去,心魔交生,避於造化,實在是玄機萬化,不能以常理揣度。
「小蠍子應該在這裡吧。」
李末的靈覺浩瀚如汪洋,浪潮驚起,擴散出去。
本來以他的境界,整座哀牢山的一草一木都應該在他的察覺之中。
然而,若是將整座哀牢山比喻成汪洋,李末的靈覺就好似浪潮,這片汪洋之中藏著密密麻麻的礁石,竟是將那擴散出去的浪潮全都擋了回來。
「這座山果然有問題……怪不得這麼多年來都沒有妖鬼占據,開闢洞府。」
顧長安說哀牢山因為當年有妖猴被斬於此,有些晦氣,惹來忌憚,所以沒有妖鬼占山為王。
現在看來,似乎並不是那麼回事。
「主人,要不我將這座山鑿開!?」
就在此時,豬剛鬣眼中凶光畢露,喚出上寶沁金耙,他以【北帝上元天蓬大神咒】日夜祭煉,已然與這件寶物心意相通,不分彼此。
以豬剛鬣如今之能,任這哀牢山如何兇險,也能憑藉這杆耙子,一築轟開。
「還是保守點……我總覺得這座山藏著東西……」
李末搖了搖頭,否定了豬剛鬣的提議,甚至於他收回靈覺,起身深入山中。
「倒是有幾隻小妖……」
崎嶇山道之上,李末卻是發現這哀牢山也並非諸法斷絕,許多陰仄洞穴之中藏著一縷縷妖氣,顯然這些小東西是在山中成精化妖,只是修為不高。
「有一條長蟲,快踏入靈妖了。」豬剛鬣注意到了這些妖鬼之中最厲害的存在。
靈妖,便相當於人類的靈息境界。
「能夠在哀牢山中修成靈妖,這可不是尋常機緣就能做到的……那條長蟲若是真的成功了,未來的成就怕是有點無法預料了。」
李末隨口說著,卻並未在意。
到了他這等境界,虛空入化,別說那條長蟲還未踏入靈妖,就算真的稱為靈妖,在他面前也無足輕重。
「起霧了……」
突然,崎嶇狹長的山道上大霧涌動,恍若濃煙散開。
「老豬,你跟緊……」
李末轉過身來,剛要出言叮囑,然而身後茫然空無,哪裡還有一絲豬剛鬣的身影。
「老豬……老豬……」
李末眉頭一挑,運轉雷霆聲法又喚了兩聲,卻沒有絲毫回應。
非但如此,他身在空山,作雷霆吼,竟然沒有半點回應,好似石沉大海,寂滅無聲。
嗡……
李末一抬手,肉身震盪,周圍竟然沒有半點虛空浮動的痕跡。
」見鬼了!?」李末神情微變。
他修成真息,踏入虛空境,按理說可以掌控周身虛空。
可是眼下,他所在的空間仿佛消失了一般,根本不曾存在,自然無法掌控。
「天地廣闊,無奇不有……或許哀牢山中存在著一絲天機,獨立光陰之外,不在虛空之內,沒有過去,也沒有現在,更沒有未來……」
那日顧長安的話語迴蕩在李末的腦海中。
或許,便是因為這一絲天機乍現,九百多年前,那頭妖猿才能映照未來,六耳聽識,身化心魔,入無上妖境。
「真是無奇不有……或許這哀牢山中真的存在一處特殊的時空……」
李末若有所思,他下意識走入迷離大霧,突然周圍變得混茫黯淡,就如同置身穹天大宇,日月星辰,天地山海……統統消失不見。
在這最純粹,最原始的穹天大宇之中,諸法停駐,萬象成空。
轟隆隆……
突然,混沌之中,一道虛無的身影若隱若現,恍若一艘驚世之舟,破滅了萬古歲月,撞破了無盡天地,縱橫寰宇。
「那是……」李末雙目圓瞪。
恍惚中,那龐然巨影仿佛是一座豐碑,在這奇異的時空境內,一切歸無。
就連混茫天道都無法顯相,不可理解,道本無名,亦不可名。
唯有這尊豐碑永恆停駐,不朽不滅。
李末渾身顫抖,似極盡了升華的生命,方才看清,那座豐碑之上依稀刻印著兩枚古老的篆文:
太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