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順其自然

  「這就是尼古拉斯的居所嗎。」

  安南抬起頭來,微微眯著眼睛環顧四周。

  這裡是諾亞的聖伯尼區,也是王城地下交易最為密集、俗稱為「黑市區」的位置。

  「老爹雜貨鋪」與「艾伯塔舊書店」就在這裡。安南剛剛就和紙姬在附近買書,距離尼古拉斯的居所相距不遠,在聽到紙姬的話後,他們繞了半條街就直接到了這裡。

  這是一棟兩層的低矮石牆別墅,周圍都非常荒蕪、院子裡的草都沒有怎麼整理。在一條街外,是正在推平重修的高層住宅區,在門外甚至還能嗅到石料的味道。

  這裡的環境絕對算不上好。

  潮濕的暗色石牆,外面層層疊疊的爬山虎。古舊的石磚上出現的細微裂痕……這棟房子可以說很有年頭了。

  一般來說,很難想像一位研究者會住這樣的屋子。

  雖然安南對鍊金術和轉化法術並不了解……但太過潮濕的話,按說是會影響到實驗數據吧?藥劑保存起來恐怕也會有些問題。所謂的「保存於陰涼乾燥通風處」嘛。

  不過這樣的念頭,在安南進入到房子後就立刻消失了。

  他進入房間的時候,非常明顯的感覺到自己進入了某個隔膜之中。向裡面走的步伐受到了細微的阻力……如同頂風前進一般,但只有短短的一瞬間。

  就那麼一瞬間,空氣自發的形成濾膜,把他身上的雜質和多餘的水分直接濾掉。

  而在房間內部的空氣,就格外的清新而乾燥。甚至就連異味,都在進入房間的時候被一併祛除了。

  ——最主要的是,這個結界無論是安南還是紙姬,在進門前都完全沒有察覺到。因為它被巧妙的設計為「當有人進入時的瞬間觸發」。如果這是一個陷阱的話,他們可能已經踩進去了。

  「不愧是尼古拉斯。」

  安南倒是沒有生氣,反而讚嘆道:「如此細緻的結界,在他離開後居然還能自行運轉……」

  「的確。而且光是這個自淨過濾結界,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出來的。」

  紙姬掃視一圈。

  她訝異的察覺到……這個結界居然是以試管架為支點、隨手架起來的複合結界,足夠複雜的同時卻又不顯得雜亂。他在其中幾處細節上的處理,甚至能夠給紙姬以啟發。

  紙姬也對尼古拉斯給予了高度評價:「我之前對他的鍊金能力沒有一個直觀的認識。現在看來……

  「恐怕他已經完成【至高的冠冕】了。」

  「他的確已經完成了。」

  一個沉重而渾厚的聲音,在房間內響起。

  安南與紙姬將目光偏移而去。

  發現一尊與人等高的石膏像正盤坐於地上。

  它雙目微閉、眼眶深邃,仿佛在沉默的思索著什麼,臉上的苦悶表情會讓人聯想到哲學家,又像是一位嚴守戒律、無欲無求的僧侶。

  「石父。」

  紙姬對他點了點頭。

  石父卻只是平穩的答道:「你知道的,你不該來。尤其不該帶著安南來。」

  「但你把地址告訴了我。你也知道我與安南在一起,卻沒有阻止我。」

  紙姬反駁道:「這本身就是一種態度。」

  「也許吧。」

  石父沒有多說什麼。

  他似乎不愛說話,只是抬起頭來。

  那雙明明由大理石雕刻而出,卻如同活物一般的眸子與安南四目交匯。

  「你想知道什麼?」

  石父平淡的答道:「我看情況告訴你。」

  他的言下之意,就是有些話是肯定不會說的。

  「是你把尼古拉斯放走的?」

  安南直接了當,切入正題。

  因為如果連這個都沒法說的話,那麼這次談話也沒有什麼價值。

  石父嗯了一聲:「是我故意的。但尼古拉斯應該不知道這件事,他逃走的計劃很周密。

  「他利用自己靈魂出竅的機會,在距這裡直線距離兩千米的下水道中,製造了一個儀式場。他將自己靈魂與軀體的關係逐漸切斷,並用極少的材料培養了一具能夠臨時使用的義體,並將自己的靈魂分批投射過去……再用混入到淨心靈藥中的靈魂補強藥劑,彌補了自己靈魂缺失的漏洞。

  「最終,他成功越獄了。」

  「典獄長」石父如此平靜的答道。

  「……但是?」

  安南知道石父還有話要說。

  果不其然。

  石父點了點頭,沉穩的說道:「但他不知道……一切『宮殿』都是我的身體,一切『雕塑』都是我的耳目。而整座王城就是一座巨大的宮殿……他的行動最開始就暴露在我的監視下;如果我想的話,我可以讓他所處的下水道瞬間崩塌。我與他同處於一個結界之內,這種事很簡單。」

  這就是石父會成為尼古拉斯監視者的原因。

  這實際上也是為什麼,他要帶著尼古拉斯來到諾亞的王都。

  作為宮殿與雕塑之神,他的力量在一般國家的首都才可以提升到最大——隨意監視、控制宮殿,用雕塑充當自己的「監視守衛」的他,只有在首都才會得到足夠的宮殿與雕塑。

  就連他如今使用的軀體,不是石父的本體。

  因為石父存在於一切雕塑中——這只是他顯露於世的一個媒介而已。

  石父與紙姬不同,他並非是雅翁的造物「成了精」。而是雅翁的學生……還是極少數能得到雅翁讚許的學生。他以凡人之身,於短短五十年內掌握了雅翁數千年積攢下來的雕塑與建築水平、並作出了近乎微不足道的創新,以此成就神明。

  事實上,他是唯一以凡人之身成就藝術神的神明。

  「但是你……為什麼會送他離開?」

  安南緊緊盯著石父。

  而石父平靜的答道:「他的才能,在諾亞無法發揮。因為這裡缺少材料,又會讓他束手束腳。」

  此乃謊言。

  至少並不全面。

  但安南並沒有急於戳破這一點。

  他只是緩緩開口問道:「那麼,尼古拉斯他……

  「知道自己是一面『鏡子』了嗎?」

  聞言,石父沉默了許久。

  大約過了半分鐘,他才再度開口:「這不可能是你猜出來的。

  「是無面詩人告訴你的吧。」

  「沒錯。」

  安南沉聲應道:「但也因此,我又另外猜到了許多。

  「比如說……這根本就是虛假的尼古拉斯。他沒有尼古拉斯的靈魂、甚至不是尼古拉斯的人造人,僅僅只是獲得了軀體的、尼古拉斯的思念體而已。」

  一旁的紙姬立刻一個激靈,脫口而出:「不是我說的!」

  「我知道。這也是無面詩人告訴你的,看來就連尼古拉斯的逃走,也是宿命本身。」

  石父平靜的應道:「在【守密】所在的領域內,我無法進行窺視……你離開我視線的時間不多,唯有無面詩人才有機會告訴你這些。

  「祂的行為很危險。你不該知道自己追逐著鏡子而行動,因為這是你的命運。

  「眾所周知,【命運乃天車之輪】,行過之後才會留下痕跡。你追逐自己的命運,本身就是一種悖論。這會導致你以自身的意志去追尋鏡子時,反而會找不到自己的鏡子。只有在你並不渴求鏡子的時候,它才會出現在你面前。」

  ……所以,在我不知曉亨利八世、尼古拉斯與貝爾納迪諾的時候,他們才會出現在我面前嗎?

  而我去追逐貝爾納迪諾的時候,是為了替薩爾瓦托雷討個公道,而非是去尋找屬於我的鏡子……所以他才會被我抓到!

  安南心中頓時瞭然。

  所以當安南最近盤算著,什麼時候去找尼古拉斯這「第四面鏡子」的時候,尼古拉斯就突然消失不見了。

  於是新的疑問從安南心中出現:

  無面詩人為何要告訴自己這種事?

  石父又為何要放走尼古拉斯?

  ……除非。

  這兩件事,原本就指向同一個目的。

  兩位神明在沒有溝通的情況下隨機應變,反而形成了配合的默契……

  「……你們莫非是希望,這個虛假的『尼古拉斯』,真的認為自己就是失去了記憶的尼古拉斯,並且以尼古拉斯的身份行於人世?」

  安南敏銳的捕捉到了祂們的念頭。

  但這……又有什麼意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