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刻,艾蕾的靈體突然撲向了安南。
安南沒有感覺到被靈體透體而過的寒冷。
幾乎是瞬間,安南便感覺到自己的腹部傳來了一陣陣翻湧著的異物感。
就像是快要生產了一樣……
他不假思索——從懷中抽出一枚銀幣,用右手的拇指與食指的第二指節夾住它,隨手一甩。
那銀幣仿佛順著慣性極速蔓延,啪的一下展開成了纖細而銳利的劍刃。
緊接著,安南將它指向自己的腹部。
「我就知道,最後這點也終究是要聯繫起來的……」
安南嘆了口氣,將腹部劃開。
約瑟夫用的是大錘,自己則是巫師。
警察用的是槍,帶著的是獵犬。
就連阿莫斯自己的武器,也是「骸骨公的鑽心膛線」。
——那麼,阿莫斯最開始腹部所受的重傷是從哪來的?為何有傷及內臟的傷勢,卻沒有搏鬥過的痕跡、沒有其他的傷勢?
答案只有一個。
他腹部的刀口,是阿莫斯自己用刀剖開的。
至於目的……
安南冷靜的看著,半截臍帶從自己的腹部如蛇般鑽出、擊碎了盛滿酒液的瓶子,連向了「安吉洛」的腹部。
那臍帶燃著七彩色的透明火焰……那是如同彩虹般虛幻的顏色。
安南看著自己的健康度飛快下降,就手疾眼快的將那個蘊藏十數人之血的番茄取出、連在了臍帶的另外一端。
而這時,安南的健康度已經到了一半左右。
差不多是他進入噩夢時的那個程度。
而那個「肉球」,卻在抽取那番茄內部的血肉,飛速的成長著、四肢五官舒展了開來。
就像是被安南生下來了一樣……它由一個七八月大的死胎,眨眼間變成了一個七八斤重的女嬰。
這個嬰兒睜開雙眼。
它有著碧綠色的雙眼。
——死胎復生?
安南嘴角上揚。
絕非如此。
「我該如何稱呼你?」
安南輕聲詢問著:「骸骨公?安吉洛?還是……
「艾蕾?」
「你可以叫我艾蕾……安南。這是我特許給你的權力,看在你陪著我到最後、看著我出生的份上。」
在他面前的女嬰,卻發出了少女般的聲音:「而我的真名是安吉洛。
「背叛天使——骸骨公的女兒,安吉洛。」
是的。
骸骨公尚未誕生的神子……擁有半數的「背叛」之真理的安吉洛。
她近乎可以視為一半的「背叛之神」了。
正是在被母親以道具的身份生下、被親生父親所忽視、被養父所殺、靈魂被第三任父親骸骨公,用她親生父親承載物製成的噩夢圈禁起來,重演了一千餘次的背叛——進而得到了「背叛」之真理的艾蕾本人。
那是就連骸骨公自己,都只是得到了碎片的「背叛」之真理。
骸骨公就是為了得到她、補全自己的真理……才會在凍水港苦等數十年。
就是為了花開結果落地時。
骸骨公的神子、也將是他最為滿意的使徒。
因背叛而生、因背叛而死、因背叛而復活、因背叛而升格。
為什麼阿莫斯會對安吉洛脫口而出喊道「救救我,艾蕾」?
為什麼他不惜用艾蕾的屍體完成儀式,來復活安吉洛?
為什麼他對這個並非是自己、血緣也與自己無關的孩子如何執著?
——正是因為他早就知道,安吉洛可能就是艾蕾。
但正因如此,艾蕾卻絕不會寬恕他的罪。
「心滿意足了嗎,艾蕾?」
安南低聲問詢道。
而安吉洛則維持著嬰兒的姿態,笑著將大拇指含在自己嘴裡,詭異的發出了少女清脆的笑聲:「滿足了。
「——夢想是使善人迷亂、惡人癲狂的猛毒。
「為了夢想而忽視道德的人,為了夢想而逾越法律的人,為了夢想而背叛所愛之人的人……
「——我詛咒你們。」
死去的艾蕾、或者說初生的「安吉洛」,發出了無比清晰的呼喊聲。
「我詛咒你們,終將被自己夢想所背叛。你們將會才能耗竭、心神枯乾、眾叛親離……直到你們最終背叛自己的夢想為止。
「我也詛咒你們……被你們背叛的夢想、必將化為你們最大的詛咒、最深的夢魘。它將纏繞著放棄它的你們一輩子,你們將從噩夢中驚醒……為自己所拋棄的一切後悔終生。」
艾蕾口中溢出的詛咒化為條條鎖鏈、沒入虛空之中。
這是無人所知、無人所見的詛咒。
除了安南。
「……所以,我是你的守密人嗎?」
安南輕聲道。
「是的。」
女嬰發出溫柔悅耳的聲音:「你便是這詛咒的見證人……你願意嗎?」
雖然是質問,但在她的語氣中,卻聽不到半分的仇恨、怨毒與歇斯底里。
只有無比的平靜。
如同大海一般的平靜——那是踏足於大地的人,終其一生也不可窺視、無法觸及的暴虐。
也只有這時,才能清晰的意識到——那個「艾蕾」早就已經死了吧。
「——我當然願意。」
安南也是認真無比的答道:「雖然我來晚了,但我還是要說……錯的不是你。
「所以你當然可以恨他們,也可以報復他們,當然也可以詛咒他們。這是被背叛者的特權——你無需如此壓抑自己的情緒。
「倒不如說……你的詛咒太過溫柔了。」
艾蕾從出生到死亡、甚至到再度復活,都被「夢想著更進一步」的人所利用、背叛。
哪怕她將「追逐夢想的人」全部詛咒,安南也是能理解的。
但她卻沒有這樣做。
她依然保持著理智……只詛咒了那些「為了自己的夢想而無視道德、法律、甚至背叛親友愛人」的人。
「……你可比骸骨公強多了。」
安南感嘆道:「如果你是背叛之神就好了。」
「——本來也會是這樣的,安南。」
就在這時,骸骨公的聲音,從安吉洛口中傳出:「我與她一人持有一半的『背叛』之真理。終將成為一體兩面的神明……我與艾蕾合在一起,才是完整的背叛之神。
「她將作為『被背叛者』,注視著背叛者的行徑;而我將作為『背叛者』,聆聽被背叛者的哀嚎。
「我們還會再見的……我之前說過,你會成為霜語的。我沒有騙你。這次我也不會騙你。
「希望我們再見的時候,你還能認出我們。」
「啊,我儘量。」
安南隨口應道。
就在這時,周圍的噩夢……或者說「畫廊」本身開始碎裂坍塌。
而手持大錘、僵立於門口的約瑟夫,卻也不知何時化為了空心的土偶、坍塌破碎,裡面的黑泥滿溢而出。
安吉洛這次沒有成為「彩色的光球」,而是成為了一個漂亮的、活力十足的女嬰。而他們最終也沒有打起來。
「我又要見證新神的誕生了嗎……我可不想成為你的教宗啊。」
安南嘆了口氣,將兜里只有最後一發子彈的槍放在了桌上,轉身走向樓梯。
這最後一發子彈,原本應該是用來給安吉洛施加「不可遠行」的咒縛的。
這也是骸骨公刻意給攻略噩夢的人,留下的一次「背叛的機會」。
這毫無疑問,是骸骨公最後的惡意。
女嬰沒有躲避的能力,只要安南一槍打過去,安吉洛就會被固定在凍水港……而安南則會因為擊殺了背叛天使而得到更高的評價。
——但安南選擇拒絕。
艾蕾已經夠慘了。他作為艾蕾的守密人,不想再背叛她了。
安南也是有他的底線的。
「可別真把玩家當成是沒有感情、不知道德的惡魔了啊……」
安南低聲嘟噥著。
地上覆蓋的冰霜已經在震動中破碎開裂,這讓安南終於得以下腳。
「你要去哪裡?」
被安南放在桌上的女嬰,發出了兩道重疊在一起的聲音:「這個噩夢已經被你完全淨化了……你哪裡都不用去了,等它自然消亡就好。」
「啊,沒事。」
安南隨口說道:「只是滿足我個人的小小強迫症而已……」
他說著,走到了地下室的門口。
安南將襯衫脫了下來,掛在衣架上。
展示柜上,艾蕾的左眼已經消失不見了。
而安南的腹部還留著深可觸及內臟的刀傷,走到了畫廊的大門口。
此時,畫廊緊閉的大門不知何時已經打開。
屋外是藍天白雲,鳥語花香。
而整座畫廊都在坍塌著。
只要走出畫廊,阿莫斯的靈魂就能夠得到解放了。
但是……
「——有些人是不配得到救贖的。」
安南低聲喃喃著,走向了大門口。
他用盡力量、把大門關上,轉身向內。
他看向燈火輝煌的畫廊,腹部浸滿鮮血、生命垂危。
一切都如同最開始一樣。
而在艾蕾欣慰的輕笑聲中,畫廊的天花板終於坍塌了下來。
安南眼前的世界,瞬間化為一片漆黑。
噩夢:畫廊——完全通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