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喧囂。
BLACK酒吧外五顏六色的燈牌,在巷子深處的復古風紅磚牆上熠熠地閃動。
酒吧門口站著幾名健壯的保安,有兩人在台階上,一個負責攔住進門的三名女客人,另一個朝對方示意:「身份證拿出來。」
「哎呀小哥哥,你看人家像是未成年嘛?」
「18歲生日我都過了五六個了,還是第一次被懷疑沒成年呢。」
「別的酒吧都沒你們這麼多規矩,出來喝酒嘛,幹嘛這麼嚴肅?」
三個女孩嬉笑一團。
可惜虎背熊腰站在門口的保安看起來不為所動,嚴肅兇悍地望著三人,沒有任何讓開的意思。
「噫,真沒趣。」
「誰讓你們非得來看什麼大帥哥,還不一定有沒有呢……」
女孩們圍著嘀咕幾聲,各自低頭去自己亮晶晶的手包里翻找身份證。兩個順利翻到的,剩下一個只差把口紅彩妝盤全從包里倒出來,還是沒找著。
那兩個也急了,乾脆拽到一旁,幫她一塊翻包和身上的口袋。
「哎我明明記得走之前放進包里了啊,怎麼會在找不到。」
「不會是丟了吧?」
「靠,我明天晚上還得去趕飛機呢,真弄沒了要麻煩死的哦。」
「快找找……」
台階上的兩個保安無奈又好笑地對視了眼。
這片刻,巷口拐進來一個人。
夜風在夏燥里透一絲還未消退的春涼,拂得衣角微翻。那人身影被巷子外的路燈拉得修長,直直地打在巷裡的地面上。
他走的並不快,但腿長彌補了這一點,又懶洋洋地插著口袋,低垂著頭,帽檐遮了他大半張臉,遠遠的只看得到冷白凌厲的下頜和頸線。
片刻風停。
青年走到台階下,從口袋拿出錢夾,打開,修長分明的指節夾出張薄薄的卡片。
保安愣了下才反應過來,伸手接過那人的身份證,匆匆一掃。
「唐亦」。
即便早有準備,看見這個頻繁出現在北城各種財經報紙上的名字時,保安的嘴唇還是輕抖了下。
他忍住去看那人帽檐下近看到底長什麼模樣的衝動,雙手把身份證恭敬遞迴去:「沒、沒問題,您請進吧。」
長腿邁入。
BLACK酒吧厚重的木門合上。
台階下的三個女孩回神,交換目光後興奮起來。
「是不是就是他?」
「我感覺應該是,特別像小五的描述。」
「我靠沒想到啊竟然真的能遇上,快快快,趕緊進去,看看是不是真的那麼神顏!」
「……」
齊心協力翻出身份證的三個女孩迫不及待地跟進了酒吧內。
台階上的另一個保安也回過神,趕緊走過來,低頭問負責檢查身份證的那個:「真是那位又來了?」
「身份證上的名我親眼看的,不會有錯,你快上二樓說一聲。」
「行,我立刻去。」
酒吧二樓,長廊盡頭。
「篤篤篤。」
房門被推開,走進來的人借著身後的光線穿過黑暗的房間,拍了拍沙發上蓋著薄毯睡著的女人:「紅雨,別睡了,你先起來。」
「嗯……」
沙發上的女人揉著長發,發出不情願的哼聲,好半晌才在又一番催促下,混沌著眼神坐起身。
來叫她的女人已經趁這會兒打開房間的燈,回到沙發旁。
唐紅雨揉著長發,睡意惺忪地問:「現在幾點?」「7點多。」
「我昨天晚上去查那批酒的上貨,可一直到今天中午一點多才睡下……」唐紅雨哼哼著,「你有沒有點人性,現在就把我叫起來?」
「如果沒要緊事,那我不會叫你的。」
「嗯?能有什麼事?」唐紅雨在揉亂的髮絲間迷濛抬眼,「這個月的貨不是都上完了嗎?」
「……」
四目相對。
房間裡安靜長達十秒。
唐紅雨一把捋直了長發,表情驚恐:「他又來了??」
「沒錯。」
「我──」生生把要出口的髒話憋回去,唐紅雨帶著起床氣,崩潰地從沙發上跳起來,「這個瘋子是不是跟我有仇?他為什麼要這麼折磨我?他是這幾天和他家小菩薩兩地分居欲求不滿所以才這麼神經病地天天跑來酒吧對我施加精神折磨嗎?」
等唐紅雨崩潰地抱著腦袋中槍一樣蔫趴回去,合伙人才無奈地問:「你確定他已經知道這是你的酒吧了?」
「我當然不確定,我又不能當面質問他知不知道,」唐紅雨無力地呻吟,「不過現在看肯定是知道了。就算一次兩次是巧合,那瘋子能來第三次,肯定有原因的啊……」
「那乾脆,明天他要是再來,就讓保安把他攔下?」
「不行!」
唐紅雨一聽就L毛了,迅速從沙發上坐起來,表情嚴肅地在身前做打叉姿勢。
合伙人不解:「怎麼了?」
唐紅雨:「你不了解這個瘋子,他是真的徹頭徹尾地瘋──你都不知道他這周幹了什麼喪心病狂的事情,天,要不是唐家就剩這麼一根獨苗,那個老巫婆和他同歸於盡的心大概都有了!」
「老巫婆?」合伙人思索後恍然,「你奶奶?」
「別,高攀不起。」
唐紅雨臉上略微誇張的表情頃刻就退潮似的淡去。她從旁邊矮桌上摸起發圈,穿上左腳的拖鞋,又單腳蹦著去房間角落裡踩另一隻被她踢飛的。
穿上以後,她走去窗旁落地鏡前綁頭髮。
合伙人坐到沙發上,交握著手說:「咱們店裡因為他這周連續過來了三天,口口相傳的新客人已經增五成了。我看再這樣下去,用不了多久他就要帶著咱們酒吧在各大探店軟體上小小地出一把名了。」
唐紅雨嘆氣:「羨慕,長得美可真得厚愛。」
合伙人看著鏡子裡那張臉蛋,嫌棄道:「你還有臉說這話?」
「我和他能一樣麼,漂亮小姐姐多得很,長成他那副禍害樣、氣場上還能帥得腿軟的男人你見過幾個?」
「也是。」
見唐紅雨隨手一把紮起長發就往外走,合伙人愣了兩秒:「你幹嗎去?」
唐紅雨:「好言相勸。」
合伙人:「哈?勸什麼?」
唐紅雨回眸,慵懶又毫無淑女氣質地翻了下眼白,「勸他莫來禍害我的酒吧啊。」
合伙人:「能管用嗎?」
「不管用也得試試,」唐紅雨咕噥著拉開門,「他出名沒事,咱們酒吧還得低調過活呢。尤其另一個腦子也不太對的最近到處找我,我可不能在這種關頭被唐亦牽連暴露。」
合伙人笑著靠到沙發里:「你說你身邊怎麼淨是些不太正常的?」
「唔……」
唐紅雨無辜地一聳肩,她抬手腕敲了敲自己太陽穴,話聲瀟灑地撂在身後──
「可能我多少也有點神經病吧。」
唐紅雨摸著暗紋的薔薇花壁紙,從燈火昏暗的二樓走下來,守在一樓樓梯口的保安聽見動靜,轉回來朝她點了點頭。
唐紅雨隨口問:「今晚怎麼樣?」
保安苦笑道:「您自己看看就知道了。」
「嗯?」
唐紅雨這一聲慵懶輕悶的音剛從鼻腔里哼出來,最後一步也踏進一樓的地盤。她的身影驀地頓住。
目之所及,全是人。
BLACK酒吧雖然名字取得野,最早還被合伙人戲稱為「黑店」,但實打實地是個清吧。
而且「黑店」非常遵紀守法,店內成本里最大開支之一就是在安保方面,唐紅雨要求從根源上杜絕包括「三害」在內的任何違法犯罪擦邊可能性,屬於每年如果有那一定評得上「酒吧規範榜樣店」名號的那種。
也是因此,店內客流量一直很一般,畢竟多數酒吧夜店的客人最追求的還是刺激,這種規範到像上學、又沒什麼大噱頭的店,性價比再高,也只能留得住那批習慣的老顧客。
從開店至今,唐紅雨就沒見過今晚這樣的「盛況」。
唐紅雨掃過一圈,看得她都迷茫了,扭過去問保安:「女孩子們來我還能理解,怎麼男客人也多了不少?」
保安笑道:「女孩子多了,那男客人跟著增多不是必然的嗎?」
唐紅雨品了兩秒,「哦,還真是。今晚辛苦了啊。」說完她就扭頭往酒吧高台區去了,語氣也聽不出是高興還是不高興。
保安早習慣「黑店」老闆娘這和錢不熟的脾氣了,不以為怪,轉回去繼續值崗。
唐紅雨一路走過舞池,音樂舒緩得不像在酒吧夜店,更像什麼音樂廳,但就這樣,還是有不少年輕男女在舞池裡扭著腰肢。
臨近高台區時,她見兩個女孩從那邊過來,其中一個化著淡妝,漂亮得扎眼,只是嘴巴撅得能掛油瓶。
另一個像在逗她,兩人並肩打她眼前過去。
「男人多的是,追在你屁股後面的更一大把,你幹嘛非盯這一個?」
「那我不管,我就不信了,以後我天天來這家,什麼時候把他睡到手什麼時候算完!」
「這酒吧里漂亮姑娘一多半是為這目的來的,你打算領牌排隊啊?」
「排就排,睡他一次穩賺不虧。」
「行啦,你就別執迷不悟了,來之前不都說他難搞著呢嗎,『南黃棺』的外號可不是白來的。」
唐紅雨原本都走過去了,聽見這句又繞回來:「男皇冠?那是什麼東西?」
兩個小姑娘一怔,漂亮的那個敵意地看向唐紅雨,顯然把她當做「領牌排隊」的競爭對象之一了。
另一個猶豫了下,解釋:「南牆,黃河,棺材。簡稱『南黃棺』。」
唐紅雨:「……?」
什麼玩意?
漂亮的那個小姑娘不耐煩地抱起胳膊,氣鼓鼓的樣子:「不撞南牆不回頭的南牆,不到黃河心不死的黃河,不見棺材不掉淚的棺材。」
她一頓,瞪了眼身後高台方向,稍加大聲:「南、黃、棺!」
這一聲惹來不少目光。
她朋友一窘,拉著她往舞池裡面跑:「丟死人了你!」
「……」
唐紅雨回神,笑得撫掌,朝高台區走過去。
小姑娘一腔真心「餵了狗」。
「南黃棺」本人靠在高台區的最邊角,低著頭,眼都沒抬。他手裡拎著只水晶玻璃杯,琥珀色的酒漿在杯底慢悠悠地晃。
光色漂亮,卻沒拿著杯子的那隻手漂亮。
那人身旁高腿凳是空著的,唐紅雨也沒客氣,走過去一踮腳,直接坐了上去。
杯子仍在晃著,帽檐下捲髮垂過的眉微微一凜,喉結輕滾出的聲音低啞又滿浸不耐。
「有人了,去旁邊。」
唐紅雨挑眉,轉向自己面前。
那兒確實是放著只杯子的,還填了酒,顯然是某人為了清靜,安排給一隻空凳子付錢「喝酒」。
唐紅雨好氣又好笑:「那你還來酒吧幹嘛,自己在家裡喝多好,還沒人打擾?」
酒杯一停。
唐亦懶撩起眼,漆黑眸子的焦點落到唐紅雨身上。他看了她一兩秒,視線落回去:「太安靜了。」
「家裡?」唐紅雨也沒客氣,拿起那隻沒人動過的酒杯,「安靜不好嗎?」
「不好。」
「為什麼?」
「全是她。」
不用問唐紅雨也知道這個她是誰。
嘆了口氣,唐紅雨決定對自己這個並沒什麼人性和親情的弟弟稍微展露一下姐姐的關懷。
所以她轉開了話題。
「聽說這周初,你把孟江遙的花房給燒了?」
「嗯。」「她寶貝得裡面一根草都不讓外人碰哎,結果你一根草都沒給她剩下?」
「嗯。」
「……哈,厲害,老巫婆沒被你弄得心肌梗塞也是命大,」唐紅雨抬了抬眼,「所以她怎麼惹你了,玩這麼大?你要不是唐家獨苗,她非跟你不死不休。」
「沒惹我。」
「啊?那怎麼──」唐紅雨一頓,「林青鴉?」
「……」
不知道想到什麼,唐亦眸子一晦,冷冰冰地擱下酒杯:「酒。」
酒保立刻過來了。
唐紅雨絕望地再轉開話題:「你是什麼時候知道BLACK是我開的?」
「忘了。」
唐紅雨:「那你以後還是少往這兒跑,這可是我秘密基地,再給我弄得暴露了。」
「秘密?」唐亦低懶地輕嗤了聲,「人盡皆知的秘密麼。」
「嗯?」唐紅雨警覺回頭,「什麼叫人盡皆知,除了你還有誰知道?」
「……」
唐亦抬頭,望著她,眼瞼輕收,笑意嘲弄:「你不會真以為,當年打賭的那一個月,我最後不知道你藏在這兒吧。」
唐紅雨表情僵住:「你當然不知道,你要是知道,我現在不早滾到國外去了?」
「嘖。」
唐亦懶得和她說話,落回眸。
唐紅雨卻不想翻過去:「不行,你說清楚,少裝出一副早就知道還放了我一馬的德性!」
「……」
「你真早就知道?」
「……」
「你還真放了我一馬?」
「……」
無論唐紅雨怎麼問,唐亦似乎懶得就這個話題再多說一個字了。
唐紅雨悻悻地轉回去:「反正我不信,當初我們又不熟,你更不可能在乎唐家的血緣關係,為什麼要放過我?」
安靜半晌,唐亦在陰影里輕勾了下薄唇。
「墜子。」
唐紅雨一滯,「什、什麼墜子。」這樣問著,她卻下意識摸了摸空蕩的頸前。今天沒戴,但以前那兒是掛了只小玉佛的,以前也從不離身地戴著。
她生母留給她唯一的物件。
唐亦慢慢俯下身,枕著手臂靠到吧檯上。
他闔上眼,聲音沙啞,夢囈似的。
「我也送了她一個墜子。」他聲低下去,漸消弭於無,「那時候想她也能一直帶在身邊,就好了。」
唐紅雨梗在那兒。
她感覺自己好像被剛剛咽下去的那口酒噎了一下似的──上上不來下下不去,把人攪得亂七八糟,心煩意亂。
「喂,唐亦。」
「……」
「唐亦?」
「……」
無人回應。
唐紅雨觀察幾秒後轉回來,頭疼地敲了敲額角,然後她朝酒保勾手指:「我來之前,他喝多少了?」
酒保表情無辜,從吧檯下面拿起一隻空掉的洋酒瓶,放在唐紅雨面前。
唐紅雨眼角一跳,轉頭想罵那個醉過去的,就見酒保慢吞吞起身,又放上來第二隻空瓶。
然後是第三隻,第四隻……
數秒過去。
對著面前空了三瓶半的洋酒瓶,唐紅雨磨著牙朝酒保勾手。酒保俯身下來,被她拽著領結往面前一拉。
唐紅雨咬牙切齒的:「你知不知道酒吧里喝出人命,我們也是要、負、責、的?!」
酒保表情無辜:「我提醒他了,他不聽。」
唐紅雨:「……」
氣極地鬆開手,唐紅雨恨恨轉頭,用力瞪了唐亦一眼,然後伸手去他口袋裡摸出手機。
一邊在那一片沒備註的號碼里翻找,唐紅雨一邊低聲咒罵:「唐家絕對是損了陰德了,不然就唐昱那麼一個全北城聞名的花花公子,怎麼能生出你這麼個痴情種?」
咒完,那串熟悉的、她曾經在冉風含手機上看到過的號碼也被唐紅雨翻到了。
不出她意料,是唐亦手機里唯一有備註的。
還很長。
「白雪、人參果、小菩薩?」
唐紅雨氣得笑罵。
「神經病。」
電話撥出去。
等對面一通,唐紅雨就轉換腔調,靠著吧檯慢悠悠地彬彬有禮地開口:
「您好,我們這裡是失物招領中心──請問您家丟狗了嗎,成了精還會喝三瓶半洋酒的那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