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家咖啡廳在二樓,臨窗的一排是沙發座,裡面緊挨著落地窗。窗外陽光正明艷著,綠葉隙下,行人匆匆。
林青鴉喝不慣咖啡,就捧著這家店裡一種不倫不類的紅茶底加了果汁的果茶,望著窗外晃神。
離她咫尺,唐亦倚在沙發座的皮質靠背上,眉眼間情緒懶散,但又透著股子冷。他也沒什麼表情地掀著眼,望桌對面的鄒蓓。
鄒蓓久等,等到青年在她對面坐下兩分鐘,愣是一個字都沒開口。
這場耐性較量里,還是鄒蓓先認負。她意味深長地去瞥了一眼置身事外的林青鴉,才轉回來:「我記得你今天應該有一場董事會會議要出席。」
「嗯,」唐亦敷衍地應了一聲,「程仞代我去了。」
鄒蓓:「程仞能力再傑出,名義職務上也只是個特助,讓他代你參加董事會,這合適嗎?」
唐亦無所謂的語氣:「不合適吧。」
「……」
鄒蓓被這份「坦誠」噎住。
她是了解唐亦的憊懶脾性的。深知他慣來「瘋」得厲害,不被任何教條規矩束縛,也對任何世俗的榮辱評判無謂無感。
和這種思維永遠遊離在教條之外的人面對面硬碰硬地打交道,吃虧的只會是自己。
所以她才選了林青鴉作突破口。
鄒蓓忍下情緒,也維繫住面上冷漠的笑,她換上一副長輩的語重心長的語氣:「怎麼說你也是成湯的常務副總,既然知道這種行為不合適,那以後還是要注意些,少做莽撞事,免得給外人落了話柄。」
「嗤。」
唐亦低下頭輕笑了聲,然後他勾著薄唇,胳膊肘懶洋洋地往桌上一撐。
那雙漆黑眸子冷冰冰的,睨著鄒蓓──
「那你倒是少給我找點事情。」
鄒蓓臉色驀地變了。
在公共場所還當著別人,就這麼被毫不客氣地落了面子,她差點沒把住自己的火氣。
鄒蓓冷下臉:「注意你說話的態度,名義上我是你的母親。」
「母親?」唐亦笑了,「就算毓雪配不上這兩個字,也輪不到你。」
聽見那個名字鄒蓓表情更難看了:「不認我沒關係,你至少該拿出一點對長輩的尊敬。」
唐亦:「不好意思,我從小沒人教養,不懂什麼叫長輩,更沒聽說過什麼尊敬。」
「──!」
空氣里好像都充斥上火藥味。
鄒蓓氣恨地瞪著唐亦,精緻的妝容都藏不住她微微抽搐的眼角,保養細膩的手壓在桌下攥得緊顫。
好幾秒過去,她才慢慢舒出一口氣,將目光轉向林青鴉。
「我對林小姐耳聞已久。」
「……」
林青鴉回眸。
她不想涉足唐家的事情,但鄒蓓確實是長輩,她的出身教養讓她沒辦法對對方置之不理。
鄒蓓似乎也吃准了這一點,垂挽下手,假笑疏離:「聽說林小姐師承崑曲大師俞見恩,十六七歲就在梨園唱響了『小觀音』的名號,更是這一代崑曲藝術傳人里給閨門旦撐頂的人物?」
「同行謬讚,我離老師尚差得遠,也擔不起。」林青鴉淡淡接話,「您如果是對崑曲有興趣,歡迎到任何一個崑劇團的演出里捧場。」
「但是比起崑曲,我對林小姐更有興趣。」
「……」
林青鴉聽出這話向不善,微皺起眉望過去。
笑意把鄒蓓眼角的皺紋加深:「崑曲藝術陽春白雪,林小姐更是其中一塵不染的人物,所以我實在是想不通。」
林青鴉:「什麼。」
鄒蓓笑問:「林小姐何必要和唐亦這種人攪到一起?」
「──」
林青鴉身旁,那人身影驀地一滯。
鄒蓓的「翻臉」來得如此突然,連林青鴉也愣住了。
就趁這片刻死寂里,鄒蓓冷著笑繼續了話音:「畢竟是我唐家的晚輩,我也算是親眼看著他長大的,他本性如何,我再了解不過──所以也是誠心勸林小姐一句,有些人沾惹不得,林小姐雪白名聲,可不要自誤。」
林青鴉回神,瞳里像落了涼雨,她神色一繃就要開口。
卻被人搶了先。
「我是什麼本性?」唐亦眼神陰鬱地抬眸,「你倒是說。」
鄒蓓被對面那兇狠的眼神一懾,本能有點退縮。但她很快就繃住了,強迫自己展開個虛假的笑:「你不承認我是長輩,但我還當你是晚輩的。有些事情不說破,以免顯得我揭你短處。」
「不用,你說。」
鄒蓓笑意一冷:「你確定?」
「少廢話、說。」
「好啊,你別怪我不給你面子。」鄒蓓擰著眼神轉向林青鴉,「七八年前,琳琅古鎮上那場鬥毆事件,林小姐不會沒印象了吧?」
「……」
林青鴉睫毛一顫。
鄒蓓冷然轉回:「要不是唐家出面調解,你早被徐家送進少管所了。徐遠敬後來在北城到處『傳頌』你唐家大少爺的威名,圈裡有幾個人沒聽過?」
林青鴉攥緊指尖,壓下眼睫,忍不住替唐亦說話:「少年血熱,打架算不得罕見的事。」
「打架?」鄒蓓問,「林小姐真這麼覺得?」
「……嗯。」
「林小姐不要自欺欺人了──那可不是打架,徐遠敬就算被徐家接回來細心照料,也是在家養了整整三個月!」
「……」
不知道想到什麼,鄒蓓保持笑意都有點難了,她嘴角微搐,望向唐亦的眼底的情緒更是又厭惡又畏懼:「只是幾句口舌,他就敢把人打成那樣。」
唐亦緩掀起眼,「……他活該。」
鄒蓓被那雙黑得死沉的眸子看得心裡一抖,立刻轉開視線,她咬牙對林青鴉說:「你看,林小姐,到現在他都對這件事毫無悔改。」
唐亦戾沉了聲:「我說了、他活該!死都不為過!」「……」
咖啡廳內,其他桌的客人被這邊的聲音驚到,紛紛回身看過來。
「……唐亦。」
林青鴉不忍,抬手握住唐亦的。
那人指節涼的像冰塊,甚至還帶著點顫慄。
林青鴉從沒見過他穩不住手,慌得抬眸,看見那人側臉上顴骨都被咬得抖動。暴躁又陰沉的情緒匯集在他漆黑的眸子裡,看起來駭人極了。
鄒蓓收到最想要的成效。
在那雙眼睛的注視下,她強忍著奪路而逃的恐懼感,擠出個艱難的笑:「又是幾句話就要惹得你動手了?」
鄒蓓緊跟著就轉向林青鴉:「和這麼一個瘋子待在一起,林小姐就不怕將來哪天他徹底瘋了,要殺人麼?」
「……夠了!」
林青鴉忍無可忍,前所未有地提了聲音。
她看向鄒蓓:「我敬你是唐家長輩,但不代表要忍你胡言亂語。如果之前這種刻薄就是你身為長輩的教養,那擔待不起──請你永遠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
林青鴉說完轉回去,就想拉著唐亦的手起身:「我們走吧,好嗎?」
唐亦沒有回答。
就在林青鴉想要再把人哄走的時候,她的手突然被唐亦反握住。
林青鴉一怔,低下眸子。
那人指節修長有力,好像是帶著某種堅定和……
安撫?
林青鴉意外抬回眸。
唐亦的情緒果然已經壓了回去,像原本要掀起暴風雨的海面,突然又重回一片平靜。
靜得更可怕。
唐亦低聲:「不走,讓她說。」
林青鴉一怔:「唐亦?」
桌子對面的鄒蓓更是震驚又不解地看著唐亦,好像突然就不認識面前的這個青年了。
畢竟按照她方才臨時調整的計劃,他的反應明明應該是……
「你不就是想激怒我麼,」唐亦冷漠又嘲弄地勾了下唇角,「來啊,繼續。」
「!」那個逗狗似的語氣讓鄒蓓臉色氣得漲紅,「你什麼意思?」
「別裝傻,也別放棄。」唐亦往桌前俯了俯身,「你再試試,看能不能惹我發瘋,在眾目睽睽下對你動手──這樣才方便你有後面的手段文章,不是麼?」
「你少在這裡胡說八道!」「不試就算了。」
唐亦倚回座里,懶懨懨地耷下眼:「反正怎麼試也一樣。想讓我動手,你也不照鏡子看看,你配不配。」
「唐亦!」
鄒蓓氣得拍桌站起來,聲音都嘶了。
唐亦卻反而笑起來,他掀了眼帘:「你以為說那些話就能激怒我?小菩薩是一塵不染的白雪,我是陰暗溝渠里的污泥,憑我也敢、也想玷污她──你是想說這個?」
鄒蓓臉色蒼白,張了張口,沒說出話來。
唐亦啞聲笑著,靠到桌前,仰起下頜。
聲音壓得低低的。
「你以為,這些,我自己不知道麼。」
鄒蓓咬牙,還想再掙扎:「你既然知道──」
「我也想放過她的乾淨。」
唐亦握緊掌心裡那隻纖細、柔軟的手。
「可怎麼辦?」他笑,「放不開。污泥偏要沾染白雪……看不慣?殺了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