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軍最終沒有進入那座照水城。
誰都沒有進入。
次日清晨,大軍便已開拔,經照水城西至照水城北,重入官道,北上沔津。
於是,昨夜駐紮在城外的士卒們,便都看見了城牆上、大地上那一個個巨大無匹的坑洞,那些坑洞有的也不過淺淺的尺許或者幾丈,有的卻是深不見底,由此想像,便也能夠隱約體會曾在這裡的天空中大戰一場的天妖與那人族強者是何等樣的存在。
如同天地之威,令人不寒而慄。
洛川這一次沒有留在撼山軍,而是回到離郡輕騎,騎上了久違的大黑馬,也見到了許久不曾見的那個瘦小老道,米香。
此時的米香道人正與天真同騎一馬,一邊並不熟練的駕馭馬匹,一邊小心的衝著洛川陪笑,在他身後一騎,則是幾乎要將一張臉全都扎在戰馬鬃毛里的穿山甲妖,土山。
洛川沒有去看他們,就那樣目視前方道,「這些時日,道長几人總是躲著我,是為何故?」
土山聞言將頭扎得更低,米香道人卻是擺手道,「大戰之後,太守大人有諸多要務處理,我等小民又無什麼要緊事,哪裡能去打擾您呢,何況......何況咱們也聽說太守大人心情不佳,是以......」
洛川道,「那今日為何又主動來見了?」
「這......」米香道人似是也有些為難一般,看了看騎馬跟在洛川身後的影子,又瞅了瞅仍舊為離郡輕騎打頭的望川劍修們,才幹笑著小聲道,「此番來找太守大人,是......想要向太守大人辭行的......」
洛川這才扭頭去看他,這一下動作,就將天真嚇得縮了縮脖子,米香則是笑得越發燦爛。
洛川問道,「道長要走?」
「是,不只是貧道,」米香道人伸手摸了下天真小道童的頭,又回頭指了指貼在馬背上的土山道,「小徒和土山,也想隨貧道一起走,望太守大人允准。」
洛川道,「天真本就是你的徒弟,你要走,他隨你走,本就是理所應當的事情,而土山......」他扭頭去看土山脖子上那個銀色的項圈,道,「土山乃是宋道長帶回來的,他能否隨你們去,要看宋道長的意思。」
米香道人聞言喜道,「不敢欺瞞太守大人,宋歸雲宋道長那邊我們已經去見過了,他已同意放土山自由。」
洛川點頭道,「倒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可既然放他自由,為何不去了那脖上項圈?」
米香道人道,「這是小徒的意思,他說土山往後若是隨我們行走人間,有了宋道長這個東西反倒安全些,免得被哪裡的高人見了連說話的機會都不給,便斬殺了。」
洛川看一眼天真,「想得倒也不錯,只不過如今這天下,到處都不太平,僅僅如此,怕是不能保你們安全。」
米香道人嘆息一聲道,「呂祖仙逝,天下大亂,世道不太平貧道也是知道的,怎奈......天意難違啊......」
洛川這一次是實實在在有些驚訝了,他不是不知道這修煉界許多人都會將天意掛在嘴上,哪怕是慣常能掐會算的大修士說來,他也總覺得有故弄玄虛之嫌,可不知為何,眼前這個明明只有區區一境,卻偏偏神神秘秘的老道士說出來這種話,他反倒不覺得那般詫異,「道長又夢到了哪裡要出事?」
米香道人頗有些為難的搖了搖頭,然後憋了半晌,連臉都憋紅了,才說出幾個字來,「東北......實艱......」
洛川見狀微微蹙眉,卻是連忙抬手打斷了還想繼續說下去的米香道人,「好了,既是道長夢到了,那便不必說了,不過東北常州如今很不太平,前幾日才收到情報,說蒼山郡北部一座大城,遭遇天妖突襲,常州二石之中的謝黃石親自出手,雙方交手僅三個回合,便打碎了半座大城,不知多少百姓又要因此南遷,道長要去那裡,恐怕又是危機重重,何苦還要帶上他們?」
米香道人低頭看看天真的小腦袋,輕嘆一聲道,「原本,貧道也想孤身北上,正如太守大人所說,如今這亂世,貧道日後所行之路,總是危險,帶上他們恐怕也會連累,可經過河玉城這一遭,貧道也算想的明白了,與其讓他這樣冒險來找我,倒不如最開始就在一起,相依為命了這些年,本也是分不開了的,一切隨緣,順命吧......至於說土山,他是想要跟著我們去天底下走一走的,貧道也有私心,畢竟他的那一門遁地神通確實了得,有他在,我們師徒兩個也多了三分活下去的把握,便就應了。」
洛川點了點頭,隨即有些遺憾的道,「原本,我是想要三位隨我回離城的,屆時無論房屋田地,還是道觀山頭,總要給你們一個安穩的活法,畢竟這河玉城之戰,說運氣也好,天意也罷,你們總歸是於我離郡立有大功的,可不曾想,你們竟是想走。」
米香道人擺手道,「河玉城失而復得,全賴太守大人與離郡一眾勇士拼死,我等草民身處其中,就如同洪水之中一粒泥沙,何其渺小不堪,就算恰逢其會做了些事情,也不過是小民的掙扎,如何能夠稱功?不可不可。」
洛川看著米香道人的神色沒有絲毫做作,也自心底升起些敬意,「道長果真不與我回離城?畢竟經此一役,離郡南疆當有些安穩平和的日子。」
土山聞言稍稍抬頭,米香道人卻沒有半點猶豫,一邊搖頭一邊朝著洛川行了一個道禮,「貧道心意已決,今日便走,還請太守大人見諒。」
洛川沒有再勸,從懷中掏出一枚太守令,手指上真氣一閃,在那令牌下方一個不起眼的位置留下一道刻痕,然後遞給了米香道人,「如今這個世道,行走中洲大為不易,一定要萬事小心,但若是碰到什麼解決不了的麻煩,可將我這枚令牌予人,如果對方能賣離郡太守這個面子,日後再由我還上這份人情就是。」
米香道人這一次也沒有推辭,接過令牌鄭重行禮,「貧道便厚顏收下了,多謝太守大人!」
他一邊說著,一邊在天真的頭上拍了拍,「這些時日多虧太守大人收留,你當下馬去給太守大人磕三個響頭。」
洛川道,「不必如此。」
天真卻認真的點頭,翻身下馬小跑到大黑馬面前,朝著洛川重重的磕了三個響頭,「太守大人之恩,天真必不敢忘!」
洛川受了這三拜,伸手一扶,便有一股溫和火氣將天真扶起,落回到米香道人懷裡,「去吧,一路保重。」
米香道人拱了拱手,正待要走,卻聽洛川又問,「道長,臨走之前,可否為洛某卜上一卦?」
米香道人回身來看,搖頭道,「太守大人的命理已不是我們這種凡人可以算得到了,未來的每一步,都只有太守大人自家能夠決定,只不過亂世之中,須得事事小心,這倒與太守大人囑咐我們的一般無二了。」
洛川一笑,拱手道,「保重。」
米香道人回了一禮,撥馬而走,土山也朝著洛川行禮,然後追了上去。
三人兩騎就這樣一路向北,不知道奔行出去多少里,等到戰馬都疲憊不堪了,才在一處溪水邊上停下休息,土山牽了兩匹馬去溪邊餵水,天真則湊到米香道人身邊小聲問道,「師父,你前幾日不是還每日一卦,卦卦都在算太守大人?怎麼到了今日,你卻說算不到了?」
米香道人飛快看一眼四周,見這一處所在清淨荒僻,除了他們三個再無旁的人煙,才壓低了聲音道,「師父算人向來只有一卦,可給太守大人卻是連著幾卦,卦卦不同,直算得心中警兆大響,心力交瘁,也沒有一卦能得那一點天意的,可不就是算不到了?」
天真嘀咕道,「既是如此,師父何必還要拼著身體受損算了那許多?」
米香道人聞言大嘆,良久,才幽幽開口,「因為算過的每一卦,都是大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