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九十一章 天翻地覆

  孟三書出了密室,將那密室的大門關上。

  他走出書房,離開這座獨立院落的時候,整座方宅已經一片死寂,無論是先前灑掃的宮廷侍者還是黑衣人,都已消失不見了一般。

  孟三書穿過空蕩蕩的長廊,走過空蕩蕩的橋樑,繞過假山,來到方宅最前方的正門大院,朝幾個隱蔽的位置上看了一眼後,走到敞開的大門前站定,他雙手交疊於胸腹之間,長長的袖擺垂落在膝前,閉上眼睛,好像入定的雕像。

  此時日頭正好,照在人身上臉上,暖洋洋的。

  街道上沒有行人車馬,整座城市好似曠野一般寧靜。

  過了不知多久,有馬車碾過路面的聲音從街巷盡頭傳來,清晰的好像就在耳邊,一輛看起來厚重結實的實木馬車從遠處駛來,馬車前後披甲執銳的百人精銳為之護衛,駕車的肩上扛著一顆銀星,乃是一位百將。

  馬車停在方宅門口,車夫百將看一眼在門口站著的孟三書,回身將車簾掀開,從中走出一個頭髮半白,眼睛小小的華服官吏,正是司吏主官周仲青。

  周仲青下得馬車,並未直入方宅,而是回頭對那車夫百將道,「王百將,讓將士們進宅子裡,半數值守,另外半數可以輪換著歇息歇息,忙活了一整晚,都很辛苦。」

  被叫做王百將的車夫跳下馬車恭敬行禮道,「周大人不必理會咱們,咱們跟著郡尉大人行軍打仗時候連續多少個日夜不歇息也是有的,不礙事,我叫弟兄們在宅子內外布防,再帶十個弟兄隨侍在周大人身邊,隨時聽召。」

  周仲青也沒有堅持,點了點頭轉身走向方宅大門口獨自一人站著的書生,臉上滿是笑容,尚未等那書生一躬到底,便搶先幾步將他扶起,道,「孟先生不必多禮,你我往後同為太守大人做事,太過生分了不好。」

  孟三書還是堅持將禮行完,認真道,「周大人乃是離郡肱骨,晚生不過一新降罪人,斷不敢失了禮數。」

  「哎,」周仲青挽著孟三書的胳膊往方宅內走,一邊走一邊道,「你我都是大鼎臣民,為抗南夷兩郡合一也是天數,哪有什麼降與不降,孟先生不要多心,太守大人還是器重你的,以你的才華能力,假以時日登入朝堂是早晚的事情,不可妄自菲薄。」

  他見孟三書還要客氣,便就指了指面前的宅子問道,「孟先生已經著人將這趙府內外清理乾淨了?」

  孟三書點頭,「周大人放心,趙家上下應該處理的人,一個不落,餘下的也都收在安穩之地,待到太守大人騰出空來,再做處置,眼下這座方宅內外,乾乾淨淨,沒有問題。」

  「孟先生做事,周某是放心的,」周仲青一邊說著,一邊卻是看向四周,這座方宅他自然也有所耳聞,如今步入其中,眼見著空空蕩蕩,心下的情緒也是複雜,「那趙楠鵬可也處置了?」

  孟三書搖頭,「趙楠鵬畢竟關係重大,目前只於暗處收押,不過與其相關的家族此番被處理得七七八八,他便是現在出來,也難掀起幾朵浪花了。」

  「是啊,」周仲青長長的吐出一口氣來,似有些感慨般道,「一夜之間,半個永昌的舊時權貴都被清理了個乾淨,如此天翻地覆,這座永昌,或者說這座益城,孟先生以為如何才能迅速恢復如初?」

  孟三書道,「此等大事本不該晚生多言,但晚生對益城畢竟有些了解,便斗膽與周大人妄言幾句,」他看向四周道,「周大人方才說天翻地覆,昨晚一夜確實也是如此,但對於永昌一地的舊時權貴來說,真正的天翻地覆並非從昨夜開始,而是早在半年多前就已經開始了。」

  周仲青面色一動,卻沒有插話,而是安靜的聽著。

  「半年以前,永昌郡一口氣丟掉了三倉之地,幾乎可謂是去掉了半壁江山,隨即大軍連敗,連益城都遭遇了妖夷襲擊,城池內外,人心惶惶,」孟三書眼神淡漠,「但對於權貴世家而言,卻並非簡簡單單的人心惶惶可以形容,三倉之地,地廣人多,乃是永昌一地最大的產糧區,多少權貴世家的土地房產,甚至核心子弟,就在三倉之地,三倉之地一丟,這些東西全都丟了,對於某些家族可算是毀滅性打擊,如此一來,朝堂之上的位子,剩餘半座永昌的利益分配,立刻就要改寫,為此,益城朝堂內外的爭鬥與攻伐,已經不能用暗潮洶湧來形容,而是弱肉強食,乃至於血腥屠戮了!」

  「而這種混亂的影響,註定持久而深遠,因為九百載以來,永昌一地的世家貴族之間關係何等複雜,攀扯與連坐,背叛與復仇從那時至今,這種天翻地覆的混亂就不曾停止,於世家大族中除名的何止兩三家,家族衰敗甚至於家破人亡的比比皆是,」孟三書指了指腳下,「而這座方宅的巔峰,就是從那時開始的。」

  「接下來的半年時間,永昌郡新老太守的交替,乃至於朝堂實權之爭,以及上層鬥爭引發的中層乃至於下層的劇烈動盪,長久的存在,有些衙門甚至於三日之中換了三任主官,如此種種,歸根到底,都是因為整體權力與利益,在劇變之後,短時間內無法重新找到平衡,如此一來,益城乃至於整個永昌,哪裡能如周大人所說,迅速恢復如初?」孟三書看向周仲青道,「哪怕軍隊的主體力量以及蒙昧仍在孟氏手中掌握,也是無濟於事的。」

  「這其中的問題,我能看到,孟氏父子能夠看到,甚至於趙楠鵬和王全虎這般的聰明人也能看到,」孟三書的聲音清冷,「可麻煩的地方在於,我們這些人對這些事情的解決之道,不同,這便是又一個短時間內註定無法重新平衡的問題。」

  「原本,這樣的局面,即便是離軍攻入益城,拿下了整個永昌也是解決不了的,」孟三書看向方宅以外更遠處益城寂靜的天空,「九百載以來,皇帝以太守治天下,太守以權貴治萬民,從來如此,這其中的利益與規矩,環環相扣,已成定勢,但如今,咱們這位太守大人,竟用了一場翻天覆地,來消弭另外的一場翻天覆地。」

  「就好比原本在一座小小宅院裡堆擠滿了的人,一下子清理的小半都剩不下了,與此同時,院牆被打破,外面是一片更加廣闊了許多許多的天地,剩下的這些人,繼續窩在這一畝三分地上聽話些,好好表現,也是足夠撈個腦滿腸肥的,若是有心去外面更大的天地里闖一闖,說不得還有更大的前途,總有人是想去的,一來二去,人人都能找到更好的去處,個個都能有個奔頭,誰還能不明白事理?」

  「人吶,能活著,誰也不願去死,能好好的活著,誰願意去觸老天爺的霉頭?」孟三書搖了搖頭,「等到活著的人都想好好的活,區區一座益城,恢復如初又有何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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