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無形殺

  每個月三次,九個月就有二十七次。

  自從在後山白塔隱居以來,沈振衣面對過二十七撥不同的刺客,每一批刺客的實力都越來越強。十天前的那一次,出手之人已經可算九幽之地的一流高手。此人一雙肉掌至少下過三十年苦功,劈空掌力能外放三丈開外,亦足能開碑裂石,絕不是無名之輩。

  刺客身份呼之欲出,但並不值得沈振衣花一點時間和心思去了解。

  因為他仍舊好好地坐在這兒,那些殺手卻全都變成了無名的屍體,從他身後的懸崖墜入大海。

  問話還是沒有得到回音。

  沈振衣仿佛自言自語道:「從你的劍意來看,你已經得了慈悲殺生劍法第三重境界連綿不盡之意,便是六如禪師當年都沒你這麼早踏入武道第七境。只要收斂心性,苦修十年,就可以與天下英雄爭鋒。」

  「你要是現在轉身就走,我可以當你沒有來過。」

  沈振衣停頓了片刻,又誠懇勸告:「你還不到三十歲,實在有些年輕。要是死在這裡,未免稍微有點可惜。」

  黑暗中傳來一陣無聲的顫慄,心性堅忍的刺客再無法保持鎮定。

  沈振衣的每一句話都說中了。

  他的武功進境,他的年紀,乃至於他的身份,在這位形同廢人的沈三公子面前洞若觀火。

  刺客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覺得自己仿佛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無法保住任何秘密。

  野獸般的直覺告訴他應該聽從沈振衣的勸告,立刻轉身逃遁,遠遠離開面前那恐怖的存在,從此再也不要踏足棄劍山莊。但理性又告訴他,沈三公子再強也已經是過去。一個經脈盡斷、無法運用真氣之人,再高明的劍法都用不出來。

  這是失不再來的良機!

  刺客的野心瘋狂燃燒起來,來自靈魂的灼痛讓他無法再等待。他大吼一聲,從藏身處飛撲而出,用盡全身力氣,一劍刺向沈振衣的胸口。

  ——這是他有生以來最凌厲的一劍。

  便是山峰,也必被這有去無回的一劍劈開!

  沈振衣不避不讓,也沒有絲毫動手的意思。反而像是長輩指點晚輩一般耐心教誨道:「你這一劍有了化虛為實、似是而非的幾分神韻,只是殺意仍然太重。須知慈悲殺生劍法以『無心殺人』為要旨。雖要『殺人』,卻要時時刻刻保持『無心』的狀態……」

  刺客什麼都聽不見,他只看到劍尖快要遞進沈三公子身周三尺。只要這一劍能夠建功,他便能夠取代沈三公子成為活著的傳奇。

  這一刻,他因為自己的野心而盲目,腦中只想著完事之後自己應享的榮耀。

  然而下一秒鐘,刺客的臉上就露出了古怪的神情。

  他不敢置信地瞧著手中的劍開始分解,就像剛才破碎的枯朽落葉一般脆弱。

  這是讓人瞠目結舌的奇景。

  隨著刺客的沖勢,百鍊鋼鑄成的長劍就像是一塊嫩豆腐一樣,被無形的銳利之物均勻切開。切口平滑如鏡,劍刃顫慄著分成兩半,就像是醜陋的兩頭蛇扭曲擺動。

  ——切口從劍尖到劍脊,再發展到劍柄,再到他的手掌、手腕、手臂,乃至於身軀。

  嗤!

  風中輕輕脆響,刺客的身體從眉心處裂開,令人驚訝的卻是連一滴血都未曾灑出。兩爿殘軀去勢未絕,從沈振衣的身體兩側分別掠過,飛蛾撲火般落入死亡的懸崖。

  良久,才傳來連續兩聲撲通聲響。廟街小說 .

  浪花飛濺。

  屍體墜入深海。

  沈振衣微蹙眉頭,低首撣衣,拂去了衣服上沾染的春塵。自始自終,他都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

  年輕刺客死不瞑目,他永遠都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麼死的。

  良久,沈振衣方才拿起茶杯聞了一聞,將茶連杯一起擲去。

  「可惜沾惹了血腥氣……」

  「你再晚一天來就好了。」

  他語氣中略帶幾分惋惜,側身推動輪椅下山。

  沈振衣平日住在後山的象牙白塔,他沿著蜿蜒的山路回入塔中,塔底兩扇銅門無聲無息關合。濃重的烏雲掩蓋了月光,象徵光明的棄劍山莊白塔外形變得晦暗不明,像是要溶解在深沉夜色之中。

  一切歸於寧靜。

  ***

  死人並不影響天氣。

  第二日是個尋常的晴天,旭日初升,朝霞給白塔鍍上了一層金色的光芒。

  沈振衣一早便抵達山巔,餐霞食氣,蘊養精元。當然在許多人眼中看來,不過是一個隕落的少年天才在落寞發呆而已。

  最高處堅硬的青石插著一柄鐵劍,沈振衣曾恃之技壓天下。然而不在天下第一劍客之手,它就只是棄劍山莊弟子使用的制式普通青鋼劍。定價一兩七錢銀子一柄,前寬後窄,長兩尺二寸三分,比一般江湖人用的劍略短,也更細。

  因為山中濕氣重,劍身上已經有了深褐色的斑斑鏽跡,毫無光澤。劍穗原本鮮紅,經過日曬雨淋而褪色成了枯黃。

  九個月前,沈振衣便將佩劍深深插入石板,更手書「劍冢」二字,並拖著傷殘之軀,認真祭拜。

  棄劍山莊諸人不解其意,父兄也曾拐彎抹角詢問,他只是笑而不答。

  此後每天上午,沈振衣在看完日出之後,都會順便祭掃一下這座簡陋的劍冢。

  今日當然也不例外。

  沈振衣燒了兩盆紙錢,又灑了一杯水酒,對著劍冢發怔良久。

  他抬起頭的時候,注意到側面的草叢微微晃動了一下。

  沈振衣半閉雙目,漫不經心道:「後山白塔是棄劍山莊的禁地,擅闖者要被罰面壁三月。楚小姐怎麼老是明知故犯?」

  他的聲音不大,但也足夠讓草叢中藏著的人聽清。只聽一陣窸窣聲響,一個十四五歲的紅衣少女鑽了出來,頭頂上還沾著乾枯的草絮。

  紅衣少女的神情帶著幾分尷尬,又想顯出滿不在乎的神氣,黑白分明的眼珠子滴溜溜亂轉,忍不住問道:「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沈振衣看了她一眼,閒閒道:「如果我是你,絕不會躲在那個不吉利的地方。」

  昨晚的殺手,與這位楚小姐隱藏的位置完全一樣。

  他的屍首,現在正在懸崖下海底餵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