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明晰到家沒多久,皇宮裡就傳出了一陣接一陣的鐘鳴之聲。
帝王喪落鍾九百九十九,皇后是國母,當行半副國喪禮,鐘聲縈繞半日不絕。
內外縞素。
蘇沅換了身素淨的衣裳,乘馬車到宮門前從宮人手中接過一套麻衣,換好衣裳按規矩順著入宮緬懷的命婦緩緩入內。
前不久鳳儀宮中還滿是讓人不敢直視的威儀和華麗,如今人死燈滅,入目皆是蒼白。
能入宮來祭靈的,都是夫家在朝中頗有聲望的人家。
這些人按夫家的官職大小並排下跪,不管心中所想如何,面上都是散不開的悲戚,掩著臉哭得嘶聲力竭,就像是真的在為逝去的皇后而感到傷懷。
面對一個數次想殺了自己要自己丈夫孩子性命的人,蘇沅實在是哭不出來,全程只是靜靜地跪著。
聽著耳邊此起彼伏的哭聲,躁動了許久的心緩緩沉了下去。
前頭的老嬤嬤吊著嗓子高聲喊起,落跪。
蘇沅近乎麻木地跟著周圍的人起起落落折騰了一日,等到半夜終於能去休息時,兩腳發軟眼前一黑險些直接摔了下去。
距離她最近的一個婦人眼疾手快地抓住她,察覺到她的狀態似乎不太對,忍不住說「林夫人?」
「你沒事兒吧?」
蘇沅煞白著臉緩緩搖頭,剛想擠出笑表示自己還可以時,不遠處就腳步匆匆地來了一個低著頭的小太監。
小太監眼尖,注意到蘇沅似乎站得不太穩當,面露擔心呦了一聲,壓低了聲音說「林夫人,您是不是哪兒不舒服?」
蘇沅用力甩了甩腦袋,悶聲說「還行。」
「公公怎麼來了?找我可是有事兒?」
小太監左右看了一眼,著急地揮手招了個最近的宮女跑過來扶住蘇沅,低聲說「的確是有事兒想麻煩夫人,不過此處人多眼雜,夫人還請移步跟奴才過來再說吧。」
小宮女小心翼翼地扶著蘇沅朝著房梁下走,確定蘇沅站穩了,又連忙去找了個厚厚的墊子鋪在地上。
「一時半會兒也尋不到凳子,夫人湊合著坐下歇口氣吧。」
蘇沅頭頂轉著金星,腦中一連陣的發黑。
她實在是難受得厲害,抬頭四下看了一圈確定也沒人會留意到這裡,也沒咬著牙逞強,慢慢地扶著腰坐了下去。
小宮女自覺地走到前頭去放風了。
領著蘇沅過來的太監不知從哪兒找到了一個樣式簡單的暖手爐,攏在一塊麻布下塞到蘇沅的懷裡,小聲說「特殊時期不可太招人眼,夫人拿著這個湊合著暖和暖和身子。」
蘇沅捧著個意想不到的暖手爐,勉強牽起嘴角笑了下,說「公公特地尋我,是有我幫得上忙的事兒嗎?」
小太監聞言面露苦澀,單膝跪在蘇沅的身邊,輕聲說「其實奴才是奉了皇上之命前來求夫人幫忙的。」
蘇沅眼皮跳了下,不安道「出什麼事兒了?」
小太監滿臉愁苦地嘆了一聲,苦笑道「娘娘駕鶴西去,舉宮皆喪,三皇子年歲雖小,卻已經到了知人事曉生死的時候,自聽聞娘娘薨後,三皇子就受驚起了高熱,在靈前跪了一會兒,怎麼都不肯吃東西,吳公公領了皇命負責照看三皇子,可……」
「三皇子的秉性您也是知道些的,殿下拿定主意的事兒,任誰來勸都無用,吳公公怕三皇子會壞了身子,連忙去稟了皇上求主意,皇上只說三皇子與林家小公子來往最密切,此時旁人的話聽不進,小公子要是能來了勸幾句,說不定能稍微好些。」
他說著面色苦色愈濃,無奈道「奴才實在是沒了法子,只能是來求您了。」
「您看看,能不能把小公子接來陪著三皇子住上兩日?實在不行陪著殿下吃下東西也是好的。」
皇后再失格離譜,在皇上的精心庇護下,那些糟爛事兒也不會傳入孩子的耳中。
在旁人眼中只是跪幾日假模假樣地哭幾日,可對於那個孩子而言,他失去了血脈最親近的母親。
孩子怎會不難過?
皇上身上還帶著傷,受傷的事兒不能外傳,一時半會兒也顧不上一個小娃娃。
後宮中有孩子的嬪妃都忙著照看自己的孩子,低頭哭喪的同時還要盤算自己往後在宮中的地位,只怕是巴不得三皇子跟隨著皇后去了才好,誰顧得上這麼個娃娃?
想到故作老成卻軟糯乖巧的三皇子,蘇沅低下頭意味不明地嘆了口氣。
大人的事兒,本也不該牽扯到孩子。
見她沒說話,小太監以為她是不太願意,不由得有些著急。
民間俗成的說法,不沾親的稚子不可入靈堂,否則易受衝撞。
他來找蘇沅之前皇上也說了,全看蘇沅的意思,她若是願意讓林修然來,那就讓林修然陪陪三皇子,她若是不願那是為人父母的正常,不可強求。
可這小太監看著三皇子長大,眼睜睜看著三皇子的情形實在是不太好,心急之下不得不擦了擦額角浸出的冷汗,硬著頭皮說「夫人,雖說民間有孩子不可入靈前的說法,可那到底是尋常情況。」
「這皇宮大內自有皇家龍氣庇佑,還有數百高僧在誦經祈福,任是什麼邪魔外道也不可能趕著在這時候露面的,小公子本也是貴人之軀,您其實不必過分憂心,再不行還有這麼多宮女太監跟著,決計不會讓小公子受委屈受衝撞的。」
蘇沅沒想到自己沉默一瞬的功夫他能腦補這麼多,頓了下失笑出聲。
「我沒想那些。」
「只是我出來時跟家裡人叮囑過,宮裡貿然派人去接只怕是家裡不敢放人,要不這樣,我跟著公公走一趟,去家裡把修然接來,你看如何?」
蘇沅能鬆口讓林修然在這種時候進宮已經出乎了小太監的預料,他哪兒還顧得上說別的?
他感激得不行地對著蘇沅接連說謝,叫上兩個不起眼的小宮女一左一右跟在蘇沅的身側不動聲色地扶著些,拿了腰牌連夜出宮。
林府,被迫延長了睡眠時間的林修然其實剛剛起床沒多久。
爹娘都不在家,大晚上的也不能出去玩兒。
林慧娘早早的就想哄著他睡覺,可他剛起床不到一個時辰,實在是沒法睡,索性裝睡把林慧娘哄出了房門,自己腆著圓滾滾的小肚子攤在椅子上,用手指在燭光下比畫著自娛自樂。
馬車停在門前時,蘇沅的臉色比起剛才更難看了不少。
小太監看得好一陣膽戰心驚,聲音都輕了不少。
「林夫人,要不緊著時間奴才去給您尋個大夫來看看吧?您的臉色瞧著太差了。」
蘇沅摁著刺痛的眉心搖搖頭,無奈道「天亮了還得接著去跪靈,此時距天亮不到兩個時辰,來不及折騰了。」
「可是……」
「就是有些累了,不打緊。」
蘇沅說著抬起手用力在臉上搓了搓,確定臉上多了些許熱度後被宮女扶著下車,進門徑直去找林修然。
大半夜不睡覺自己對著影子給自己講故事的林修然猝不及防下看到蘇沅,又驚又喜地瞪圓了眼。
「娘親?!」
「哎呀呀娘親你終於回來了!」
蘇沅示意跟著自己的人在外頭等等,蹲下身跟林修然平視,看著他的眼睛說「修然,娘親想跟你說個事兒,你聽完以後告訴我你想怎麼做好嗎?」
面對蘇沅少有的正色,林修然收斂了撒嬌的動作,背著小手一本正經地點頭。
「娘親你說。」
蘇沅笑著摸了摸他的腦袋,湊在他的耳邊低低地說了幾句話。
說完後輕聲問「你知道什麼是生死嗎?」
林修然像是還沒反應過來,聽到蘇沅這話猛地一顫,水汪汪的大眼睛裡迸出了無數晦暗不明的情緒。
他絞著手指頭小聲說「太傅教過,我知道的。」
「死了就是再也見不到了。」
林明晰和蘇沅在懷北一直都不回來的時候,他好幾次偷看到南歌離在無人處掉眼淚,在宮裡的時候,偶然間聽到有人說他的爹爹娘親都再也不會回來了,他們死了。
林修然當時不太懂這是什麼意思,跟說這話的王府小少爺打架的時候沒哭,去追問太傅生死之義的時候卻哭得不成樣子。
太傅說過那一次以後,他就懂了。
死了的人,就是世間再也尋不到的痕。
他說完為難地挪了挪小腳,不安地說「娘親。」
「三皇子的娘,真的再也找不到了嗎?」
蘇沅無聲微怔,沉默片刻後輕輕點頭。
「再也找不到了。」
「三皇子現在很難受,也不肯吃東西,你想去看看他嗎?」
林修然點頭的速度快得驚人。
「想!」
「我去陪著他!」
孩子間的情意不摻雜任何多餘的利益關係,只有彼此間曾釋放出的善意,真摯且無所顧忌。
蘇沅見狀心頭微暖,捏了捏林修然的小鼻子,輕聲說「想去可以,但是去之前咱們得約法三章,這個你可願答應?」
「娘親你說。」
「宮裡現在此處都亂著,所有人都很忙,而且還很累,你去了以後不許像往常那般添亂,也不可惹禍,可以嗎?」
林修然重重點頭。
「可以。」
「其次,你陪著三皇子的時候,儘量別說關於他母親的事兒,不然會惹得他傷心的,知道嗎?」
「好!」
「還有,宮裡現在人多眼雜,來往的人也多,你要記得保護好自己,保護好三皇子,要聽嬤嬤們的話,不可隨處亂走,也不能調皮把照顧你們的人甩開,想做什麼之前,都必須跟大人商量,得到大人的贊同後才能行動,這點能保證嗎?」
林修然不假思索地拍著自己的小胸脯點頭,擲地有聲地說「我保證能做到。」
蘇沅笑了。
「那就好。」
她忍著不適牽著林修然的小手站起來,說「咱們走吧。」
「你的小夥伴等著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