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沅四十六
林明晰在半個時辰後出了御書房。
與他前後腳一起出宮門的,還有皇上身邊的近侍。
與之前去林府傳旨的人的客氣不同,這次的近侍宣的旨意是責罰。
沒有人知道林明晰在御書房中跟皇上說了什麼,可最後的結果顯然是林明晰觸怒了皇上,並且在從懷北折返盛京之後,第一次遭到了皇上不惜顏面的斥責。
林明晰甚至被勒令在家中反省,無召不得進宮,反省的時長待定。
這樣的責罰對於一個在朝的官員是極為致命的。 ❉
因為每日在皇上跟前伺候的人實在是太多了,不論是只會溜須拍馬,還是有真才實學的人也太多了。
皇上的注意力和精力都很有限,在這樣有限的時間和精力中,被冷落在宮外不得面聖,很容易就會被皇上忘卻。
身為臣子,被皇上忘卻腦後,不得重用,這絕對稱得上是個噩耗。
林明晰很是平靜地接了聖旨,轉而直接就把大門關上了,閉門謝客。
這樣的行為落入他人眼中,無異於是在表達對皇上處置的不滿,這同樣是官場大忌,同時也掀起了一片譁然。
次日早朝,就有官員提起了林明晰的不妥之舉,昨日受了一把驚嚇的劉同光仿佛忘了自己昨日的狼狽,鏗鏘有力地斥責林明晰心中不存敬意,大肆表露對皇上的不滿,甚至還攀扯到了更深的地方。
皇上全程面無表情沒對此發表任何看法,早朝被迫中途停止。
這樣的情形足足持續了三日。
三日內,朝中大臣對林明晰的不滿堆積到了,進言懇請皇上嚴厲處置的人也越來越多。
早朝堂上,諸位大臣這方唱罷那方起,說的全是針對林明晰的憤怒之言。
皇上目光平靜地看了下方站立的眾人一眼,輕嗤道「那秦大人覺得,應該如何處置才好?」
被點到的秦大人愣了愣,一臉沉重地說「回皇上的話,林明晰無視聖上旨意,在明知錯在何處後還不曾悔改,甚至至今都將涉案之人拒之門外,還在閉門自省期間擅自外出,此等行徑,實為不妥,當嚴厲處置才可平息眾怒。」
皇上意味不明地哦了一聲,視線落在另一個從頭到尾只說了幾句話卻字字一針見血的人身上,笑道「陳大人也是如此想的?」
陳大人遲疑地頓了頓,上前一步穩聲說「微臣亦然。」
「雲愛卿呢?你是怎麼想的?」
雲大人本想附和,可不知為何愣是從皇上含笑的聲調中聽出了一抹不易察覺的寒意。
他脊背猛地一緊,拘謹道「微臣覺得,林大人雖說諸多行事不妥,可其實也不算是太過火,畢竟林大人屬實年輕了些,入朝以來事事順遂,遇上一些不順心的事兒稍失妥當也是人之常情,小懲大戒即可。」
他含混著說了一堆,看似是在為林明晰求情,實際上卻是在暗諷林明晰德不配位。
如果皇上此時當真在為林明晰的舉動惱怒,這話說出來,無異於是在火上澆油,生怕林明晰死得好看了。
皇上摩挲著拇指上的扳指輕笑出聲,感慨似的說「很好。」
「諸位愛卿說的朕都知道了,朕會考慮好好處置的。」
「退朝吧。」
皇上說完起身就走,腳下跪安的官員們還沒能全部跪好,龍椅上的明黃身影就不見了蹤影。
劉同光咧出個笑。
想到林明晰可能的下場,甚至沒能很好地掩飾自己的得意。
雲大人慢悠悠地站起來站好,心裡猛地躥起了一股濃濃的不安。
這幾日為了能徹底將林明晰的罪過釘死,劉同光等人明里暗裡費了不少力氣。
甚至還與之前從未有過走動的官員暗中都有了來往,數次暗中出入國公府,為的就是統一言辭。
劉同光的力氣沒白費,這幾日的口誅筆伐看似也有了效果。
可是……
這麼做,真的不會出問題嗎?
雲大人憂心忡忡地看了難掩得意的劉同光一眼,心底隱隱躍出一股煩躁。
他總覺得,好像有什麼地方不太對。
上朝的官員流水般徐徐散去,與林明晰交好的人眉眼間都透著凝重,樂得看林明晰栽跟斗的人卻笑得如臨春風。
可這些情緒都沒能隔著長道院牆傳入林府。
被諸多大臣斥罵指責了多日的林明晰悠悠然然地坐在一個小凳子上,盯著湖面上的魚竿,好一派閒適從容。
受林明晰和蘇沅德行有損的牽連,林修然這幾日也沒能進宮伴讀,只能在家裡老老實實地陪著親爹反省。
只不過這對父子自有娛樂之道,哪怕是在閉門反省,也能自己玩兒出一番花樣。
後院中一個人工挖鑿出來的小湖,成為了他們新的取樂之地。
這爺倆兒強迫蘇沅派人出去買了一木桶魚回來倒入湖裡,一人支起一根魚竿,各自占據一個小凳子,坐在湖邊老神在在地釣魚。
蘇沅對釣魚沒興趣,搬了個藤椅坐在樹蔭底下,懶洋洋地翻著手裡的閒書,時不時轉頭看上一眼那邊均是為零的戰績,滿臉一言難盡。
買回來的魚不少,滿滿兩大桶。
可這兩大桶魚似乎都對魚竿上掛著的吃食不感興趣,枯坐了一上午,不管是林明晰還是林修然,兩人的木桶都是空的。
可這兩人偏生像是來了多大的興致,怎麼都不肯改變策略,依舊在固守陣地,非常堅持。
甚至還有點好笑。
蘇沅手指微動翻過去一頁書,心不在焉地盯著上頭的東西看了半晌,都沒察覺到林修然什麼時候跑到了自己的旁邊蹲著。
林修然像個小耗子似的正蹲在地上抓冬青準備的果子吃,啃得滿手是水,臉也花了一大片。
蘇沅忍無可忍地扯了塊帕子示意他擦一擦,看到他小臉被曬得紅撲撲的,忍不住的好笑。
「熱不熱?」
林修然啃著片甜瓜小雞啄米似的點頭。
「熱。」
蘇沅被氣笑了。
「既然知道熱,怎麼不去躲陰涼?你爹在那裡曬著,你也曬著不肯走,我還以為你不知道熱呢。」
林修然三兩口把剩下的甜瓜啃乾淨,抓起帕子很是粗獷地在臉上囫圇抹了一把,含糊道「我這不是想陪著爹爹嘛。」
蘇沅心中一動,好笑道「你說什麼?」
林修然小心翼翼地往林明晰的那邊看了一眼,確定林明晰聽不到自己的聲音,才緊張兮兮地用手擋住半邊嘴,小聲說「爺爺奶奶說爹爹受了皇上的責罰,最近心情不好,讓我多陪陪爹爹,免得爹爹不高興。」
可林修然只曉得怎麼玩兒,也不知道怎麼才算是陪爹爹解悶。
他聽人說釣魚可靜心,索性就求了蘇沅去弄了魚和魚竿來,吵著要林明晰陪著他釣魚,還煞有其事地定了勝負規矩,玩兒得還挺較真。
蘇沅一開始以為是他貪玩兒才會如此。
冷不丁聽到他這麼說,心裡的調侃散去,剩下的全是說不出的柔和。
她學著林修然的樣子把聲音壓低,笑問「你怕爹爹不高興?」
林修然一臉肅然地點頭。
「我想哄爹爹歡喜。」
蘇沅沒忍住撲哧樂了出聲,反手把打開的書合在自己的臉上,舒舒坦坦地躺在藤椅上,悶笑道「那你去接著陪你爹爹排解愁緒吧,你有這份孝心,你爹爹肯定高興。」
林修然如獲重任地去了。
蘇沅從書頁縫隙中掀起眼角看了一眼,見那一大一小兩個腦袋湊在一起嘀嘀咕咕的,閉上眼緩緩笑了一聲。
小傢伙,心思還挺細膩。
只可惜,他爹爹沒有不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