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悅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剛才還哭鬧著不肯進苑子的清之,眼下都不用人開口,就似泥鰍一樣,乖乖地一滑就入內了。
雖然他一直佯裝著沒怎麼看一側的樓大夫,但沈悅同他朝夕相處這麼久,他眼角眉梢稍微動一動,她都猜得出來眼下他心思放在什麼上。
從方才樓大夫出現起,他就在極力掩飾自己沒在看他,但只要樓大夫目光移開,他就時不時盯著樓大夫看。
清之比一般的孩子早熟,平日裡小心思也多。
清之在樓大夫面前有些一反常態。
起初,沈悅還在想,清之會不會是潛意識裡對樓大夫有很深的印象,才會這樣一直盯著一個陌生人看。
她都險些以為樓大夫就是清之的父親?
因為清之落水後,記憶受損,一直記不得早前的事,也記不得早前的人,但見到樓大夫的時候,應當是記憶深處對樓大夫有印象,所以才會時不時看他,確認這種印象是不是真的,但在自己能夠準確確認之前,又不想被旁人看出來,所以並不怎麼顯露痕跡。
可王大娘是說,他們是來尋文大夫的。
文大夫和樓大夫不是同一個人……
沈悅才知曉自己怕是想錯了。
「各位稍坐,文大夫再給病患施針,可能還有一刻鐘時間。」樓清運慣來溫和,和卓遠記憶中一樣。
樓清運治好了小六,也曾在幼兒園裡兼任過大夫。
他那時候是不認識他的。
但沈悅同他關係很近。
後來在邊關,阿新受傷,路上遇到了樓清運,他才知曉之前在軍中見過的大夫就是樓清運,而樓清運也隻字未提過,他就是治好小六的大夫。
這個人淡泊名利,但是喜歡醫治各類疑難雜症。
是個好人。
他是沒想到,在這裡遇見阿悅,遇見阿四,桃桃,小五,竟然還會遇見樓清運……
不知為何,卓遠心中隱隱覺得,在這裡的這段經歷,在冥冥中好似有什麼關聯,又似全然沒有關聯。
他一直偷偷打量樓清運,卻又不敢被他發現,怕他起疑。
但他知曉阿悅是肯定發現了。
閒聊些許,有藥童來喚。
樓清運聽候起身,「幾位稍坐,我去後苑看看病人。」
王大娘和沈悅也都起身。
卓遠藉故如廁,悄悄跟了去。
他實在好奇這裡的樓清運。
因為在早前的記憶里,樓清運離開平關大營後,便說是要去九城,偏偏這麼巧,他在九城遇見樓清運。
自從見到樓清運起,他腦海中早前隱約有的念頭,越發清晰。
阿四之前隱晦同他說起做過的夢,其實就是他到了這裡之後,腦海中的第二段記憶。
這段記憶的結尾,是以他拽著高升跳崖結束。
而結束之後,就是阿四告訴他的所有事情。
所以,他穿越到的地方,就是阿四早前同他提起過的夢裡。
這是他花了很長時間想明白的。
而且,全然是一個閉環。
在這裡,雖然事情的軌跡中途發生了變化,但是最終的的走向其實並未變過。譬如沈悅的幼兒園,漣媛最後登基,甚至是安南郡王謀逆,都是時間問題……
他也甚至還想過,如果這裡的他還沒死,興許,他還會在這裡遇見這裡的沈悅,還會有一座王府幼兒園,還會有小十,小十一。
而這些,在阿四的夢裡沒有。
但阿四夢裡沒有的,並不代表就真的沒有。
因為,一個人只能經歷他經歷過的時間和事情。
譬如,如果他真還活著,只是未出現阿四面前,那對阿四來說,他就死了。
這些猜測他都有過,雖然聽起來匪夷所思,但是都說得通。
只是,他確實沒有這裡的記憶了,在這裡,他是小豆丁文廣,也是卓清之。
但有一點,自從上次在安化寺見過阿四,小五和桃桃幾人後,他有時會幻聽到他們同他說話的聲音,大多是在午睡的時候,或是夜裡,時間都很短,甚至,她還聽到過阿悅的聲音……
他不得不想,若是在這裡遇到樓清運,會不會還有變化發生?
強烈的好奇心驅使,他不得不跟去。
雖然知曉這裡的文大夫極有可能是就是文廣的父親,但是在弄清楚樓清運和他的關聯之前,他不想同阿悅分開。
他隱隱覺得,樓清運是個突破口。
卓遠深吸一口。
小苑很大,因為半是被樓清運改造成了病房。
雖然他不是很懂病房的意思,但是見這裡照料了很多病人。
也正是因為病人不少,所以他偷偷跟著,也不容易被發現。
臨到一處病房前,樓清運駐足。
卓遠也跟著駐足。
這已經是靠內苑僻靜處了,幾乎沒什麼嘈雜聲,卓遠能聽到藥童和樓清運說話,「剛才起,我看見他手指動了動,而且,眉頭隱約眨了眨,之前樓醫生您是說如果有這些跡象,就第一時間同您說起,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就是方才的事,從來沒有過。」
卓遠並沒有認真聽藥童說什麼,而是目光定格在樓清運身上。
樓清運拿著「病曆本」看了看,明顯眸間驚喜,「我去看看。」
藥童臉上也是興奮之色,「樓醫生,您真是神醫,若不是您,旁的大夫可能早都放棄了。」
樓清運溫和笑道,「還不一定,這樣的病人十幾年後醒的例子有,永遠沒醒的也有,希望,他能醒。」
樓清運說完,同藥童一道入內。
藥童隨手關上病房的門。
卓遠偷偷上前,要趴上窗戶偷看對他來說簡直易如反掌,這裡的窗戶很高,但是一側有水缸,水缸里是空的,卓遠踩著凳子,攀到水缸邊緣,正好夠到窗戶這裡。
窗戶微微穴開了一道縫,看不到內里。
但水缸離窗戶有些遠,他踩在水缸邊緣上,想要將窗戶推開些,就只能稍稍踮起腳尖去夠。
因為怕裡面的人發現,不敢很使勁兒。
不使勁兒,就要一點點慢慢挪開。
看到了!
終於看到了!卓遠心中唏噓,這小豆丁的身子實在不容易,他還要注意力著,不要摔下去,這樣高,會摔倒頭的!
卓遠心中警惕了些,更蹭前去。
果真見樓清運在給床榻上的人醫治。
正常的房間,床榻都是靠牆的,但是樓清運這裡的病房,窗都是在中間的,他在大營的時候聽樓清運說起,這樣好通風,每日通風可以減少感染機率。
眼下看,兩個樓清運的做法是一致的。
所以,他近乎可以肯定,這裡的樓清運和阿悅一樣,都是早前的樓清運,一個人,只是身處的時間和環境不一樣。
卓遠思緒間,聽藥童朝樓清運問道,「樓醫生,有好轉嗎?」
樓清運用自製得聽診器聽了聽心扉處,也伸手按了脈搏在數,稍後,取下聽診器,輕聲道,「心跳頻率加快,同之前臥床的時候相比,明顯處於更正常的水平。」
樓清運頓了頓,看向床榻上的人,輕聲道,「興許,真的會醒。」
樓清運話音剛落,藥童驚道,「指尖動了!」
樓清運趕緊放下病例。
確實,病人的指尖微微勾了勾,雖然是下意識的,但確實有反饋。
樓清運眸間也是驚喜。
醫者父母心,沒什麼能比看到病患康復更高興的事情,尤其是,病了這麼久的人。
樓清運俯身,翻了翻他的眼皮,做了更詳細的檢查。
一側,藥童止不住內心的歡喜,「要是真的能醒就好了,也不枉我每日給他按摩穴位,推手臂和腿的經絡,防止肌肉萎縮……都將近五年了。」
不知為何,聽到這句的時候,卓遠頓了頓。
將近五年……
五年前,是西平二十一年?
卓遠心中猛然一震。
而相應的,正在給床榻上病人仔細檢查的樓清運怔住,方才,對方的心臟劇烈跳動了一下,是明顯的生命體徵和活動體徵。
藥童也看到了,驚慌道,「樓醫生,方才他……他……」
藥童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樓清運沒有應聲,滯了滯,趕緊身上撫上他的脈搏,噗通噗通噗通,心臟加速跳動。
樓清運心中也驚喜,又起身想看他瞳孔,卻見眼皮下,眼珠似是在劇烈轉動。
樓清運一僵,既而很快反應過來,開始握住病榻上人的手,同他說話,「能聽到我的聲音嗎?」
藥童也隱隱興奮。
難道是要醒了?
窗外,卓遠只覺一顆心砰砰跳個不停,似是就要躍出胸膛一般。
額頭上,冷汗漸漸湧出,有些不舒服,很不舒服,非常不舒服。
腦海中,不斷有早前跳崖的場景回現。
——
高升咬牙,「卓遠,你今天只有死在這裡,逃不掉的!你認命吧!我爹和威德侯都要你死!」
「好,反正今日都要死,有你送我一程也好!」
眾人大驚!
卓遠拽著高升一道從懸崖處躍下。
高空凌冽,仿佛無數刀劍刺入身體,最後墜入江水中,慢慢侵蝕了他的意識。周遭都被鮮血染紅,手腳越發冰冷。
他不能死在這裡!
他還要回去見阿新,阿四,小五,小六,小七……
在數到小八時,江水灌入喉間,意識就已經模糊……
江水灌入的喉間的感覺,仿佛就在當下。
他不能死!
他一定不能死!
不能死!
他還要回去見他們……
卓遠捂住頭。
腦海中針扎般得疼痛襲來,剛才的景象以十倍以上的速度反覆重複,每重複一次,他腦海中就疼痛一次!
他本就踮起腳尖站在水缸上,很危險。
早前還雙手趴在窗戶上,眼下,疼痛難忍,便雙手捂住頭,只是疼痛感並沒有消失,而是反覆加深,終於卓遠受不住,想開口喚樓清運,只是掙扎著想開口的時候,目光正好瞥到樓清運起身,囑咐一側的藥童,「去,快去拿我的藥箱來!」
「哦!」藥童愣了愣,然後一刻都不敢耽誤。
由得樓清運起身,藥童轉身離開,卓遠正好能看到床榻上病患的側臉。
忽得,卓遠愣住。
早前的疼痛也好,腦海中的畫面也好,雖然還在繼續著,但他整個人都僵住!
病床上的人……是他?!
卓遠不敢相信,目光也不敢從病床上離開,但千真萬確,不會有錯……是他!
是他!
忽得,藥童推門。
原本就毫無保護,站在水缸上的卓遠被藥童推門帶的踩滑,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整個人都向後綴去。
藥童驚呆!
但來不及上前拉住他,他整個人從水缸上摔下來,腦袋向後,水缸也被砸碎,地上都滲出血跡。
劇烈的疼痛襲來,他整個人似是都動彈不了,眼睛也慢慢闔上。
巨大的聲響聲,樓清運心中一驚,趕緊跑出屋去!
整個苑中的人都聞訊出屋!
苑中一片狼藉和混亂,都是過往和尖叫的人。
……
劇烈的疼痛傳到腦海中,忽得,卓遠撐手坐起,喘著粗氣。
但這一瞬間,似是沒有反應過來一般,呆呆得看著病房中的陌生場景,這裡是……方才看到的病房?
卓遠詫異,忽然,低頭看向自己的雙手。
不再是早前那雙胖胖的,小小的手,他揭開蓋在身上的被子,也不是小豆丁的腿……
一瞬間,他忽然意識到,這是他自己!
卓遠!
卓遠分不清激動,驚喜,還是匪夷所思,但在緊接著瞬間裡,缺失的記憶如潮水般湧來,再次充斥著他的腦海。
西平二十一年臘月,他被逼在南雲山跳崖,而後重如落水,窒息,漸漸失去意識……
但他沒有死!
他被江水衝到下游,正好被樓清運揪起。
因為在水中的時間太長,他腦中缺氧時間太長,導致他整個人都醒不過來。
這是他昏迷,卻已經恢復意識的時候,聽樓清運同藥童說起的。
他雖然不清楚具體的意思,但是,那個時候的他是有記憶的。
這些記憶,眼下正一點點如迷霧一般回到他腦海中。
樓清運救了他,而且,這四五年來,樓清運每日都來看診,也每日都帶藥童來給他按穴位,推手臂和腿上的脈絡,防止他身上的肌肉萎縮。
四五年來,從未間斷過一日。
他之前一直都沒有意識,但大約在兩年前,不知怎麼的,腦海中忽然有意識了。
但即便有意識,也睜不開眼,開不了口,更動彈不了。
換言之,他時而昏迷,時而意識清醒,也能聽到樓清運同藥童說話,只是他醒不過來,直至方才……
病榻上的卓遠自然想不明白,但他明白。
兩年前……兩年前是他救阿新被利劍刺穿的時候。
他那時候穿越到了小豆丁的身體裡,而那時候的卓遠,也就是眼下病床上的卓遠,也慢慢開始有了意識……
這兩年的時間裡,這裡的卓遠意識是大都清醒的,也知曉身邊發生的事,但記不得以前的事。
而逐漸記起以前事情的人是他!
是在小豆丁身體裡的他!
阿悅……
他忽然想起,阿悅在這裡,方才他摔下去了,她一定嚇壞,他想同她說起,他在這裡!
他撐手起身,想下床榻。真正下了床榻,才意識到因為長久的臥床,他的身體雖然持續運轉著,但是很虛,剛才的一幕,他險些摔倒。
他扶著牆慢慢出了屋中。
強烈的陽光,不由讓他眯起眼睛,等適應了苑中的光線,才見苑中亂鬨鬨一團,樓清運在醫治「他」,但「他」一直沒有反應,沈悅在一側哭得眼睛鼻子通紅,也在抽泣!
樓清運抱著小豆丁去一側的病房,沒讓旁人跟去。
沈悅泣不成聲!
有王大娘在,沈悅抱著王大娘,哭得整個人都在顫抖。
他緩緩上前,腦海中明顯眩暈。
沈悅似是也看到了他上前,目光卻只在他身上停留了一刻。
眼下「他」生死未卜,又從這麼高的地方摔下,地上還有血跡,沈悅的膽子這么小,哭得天昏地暗,王大娘怎麼勸都勸不住。
阿悅,他輕喚一聲,但喉間乾涸出不了聲。
阿悅!
他再開口,沈悅似是也聽到了他出聲一般,但緊接著,他眼前一黑,撲到在地。
……
「清之,我是阿悅啊!」沈悅看著小文廣,小文廣木訥看著她,還有王大娘,一臉困惑。
「清之,你……你不記得阿悅和大娘了嗎?」王大娘焦急,「我是王大娘啊,還有阿悅啊,你落水是被阿悅救起來的,然後一直和阿悅在一處,天天似條小尾巴一樣跟著阿悅,還說要一直和阿悅在一處啊!」
小文廣又困惑看向沈悅。
沈悅也看著他。
確實,他的眼神都不一樣了……
沈悅心底似是空了一般。
不是早前那個一直陪著她,信誓旦旦說著要給她建一所幼兒園的清之了。
樓清運在一側說道,「從那麼高的地方摔下來,可能摔著頭了,會建成間歇性的失憶,興許,以後就會想起來了。」
「哎喲!」王大娘心裡難過,「那……會不會以後也想不起來?」
樓清運看了看眼神,儘管不想說,但還是提及,「很可能。」
王大娘忽得捂住嘴,也詫異看向沈悅。
那……那不等於永遠記不起沈悅了嗎?
沈悅對清之那麼好!那怎麼受得了?
樓清運也遲疑看向沈悅,聽王大娘說起過,這段時間,小文廣一直和沈悅一處,若是忽然記不起她,恐怕心中是難過的。
王大娘和樓清運遲疑目光中,沈悅鼻尖微紅,臉上卻笑了笑,溫和道,「記不起也沒關係的,我們是好朋友,要不要,和我一起玩猜猜在哪裡的遊戲?」
這是清之最不喜歡的遊戲,卻是所有孩子最喜歡的遊戲。
小文廣果真點頭。
沈悅雙手握拳,「猜猜看,我把糖果藏哪裡了?」
小文廣果真眼珠子轉來轉去,「這裡!」
沈悅笑了笑,攤開雙手。
「不是呀」小文廣又道,「那在右手。」
沈悅又攤開,還沒有。
「去哪裡了?」小文廣看她。
沈悅笑道,「我給你變個魔術,別眨眼。」
小文廣果真睜大了眼睛。
只見沈悅兩隻手做了一個拍手的動作,再攤開的時候,裡面多了一枚糖果。
「哇~」小文廣驚呆!
王大娘和樓清運都笑了笑。
王大娘笑,是因為雖然小清之記不得阿悅了,也只記得自己是小文廣,但還是願意同阿悅在一處,也是好的。
樓清運笑,是因為這裡沒有會說魔術兩個字……
樓清運低眉笑了笑。
「文廣!」文大夫入內。
「爹爹!」小文廣撲上前,「爹爹,嗚嗚嗚!」
果真是父子,父子兩人激動得擁在一處。
王大娘心中唏噓,總算是找到自己爹爹了,來九城的一趟,的確皆大歡喜。
是啊,皆大歡喜。
沈悅淡淡垂眸,心中些許難過,卻又為他高興。
***
九城離洪鎮有些遠,樓清運留了沈悅和王大娘在九城一道過年關,等過年關再回去,免得在路上清冷。
王大娘知曉沈悅捨不得小清之,不,眼下應當是小文廣,所以王大娘一口應承下來。
文廣當時摔著了頭,但其實摔得並不重。
當時,是胳膊被水缸的碎片割出了血,所以苑中都嚇得臉色蒼白。
第二日就醒了,只是醒了之後記不得阿悅了,卻願意和阿悅一起玩。
文大夫一直止不住同沈悅道謝,若是沒有沈悅,他恐怕也見不到自己兒子了,眼下,自己兒子好好得出現在眼前,文大夫不知道怎麼謝沈悅才好。
大年二十九,沈悅帶了小文廣去集市買年貨。
那個時候,清之買年貨的時候,總要買這買那,恨不得把整個鋪子都搬走,兩個人時常蹲在一處,數數銅錢夠不夠,但文廣明顯要懂事得多。沈悅牽著他,路過冰糖葫蘆跟前。
折回時,手中拿了兩根冰糖葫蘆,一根給小文廣,一根給自己。
「謝謝阿悅!」小文廣很懂禮貌。
沈悅也笑。
雖然他記不得她了,但是他們還可以重新開始,繼續做朋友~
***
年關的時候,王大娘和樓清運還有文大夫在一處,喝了不少酒。
小文廣輕嘆,「爹爹喝多了,本來還答應我,帶我去吃糖葫蘆呢!」
賣糖葫蘆的老大爺說他在九城賣了幾十年了糖葫蘆了,年關也會賣到煙花前,眼下,差不多沒多少時候了。
小文廣一臉著急。
沈悅半蹲下,牽起他的手,溫和道,「我帶你去。」
「阿悅最好了!」小文廣高興。
沈悅牽著他,一路往早前買糖葫蘆的地方去,馬上就要到時間了,小文廣怕沒有了,趕緊跑,沈悅在後面攆,但有些攆不上,但好在小文廣最後終於看到賣糖葫蘆的老大爺了,只是一不注意,腳下一滑,噗通一聲摔倒在地。
沈悅還未來得及上前,一側的人伸手扶起小文廣,溫聲道,「沒事吧?」
他的聲音很好聽,既有晨鐘暮鼓的穩妥,又有春日蓬勃的朝氣,兩者很難在一人身上兼顧,但眼前的聲音就是。
還似溫玉,透著說不盡的溫和。
小文廣笑著搖頭。
「阿悅!」小文廣朝她揮手。
沈悅上前,正好卓遠轉眸看他,沈悅微楞,這個人她見過……
早前,在樓清運苑中的時候,應當是樓清運的病人。
卓遠看著她,眉頭微微蹙了蹙,正好她上前,「多謝了。」
而後,又半蹲下,問文廣,「有沒有摔疼?」
他看了看她,似是有說不出的熟悉和親切,但又確實記不得在哪裡見過,嘴角微微勾起一抹笑意,「應該沒有摔疼。」
小文廣連忙點頭應和。
賣糖葫蘆的老大爺給小文廣挑糖葫蘆,他要兩串,但老大爺聽說大過年小孩子是惦記糖葫蘆了,才特意跑來的,老大爺又送了他一串,所以,他有三串了。
「大哥哥,給你!」小文廣遞給卓遠。
他總覺得他有些熟悉,卻說不出哪裡熟悉。
「謝謝。」卓遠接過。
正好,夜空中的煙花綻放。
「哇~」小文廣驚呆。
卓遠和沈悅也抬頭看向夜空中的煙花。
沈悅想起了清之,幼兒園擴建完成時,他說年關時候,要來幼兒園看煙火,她笑不可抑。
眼下,沈悅眸間微紅。
這世上沒有清之寶寶了……
卓遠也微微愣住。
從他醒來開始,他落水之前的事情通通記不清了。
樓大夫告訴他,是在河裡救起他的,因為在水中的時間太久,腦海中缺氧,所以一直昏迷,這四年,多虧了樓大夫和藥童照顧。
他記不得早前的事,只記得,大約一兩年前,迷迷糊糊有了意識,也知曉樓大夫和藥童。
除此之外,他甚至忘了自己從哪裡來,有沒有家人。
看完煙花回來,小文廣就困了。
卓遠一面背著小文廣,一面同沈悅一道折回,路上,同沈悅說起方才那翻話。
「別擔心,說不定有一日就想起了。」沈悅寬慰。
卓遠溫和笑了笑,不知為何,他還是忍不住告訴她,「我以前真不認識你嗎?我總覺得我們在哪裡見過?」
他的目光真誠,不似有假,臉上的笑意襯出精緻的五官,很是動人好看。
沈悅臉色微紅,既而又笑道,「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在搭訕。」
她知曉他是樓清運的病人,也聽說他昏迷了一段時間,所以,他不會撒謊。
只是只是說完,又怔住。
這番話,她早前也同小清之說起過。
垂眸間,卓遠開口,「你經常被人搭訕?」
沈悅懵懵看他。
他笑,「看來是不經常。」
沈悅忽然意識到,他方才變相撩了她……
見她懵住,他緩和氣氛,「其實,也不是全然記不得以前的事,至少,我還記得我的名字,興許有一天真的就會想起以前的事情。」
沈悅果真將剛才的事情拋諸腦後,轉眸看他。
他笑道,「我姓卓。」
沈悅微楞。
屋檐下的燈盞有些昏暗,燈火將他側顏剪影出一抹好看的輪廓,他看向她,「清之,我叫卓清之。」
卓清之……
沈悅駐足,眼中似是難以置信又似是淡淡晶瑩。
「卓清之?」她羽睫微微顫了顫。
「哇哦~」他嘴角微揚,「真好聽~」
沈悅怔住,這人,好像有那麼些,不怎么正經……
***
清晨的光束映入眼帘,卓遠覺得有些刺眼。
他喉間有些渴,想喝水,便緩緩撐手坐起來。
之前從水缸上摔下來,回到了自己身體裡,眼下,身體發虛也是正常的。
卓遠微微睜眼。
但睜眼的時候,整個人都全然僵住,這裡是……這裡是風和苑?!
卓遠眸間輕顫,心中似是不受控得撲通撲通跳著。
他緩緩閉眼,卻又怕方才的只是個夢,再睜眼,竹籃打水一場空,再睜眼時,呼吸都屏住,眼前的景物,卻未發生任何變化。
是風和苑!
他鼻尖微紅,喉間也激動得咽了咽,根本顧不得先前的口渴,緩緩俯身穿鞋,下了床榻。
因為有上一次在病房醒來的經驗,他知曉不能下床和走得太快,只能慢一些,再慢一些。
他有足夠的時間打量這裡的一切。
曾經,他最想念的一切。
他輕輕咬唇。
有了早前豐富的經歷和接受能力,他近乎沒有花大多的時間就能猜到,這裡才是他真正在的地方,是屬於他的真實。
也是他替卓新擋下那一劍之後,他應當還活著。
而且,一直在床榻上躺了很久。
行至銅鏡前,他的面色是很憔悴,同早前病榻上的人一樣,但不同的是,眼下應當是年關第二日,阿悅給他換了年關的新衣,所以他看起來並不糟糕,只是臉色稍許蒼白……
他伸手拾起銅鏡前的紅寶石簪子。
他記得這枚珠釵,這是早前他出征回來的時候,給她的那枚「大紅花」……
他是回來了!
回到屬於他的地方。
而且,想通透了很多事……
誠如他早前還是小清之的時候猜測的一樣,雖然兩段記憶中,事情的軌跡中途發生了變化,但是最終的的走向其實並未變過。
漣媛最後登基,安南郡王謀逆,還有,最後他還是會以另外一種方式,在樓清運這裡遇見阿悅……
那時候他沒有死,卻應當失去了記憶。
這些在阿四的夢裡沒有,是因為那時候他同沈悅一處,也沒有人認識他。
但等他慢慢想起,或是遇到以前的人,他還是會和府中的孩子團聚。
人生也許就是一處又一處的輪迴。
當遇見的人還是會遇見,只是時間,地點,場景,都不一樣,但他們還是會被彼此吸引,還是會走到一處,還是會有小十,小十一……
他放下紅寶石簪子,眸間皆是暖意。
撩起簾櫳出了主屋,苑中輪值暗衛驚呆,「王爺?」
卓遠笑了笑,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阿吉,胖了。」
阿吉兀得眼紅,「我讓人……讓人通知夫人,今日正月初一,夫人帶府中去普照寺給王爺祈福……就剩十小姐,和十一小姐在。」
卓遠溫和笑道,「不用讓人去催,等他們回來。」
他想給她驚喜。
阿吉木訥點頭。
卓遠正想問小十和小十一呢,忽然,聽到不遠處小孩子的說話聲傳來,是東暖閣,卓遠心中激動,快步上前。
「爹?」簾櫳撩起的時候,小十愣住。
「爹爹!」小十一更是直接撲入了他懷中。
小十也更上。
他抱著懷中的大棉襖,小棉襖,似是有說不完的話哽在喉間,卻一句都說不出。
都長大了……
他的大棉襖和小棉襖都長大了……
卓遠攬緊她們。
小十懂事,「爹,娘親回來看到爹爹醒了,一定很高興。」
小十一也連連點頭,「娘親最爹爹了!我們也想!」
卓遠哽咽,「我也想你們,很想你們!」
小十說道,「娘親帶哥哥姐姐們去普照寺祈福了,希望爹爹可以早些醒過來。」
小十一也搶著道,「媛姨說,普照寺最靈了。」
「娘親好嗎?」他問起。
小十正要回答,小十一搶著道,「娘親可忙了,要忙著照顧我們,還要忙著府中的事,還要照顧哥哥姐姐,還有幼兒園,還有還有就是小十二!」
小十二……
卓遠愣住。
微怔中,身後腳步聲響起,他整個人僵住。
簾櫳撩起,小十和小十一驚喜得坐起來,激動喚道,「娘親,娘親,看爹爹!」
卓遠緩緩轉身,那道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
他鼻尖驀地一紅。
一個大男人,眼淚再忍不住。
她似是不敢相信一般,撲入他懷中。
他擁緊她,沉聲道,「阿悅,我回來了。」
「回來?」沈悅眼底通紅,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而他記得,年關時候,她和他一起放天燈。
——「第一個願望,希望我們以後有一所很棒很棒的幼兒園,很大很大的幼兒園,幼兒園裡什麼都有。」
——「第二個願望,是我可以有一個,像你一樣可愛的弟弟。
——「第三個願望,清之,希望你逢凶化吉。」
——「最後一個願望,卓清之,希望你早日回家。」
他回家了……
家裡有她。
卓遠垂眸。
孩子們一面驚呼,一面伸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卓遠抱起沈悅,溫聲道,「是啊,我做了一個好長好長的夢,夢的盡頭,是你和小十,小十一,而後我就醒了……」
沈悅也擁緊他,「什麼夢這麼長?」
卓遠笑道,「有你的夢啊,清之寶寶和阿悅……」
卓遠正欲再開口,門口的下不點兒已經看了他許久,而他才看到他,兩人大眼兒瞪小眼兒。
看著那張同阿悅一個模子刻出的臉,卓遠忽然想起,那個時候,聽到沈悅的聲音——「盼盼,這是爹爹,他太累了,所以睡著了,也有可能再做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裡有他想見的人,等爹爹的夢做完了,就會醒了。」
卓遠按捺不住心中驚喜,「……小十二?」
小十二看了看他,古靈精怪眨了眨眼睛,「爹爹。」
卓遠一顆心似是都要融化時,小十二猝不及防朝他吐了吐舌頭,「yu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