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中的人嘴角微微勾了勾,但懶懶沒有睜眼。
周遭空氣中的安寧,如同清澈緩慢的溪流一般,靜悄悄的蔓延著,無需特意雕琢,就在他短短的一聲感嘆里,一個笑容里,更或是,再輕的一聲,「阿悅,我有些冷。」
沈悅倏然會意。
這幾日他的外袍都脫了給她和桃桃,小六禦寒,他哪裡是不冷,是凍透了……
沈悅動了動身子,將身上披著的大麾朝他更多傾斜了些。這本就是他的大麾,毛茸茸的,很暖,披在她身上仿佛可以抵禦所有寒意。早前落在寺中了,這次府中的侍衛從岩洞中逃出來的時候,一併帶了出來。
他躺在沈悅懷中,大麾披在沈悅身上,再怎麼傾斜也不會夠到他多少,只能是,她輕輕靠近他,再靠近一些。最後,大麾才能將兩個人差不多遮住。
卓遠滿意了,唇角微微一抹笑意,低聲了,「不冷了。」
沈悅臉色微紅。
所幸,周圍的人都在岩石後,而且因著劫後餘生,要麼在說話,要麼在補瞌睡,而且有值守的侍衛在,沒有人會上前打擾卓遠休息。
早前只有卓遠和桃桃,小六在,荒山野嶺里,他們相擁而眠似是尚好;但眼下,即便他只是躺在她懷中,她臉上的緋紅還是消散不去。
胡思亂想間,卓遠朝她舒服蹭了蹭。
她已經抵在岩石前,沒有再退之處,他伸手環上她腰間,輕聲道,「阿悅,我真的有些累了。」
沈悅怔了稍許,垂眸看向他時,他臉上的笑意還未褪去,但平和安穩的呼吸聲都已響起。
真的睡著了……
沈悅心中唏噓,遂又想起這幾日他近乎沒有合過眼,一直在照顧她和桃桃,小六,就今晨抽空小寐了一會兒,也是為向山下探路做準備。原本以為尋到阿吉等人就安穩了,卻又遭遇了一隻飢腸轆轆的野狼,殊死搏鬥。
卓遠若不在,她和桃桃、小六,哪能安穩到現在?
沈悅看向懷中睡著的人。
他是真的生得好看,所以精緻的五官才會月光下勾勒出一張的清朗俊逸的輪廓。許是這一刻的月光蠱惑,又許是這幾日裡的日漸親厚,她不由失神……
眸間瀲灩里,她雙唇輕輕碰了碰他額間,細道只有他二人才能聽到的聲音說道,「睡吧,我在。」
這回,換作她在。
但莫名的,他攬緊她腰間的手,稍稍僵了僵,既而將她擁得更緊。
沈悅整個人都僵住,他不是已經……
卓遠卻輕輕翻了翻身,側身朝著她懷中靠近些,疲憊又略帶笑意的生聲音道,「沈姑娘放心,我不告訴旁人……你剛才偷偷親了我。」
「……」倏然間,沈悅的一張臉仿佛都被身前的火光映得通紅。
但很快,懷中的呼吸聲又響起?
她不知他是真的這麼快又入了夢鄉,還是方才原本就是半夢半醒的狀態,等到明日醒來,他還以為自己在做夢,剛才她偷偷親他的事,他可能都記不住。
這般想,沈悅心中才稍稍鬆了口氣。
反正披著大麾也不冷。
頭上還扣著大麾的帽子,沈悅整個人似是窩在溫暖的被窩裡——只是懷中揣了一隻有些沉的大貓。
她仰首靠在身後的岩石上,看著夜空中的星辰出神。
北極星依舊耀眼,這也是她這幾日以來,唯一一次安穩得看著星空出神。
儘管月明星稀,儘管周遭的山林里,還會偶爾傳來野獸的聲音,但在周圍溫暖的火光里,似是都漸漸淡去。
沈悅也不知自己什麼時候睡著的。
醒來的時候,已是晨間。
她還靠在岩石上入睡,身上的大麾裹得嚴嚴實實,分毫都不冷,但卓遠不在懷中。
這幾日在山中養成了警覺,沈悅下意識覺得不安,忽然間清醒。慌張起身,卻正好見岩石不遠處,卓遠同阿吉說著話。沈悅才忽得想起,昨日同王府的侍衛匯合了,眼下,周圍很安全。
眼見了沈悅起身,從岩石後探了個頭出來就頓住,卓遠握拳笑了笑,拍了拍阿吉的肩膀,才踱步往她這裡來。
「怎麼不多睡會兒?」他聲音溫和又輕。
除卻王府的侍衛要值守,昨日從岩洞裡被救上的人,大都才睡著這幾日以來唯一的一個好覺,眼下,都還在夢鄉里。
沈悅好像也才反應過來,「睡不著了。」
目光正好越過他,瞥到他身後不遠處,碧落帶著桃桃和小六還睡著。
兩個孩子已經算聽話,但這幾日應當都沒怎麼睡安穩過,這個年紀的孩子已經隱約懂事,昨日同王府中的侍衛匯合後,應當也知曉平安了,所以睡到眼下還沒醒。
卓遠笑了笑,伸手牽她,「睡不著,我們去看看周圍的地形。」
「嗯?」沈悅還未反應過來,已經被他笑著牽走。
地形晨間就有侍衛探過。
卓遠也親自過目,眼下,牽著沈悅,走得要慢些,也穩當些,還是在繞過幾處陡坡,又順著石塊攀爬下去後,眼前的視野忽得豁然開朗。
卓遠伸手指著遠處,「這裡就是早前平寧山的入口,我們是從這裡乘坐馬車近來的,然後,繞著原本這裡應當有的一條盤山路上的山。眼下,這條路已經堵死了,都是懸崖峭壁,卓夜他們很難能從這裡攀上,可能要尋旁的路,所以會來得遲些。」
他這麼一說,再結合眼前看到的,沈悅心中便明白了。
地龍震斷了入山的路,所以搜救最難的,是卓夜他們要麼從斷路攀上,要麼尋到別的路,每一項都需要時間。
卓遠又道,「好在平寧山不大,知曉我在山中,栩城城守會傾一城之力入山搜救。所以,見到卓夜只是時日問題,我們要做的,就是保證自己的安全,就能安穩出去。」
沈悅點了點頭。
周遭沒有旁人,卓遠牽她到懷中,曖昧道,「沈姑娘,你昨晚可是偷偷親了我?」
沈悅目光愣住,忽然道,「卓遠……有人!」
他知曉她顏面薄,嘴角笑了笑,剛吻上她唇間,她還是認真道,「真的有人!」
卓遠忽然反應過來,順著她指尖指向的方向,果真見到遠處的岩石峭壁處,有侍衛相繼爬上。
沈悅驚喜。
卓遠也目露喜色。
「是卓夜。」他一眼認出。
隔這麼遠,沈悅方才本來沒有來得及看清,還以為是螞蟻,確認了好久,才見是人。
「卓夜?」聽卓遠說完,沈悅眼角都是笑意,抑制不住的喜悅湧上心頭,卓夜帶人來了,他們便可以從平寧山出去了。
桃桃,小六,還有碧落……
都最困在山中數日。
驛館裡的卓新,陶伯,還有阿四,小五,小七,小八和穗穗幾個孩子,一定都擔心得睡不踏實。
終於……終於得救,可以回去和孩子們一處了。
沈悅尚未從喜悅中回神,激動撲到卓遠懷中,
卓遠抱起她,兩人目光都微微滯了滯,仿佛鼻息間都充斥著綺麗曖昧,他看她,她也看他。
周遭的綺麗曖昧中,他忽然沉聲問道,「回去了,你我還一樣嗎?」
沈悅愣住。
但周圍都是他的氣息,避無可避。
他又沉聲道,「那我捨不得這裡的沈悅和卓遠,他們心系對方,亦會相擁而眠……」
沈悅看了看他,修長的羽睫輕輕顫了顫。
在他闔眸湊近時,她亦輕輕閉眼。
……
「卓夜你終於來啦!」桃桃見了卓夜,親厚得不得了。
不僅上前要他抱,還擁了擁他。
被困山中數日,沈悅和卓遠一直都同她說的是逃生遊戲,逃生遊戲獲勝的條件,就是他們順利和卓夜匯合。
昨日,她見到碧落,今日他們就同卓夜匯合!
桃桃一雙眸子裡都是笑意,「阿悅阿悅!我們的逃生遊戲順利通過了是嗎?」
逃生遊戲……
卓夜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沈悅笑道,「當然通過了,你看,卓夜不是都來接你了?」
卓夜雖然不太明白,她們之間的啞謎,但是九小姐竟然情緒平穩,沒有嚇哭,還能同他好好說著話,卓夜料想是沈姑娘的緣故,聽著便是。
卓夜也跟著笑了笑。
桃桃又歡喜得擁了擁卓夜,但擁過之後,又話鋒一轉,朝卓夜嘆氣道,「唉,卓夜,你怎麼這麼晚才來!我們在逃生遊戲裡,都遇到了毒蛇和野狼,把我都嚇哭了,幸虧還有舅舅在!」
童言無忌,但卓夜再不濟,也從桃桃口中聽出了早前的兇險。
卓夜仿佛忽然明白,為什麼沈姑娘會同九小姐說被困地龍是逃生遊戲,否則,無論是這些野獸,還是地龍時的驚險場景,只怕都會給九小姐心中留下的經久不散的陰影。
但眼下,九小姐只當作是遊戲。
卓夜目光遲疑中,沈悅朝卓夜笑道,「那卓夜,下次再有遊戲的時候,你一定再快些,桃桃就不會等這麼久了。」
桃桃忙不迭點頭,她就是這個意思。
卓夜笑道,「屬下知曉了,九小姐放心,下次屬下一定早些來。」
桃桃又擁著他,甜甜笑了起來。
沈悅也朝卓夜莞爾,目光環顧四周,稍許,才瞥向不遠處抱著小六的卓遠身上。
卓遠抱著小六,正同之空大師一處說話。
如今平寧山已毀,大佛寺已沉在岩石洞下。
想要重建天日,又不損毀佛身,恐怕要好幾年的功夫。而且,還需平寧山地勢穩固後才能動工,否則怕引起更多後續不必要的麻煩。
之空大師是大佛寺的方丈,大佛寺日後當如何,都在之空大師一念之間。
卓遠抱著小六,目光看向之空大師。
「阿彌陀佛。」之空大師雙手合十,「佛門講求緣分,平寧山生了地龍,大佛寺護了幾十餘人性命,已算七級浮圖,如今,常埋岩洞中,許是因果緣分,不必強求。今大佛寺已不復,老衲想雲遊四海,四處化緣,講經參禪,興許,也是老衲的緣分。說不定,還同王爺會在他處相見。」
卓遠頷首,笑道,「那之空大師,有緣再見。」
之空大師雙手合十,再次慈目看向卓遠,「王爺,老衲有句話還想同王爺單獨說。」
卓遠點了點頭,又朝小六道,「小六,你去阿悅那裡。」
小六聽話照做。
待得小六跑遠去尋沈悅,卓遠才收回目光,「大師請講。」
之空大師遂也笑道,「王爺是征戰之人,生死多在一念之間,且多思量。」
卓遠微微皺了皺眉頭,「大師的意思是?」
之空大師雙手合十,「善哉善哉!」
卓遠知曉,佛家不會再多說,遂溫和道,「多謝大師提點。」
***
山間的路本身不怎麼好走,但相比起早前,眼下卓夜帶了至少兩百餘人來搜救,想要下山要比之前容易得多,也安全得多。
入山之前,卓遠已經遣了好幾撥人探過路,最終才尋到這裡,所以離開的時候,反而輕車熟路。
晨間出發,中途幾乎沒怎麼休息,入夜的時候,都陸續離開了平寧山。
平寧山中被困的有卓遠等人,有王府的侍衛,寺中僧人,還有旁的香客。這次說到底,若不是卓遠尋到大佛寺岩石洞口,興許,他們連重見天日的機會都不會有。
都依次再同卓遠和沈悅道謝,也陸續道別。
栩城城守連忙上前,這幾日,比困在山中還寢食難安的人就是栩城城守,平遠王府守護西秦安慰,重要性不言而喻,若是平遠王在他所轄範圍出了事,他難辭其咎!
眼下,看著平遠王和府中的兩位小姐平安歸來,栩城城守簡直痛哭流涕。
卓遠簡單寒暄兩句,才轉眸看向一側如釋重負的陶叔,和陶叔身側,一直站著未動,卻不時低頭,偷偷擦著眼淚的卓新……
卓夜方才就同他說起過,二公子一直很擔心,見到王爺的信號彈的時候,就想入山,但是陶管家不讓,二公子就一直在山腳等,他們巡山幾日,二公子就等了幾日,一直沒離開山腳,也沒合過眼。
卓遠看了看沈悅,溫聲道,「阿悅,走。」
沈悅應好。
卓遠俯身抱起桃桃,沈悅牽著小六往陶伯和卓新處去。
陶東洲迎上前來,老淚縱橫。
這府中,年事最大的是陶叔,卓遠歉意,「讓陶叔擔心了。」
「王爺,小姐,平安就好!老奴心滿意足了!」陶東洲眼眶都是紅的。
「陶伯。」沈悅福了福身。
陶東洲伸手扶她,「沈姑娘,這幾日遭罪了。」
沈悅笑道,「沒有,王爺一直照顧我和桃桃,小六,我們都很安全。」
兩人說話的身後,卓遠已往一側的卓新身旁踱步去,見卓新低著頭,卓遠沉聲道,「要不要,和六叔抱抱?」
卓新抬眸看他,不僅眼眶,連鼻尖都是紅的,一幅少年哭得鼻涕眼淚分不清楚的模樣。
卓遠忍不住笑笑,也不待他開口,上前擁他,「不擔心,六叔很好!」
卓新輕嗤,「我怎麼會擔心。」
「嗯,死鴨子都嘴犟……」
卓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