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午飯時間,陸晨曦拿了飯盒正往外走,迎面看見莊恕走進來,她立刻皺眉:「你不是請假了嗎?昨夜燒到三十九℃,怎麼也得歇一天吧?」

  莊恕往周圍看看,沒人,低聲道:「你爸媽來了。」

  陸晨曦先是一愣,隨即緊張地盯著他:「碰見你了?他們……」

  莊恕低頭,表情有點尷尬:「是的,他們恐怕有點誤會……」

  陸晨曦一拍腦袋,一把抓過下午輪空正要下班的陳紹聰,不容分說地道:「是兄弟就幫我一把——替個班!回頭還你!」

  陸晨曦忐忑地跟著莊恕一起回到家,一邊打開房門進屋,一邊揚聲喊:「爸!媽!」不料沒人應,陸晨曦找遍每間屋子都沒見著父母,只客廳里的桌上放著一大一小兩隻提包和幾個瓶瓶罐罐。陸晨曦撥通電話,那邊一接起來,她便抹著額頭的汗大聲問:「媽,你們跑哪兒去了?」

  電話里傳來陸母程露的聲音:「正在往旅行社去。剛打電話,峇里島的團最後還剩倆名額,我們報上了,今晚就出發。」

  陸晨曦不解地問:「你們不是來我這過年,怎麼又去報旅行社?!」

  電話里換成了陸父董學斌的聲音:「本來是想給你驚喜,陪你過年。一看見有人陪你過年,我們就放心去旅遊了!」

  陸晨曦有些莫名:「有人陪我過年?」這時一眼看到旁邊的莊恕,臉騰地紅了,不由自主掩上話筒,手都明顯抖了起來,緊張得有點顛三倒四,「莊大夫只是我房客,人家交錢租房,我這有支票收據……人家是專家,來指導工作的,哎你們不懂,人莊大夫在我們領域簡直就……我哪兒能跟人家相提並論……」她說著偷瞥莊恕,見他略顯不自然地低頭避開自己目光,臉上更是發燒,「天哪,你們不會跟人家說什麼了吧?!」

  電話那頭董學斌笑聲朗朗:「閨女,長這麼大可沒見你這麼謙虛過!你這是把人家當偶像……啊不,網上有個新詞兒,男神?」

  陸晨曦忍不住地蒙臉,小聲地道:「反正,我把莊大夫當……當師長!他對我的指點幫助,幾乎不下於傅老師。」她說至此,卻帶了認真感慨的語氣,神色鄭重。旁邊的莊恕聽見,怔了怔,略帶苦笑地搖頭,拿起茶葉,走開去廚房燒水沏茶了。

  電話那頭董學斌繼續說著:「我們誤會啥啦?你急什麼啊?我們就跟小莊隨便聊聊,人家大大方方的,給我們沏茶,叫我們叔叔阿姨,可沒把自己當你長輩。而且,可沒少誇你,說你們在業務上是共同探討,互相學習……」

  陸晨曦臉紅得快要成了番茄,哭喪著臉道:「當著別人父母,誰不會說幾句客氣話……再說,就算人家罵我,你們也能提煉出夸來。」

  董學斌嘿嘿笑:「反正他說了,家在國外,在這邊工作忙,春節不回去,也沒打算旅遊,沒結婚也沒有女朋友,那可不是就跟你就伴兒過年?」

  陸晨曦驚呼:「我的天,你沒事問人家有沒有女朋友幹嗎?!」

  董學斌繼續樂:「就隨便聊聊!小曦,以前來冰箱都空著,今年來不但冰箱裡啥都有,廚房還有做好的飯菜!不錯不錯!我還跟小莊說了,咱們老傳統是三十兒得包餃子,我閨女一人和面擀皮子能供應好幾個人一起包。小莊說,那今年他跟你一起包,看是你皮子出得快,還是他元寶捏得快。」

  陸晨曦目瞪口呆:「爸!」

  電話那邊,講電話的又變成了程露:「小曦,媽媽挺喜歡這個莊大夫,你們好好處。」

  陸晨曦絕望地跺腳:「處什麼處!媽真的不是……」

  董學斌再度奪過電話:「閨女,我們到旅行社辦手續了,掛了啊!壓歲紅包給你放桌上了!你不是上班呢嗎?中午時間短,別囉嗦了!」

  陸晨曦著急地再撥電話,那邊卻關了機。她懊惱地靠在桌上,一會兒抓下頭髮,一會兒啃下手指,往廚房的方向看莊恕,終於一咬牙,走過去,站在他身後開口:「我爸媽跟你說了啥,都是他們胡說八道,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他們就……就跟所有老頭老太太一樣,閨女大了,生怕嫁不出去,這兩年看著跟我稍有來往的男人,就要先問人家婚姻狀況……」

  莊恕把一杯茶遞給她手裡,笑道:「那我自作多情了。我以為叔叔阿姨是看我特別對眼緣呢,原來只是路人甲。」

  陸晨曦一呆,手一抖,沒握住茶杯,茶水撒了一半在身上,茶杯也順著滾落,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莊恕把她拉到一邊坐下,遞給她另一杯茶,自己低頭收拾地上的茶杯碎片。

  陸晨曦怔怔地瞧著他的側臉,竟衝口說出:「你要是路人甲,旁人就是路貓路狗路毛蟲了!「

  莊恕正把玻璃碎片聚齊,推了吸塵器過來吸了乾淨。聽見她說這句話,朝她望過去,正要說話,陸晨曦的手機響了起來,她接起來聽了幾秒,皺眉道:「行,我立刻回來!」

  瞬間,方才的混亂尷尬羞澀都被這個電話徹底掃蕩一空,她一邊聽著情況,一邊往外走,只跟莊恕交代了一聲,「急診送來兩個高處墜落傷,我得立刻回去。」話音剛落,人已經出門。莊恕站在原地,回味方才她衝口而出的話,想著她說那話時候的神色,又是甜蜜幸福,又是難過失落。

  陸晨曦一回到急診,就投入到搶救之中。莊恕自覺還有些發熱,回到房間悶頭睡了,睡醒之後已經是黃昏,才想著再迷糊一會兒,聽到敲門聲,他起身咳嗽著開門,卻意外地發現外面站著的人是鍾西北。

  「怎麼,不歡迎啊?」鍾西北拎著個袋子問。

  「鍾叔叔,您快請進。」莊恕立刻道。兩人進屋坐下,鍾西北把手裡的布袋放在桌上,拿出裡面的餐盒,打開,是紅燒帶魚。

  鍾西北給他擺好,道:「你小子真有口福啊,你喬姨一個月就做一次紅燒帶魚,要不是陸晨曦念叨,說怕你晚上沒飯吃,我才不割愛呢。」

  莊恕有點不好意思:「鍾叔叔,其實她給我做了魚羹,沒吃完呢。」

  鍾西北笑了:「晨曦這麼賢惠?對了,聽說晨曦的爹媽,跟你遭遇了。」

  「看來高處墜落傷的傷員搶救順利,」莊恕笑道,「她都有空跟您說這個了。」

  鍾西北笑著把菜端過來,拿過筷子:「兩個工人的情況都穩定了。她跟我嘮叨,說她爹媽啊,有點誤會——不過,莊恕啊,是『誤會』嗎?」

  莊恕微微皺眉。

  鍾西北望著他坦白地問:「真的對晨曦沒有意思?」

  「我昨天去見了傅博文。」莊恕沒有回答,卻突然改了話題。

  鍾西北愣了愣,待問清了兩人見面的情形,鍾西北嘆息一聲道:「老傅肯坦然把當年他所知的一切告訴你,也實屬不易。」

  「但是……並沒有進展。」莊恕低頭,「不知為什麼,我想來想去,總覺得,他依然對這件事有所保留。我覺得他確知那張青黴素的取藥單是偽造的,也知道究竟是誰偽造了取藥單——這個人,絕不是他,而是他想維護的人,我想,應該是……」

  「有時間,我會去找老傅聊一聊。」鍾西北打斷他。

  莊恕盯著鍾西北的眼睛,聲音變得尖銳起來:「鍾叔叔,連你也想維護那個人,為什麼?連名字都不願意我說出來?他代表了仁合,還是他代表了你們心中的好醫生?!」

  鍾西北沉默著,半晌才道:「沒有人可以代表整個仁合,更沒有人可以作為『好醫生』的定義。我幹了一輩子了,救過不少人,也因為自己還不夠強大有過遺憾。我沒有把哪個前輩當成過自己的信仰,如果說『信仰』,只有『實事求是,治病救人』八個字。但是,我不希望無憑無據地去給任何人定罪。」

  莊恕低下頭。

  鍾西北嘆了口氣,沉默了片刻,轉了話題:「你見到晨曦父母了?怎麼樣,老程和老董有意思吧?」

  「是啊,兩位老人都很熱情,也很善良。」

  鍾西北轉身坐下:「那晨曦呢?」

  莊恕沉默片刻,認真說道:「她是個優秀的大夫,難得的人才,雖然有些過於簡單,但是,我反而有些羨慕她的簡單。她是幸福的。」

  「就這些?」

  「還能如何呢?」莊恕苦笑,「她是簡單而幸福的。我希望她永遠這樣簡單而幸福下去。我甚至,希望我自己也能……呵護她的簡單和幸福,而不是去破壞。」

  「你喜歡她。」

  「我愛她。」莊恕坦然地說出這三個字,「但是我母親的事情一天不能昭雪,理論上,我的母親,就是害死她父親的人。」

  「不,不能這樣說……」鍾西北急道。

  「這是事實。我的身份,不可能瞞她一輩子。她要是知道了我的身份,能相信我媽媽是冤枉的嗎?就算晨曦相信,她的媽媽能相信嗎?她的家庭那麼好,那麼溫暖,我不能把那些糾結和矛盾帶給她,帶給他們。」

  楚珺抱著一摞文件走在心胸外科的走廊上,身後傳來楊子軒的喊聲:「大胖!」楚珺羞惱地左右看看,回身指著楊子軒:「我警告你,不准再叫我這個外號!」

  楊子軒笑嘻嘻地道:「好好好,楚珺姐姐,行了吧。」

  「來找你爸啊?」楚珺問。

  「算是吧。」楊子軒無可無不可的樣子。

  「他不在,去開會了。」

  「哦,那我就來看看你。」

  「看我?我有什麼好看的。」楚珺繼續往前走。

  楊子軒追著道:「難道沒有人告訴你,你現在很好看嗎?」

  「你這傢伙在美國學壞了啊,敢拿我開玩笑了。」楚珺扭頭看他。

  「這叫坦誠。對了,漫畫的事兒,還糾結呢?」楊子軒問。

  楚珺點點頭:「嗯,還沒想好。」

  「行,我不催你,不過你老這麼糾結下去也不是個事兒啊,要不要跟你畫上的那個人商量商量?叫什麼來著,莊恕是吧?」

  楚珺被說中了心事,匆忙道:「你沒事我去忙了啊。」

  「等等,先幫我個忙。」楊子軒從包里拿出一本名為《腫瘤學》的中文醫療期刊,「幫我放到我爸辦公室去。」

  陸晨曦搶救完高處墜落的工人後,沒喘上兩口氣又開始忙得腳不沾地,拿著B超單、血液檢查跟普外來會診的醫生原野一起走向診床上的患者,邊走邊道:「這個患者前天夜裡開始上腹和臍周痛,發熱,今天一早轉移為右下腹疼痛,我剛才做了檢查,壓痛,麥式點反跳痛明顯,腹肌緊張。體溫三十八℃,白細胞一萬七。這是血檢和B超,我看像是穿孔,局部膿腫了。」

  原野看著B超結果判斷:「是穿了。」

  「你們可以立刻收了手術吧?」

  原野趕緊過去檢查患者腹部,口氣上有點猶豫:「現在床位上確實有點兒……」

  陸晨曦不樂意了:「別又說沒床放我們這觀察啊。該你們收的病人天天撂我們這兒,觀察室都滿了,出問題誰負責啊?」

  原野一看陸晨曦怒了,急忙道:「哪敢啊,這個加床也得收上去。」

  陸晨曦一笑:「楊羽過來幫幫原大夫。」

  楊羽趕來和護士推病人走,陸晨曦搭手幫忙,原野沖她一樂:「行啊陸晨曦,現在真有點急診大夫的范兒了,跟各手術科室掐架!心胸外科那邊你可也得一視同仁,該掐的也掐!」

  「放心,絕不厚此薄彼。」陸晨曦保證。

  「對了,你爹媽和莊恕遭遇之後,對他印象如何?沒嫌他太老?」楊羽八卦兮兮地追過來問。

  「什麼什麼啊?」陸晨曦警惕地瞪一眼楊羽,「你這話說得就好像人莊恕站那兒巴巴地求著我爹媽喜歡似的。事實是我有個不著調的媽,從我二十五歲就覺得我嫁不出去了。」

  楊羽哼了一聲:「咱院誰嫁不出去你也嫁得出去,就看你要什麼樣兒的了。」

  「真是我親閨蜜,這馬屁拍得太舒服了,以後要多拍啊。」陸晨曦一臉感恩。

  「我是真心的,我對你特別佩服,莊恕這麼明顯地追你,今天高爾夫明天小山頂的,你都沒答應,陳紹聰送我回兩趟家我就跟他了,現在想想真是太便宜他了。」楊羽不服氣地道。

  「你別跟我媽似的啊,什麼就追我,莊恕那哪兒叫追啊。同事情誼好不好?」陸晨曦立馬澄清。

  「哎喲媽呀!還不是追求呢?你算算這兩個月你給人家添了多少麻煩?人家給你擔了多少事兒,幫了多少忙?人家沒把你打死就算是真愛了。」楊羽白她一眼。

  「哎,你這會兒又是哪頭的啦?」陸晨曦站住問。

  「我說的不是事實嗎?你自己想想。」楊羽理直氣壯。

  陸晨曦道:「好吧,那也不是你想的那樣。他這個人啊,對誰都好,壞的、蠢的,在他面那叫個雨露均沾,他對我和對別人沒什麼區別。」

  「那你還想讓他對你怎麼樣?陪著你跟所有的惡勢力做鬥爭?你看誰不順眼他就衝上去跟誰死掐?」楊羽斜眼瞅他。

  「那倒也不是……哎呀說實話吧,我覺得我那麼沒女人味兒又愛惹麻煩,現在還被分到急診來了,哪兒配得上他啊。他不討厭我我就燒高香了,我可沒指望還能進一步。」陸晨曦一向心比天高的,第一次流露這般心緒,楊羽眼睛一轉:「那你覺得,陳紹聰找我,是不是虧死了?」

  陸晨曦立刻道:「他賺死了,他這個不靠譜的能找到你,才應該燒高香。」

  「得了吧,陳紹聰知道我家這情況,能做到現在這步,我已經很滿足了。即使以後他成不了大事兒幫不上我家多少忙,有這麼個人在身邊,我也覺得心裡有底。你跟莊大夫在一起,人家又不圖你啥,你再這麼思前想後的,我可告訴你啊,院裡已經有很多蠢蠢欲動的了,到時候他要是拉一個回了美國,你可別找我哭。」楊羽噼里啪啦說了一串。

  陸晨曦聽到最後的重點,眉毛一豎:「他敢!我來得最早。」

  楊羽贊同地擊掌:「這就對了!」

  楊帆從代理院長後,難得有天回家還算早,做好飯坐在客廳里看書等楊子軒回來吃飯。門響,楊子軒進門,楊帆站起來,像所有普通的家長一樣念叨著「今天這麼晚」一邊走到餐桌邊,開始盛飯。

  楊子軒卻眉飛色舞地道:「爸,今天別在家吃了,走,我請你吃海鮮大餐去!」

  「什麼名義?」

  「您沒看麼?我讓楚珺放您桌上了啊。」楊子軒得意地道,「今天中午就收到NIH的郵件了,大大讚賞了我的調查,一次批了我兩年的科研基金,我完全擁有自主權,可以自己做principleinvestigator!」

  楊帆點頭:「不錯。下面要做什麼?」

  楊子軒興沖沖地說:「現在的調研發現,在嘉林市的抽樣,我們先鋒公司的化療藥,在心胸外科惡性腫瘤患者中的使用比例,高於所有其他公司的化療藥,而且差異顯著。我後面要深入研究為什麼先鋒公司的化療藥使用比例高。我現在腦子裡列出了一些問題,還真得您提供專家技術支持呢!」

  楊帆笑笑,不動聲色地道:「想法是不錯,不過,中國的消費市場,比較複雜,不是拿臨床數據一下就能說清楚的,你這個象牙塔出來的腦子,應付不了。回美國吧,晚幾年做PI也不要緊,先把qualify考試過了,博士學位給拿下來,這是正事。」

  楊子軒略感驚訝不解地抬頭:「爸,你這個思想可有點『外行』了。所有做醫學科研的人都知道,博士好拿,基金難申,我現在這麼好的機會,您是讓我放棄嗎?」

  「我再說一遍,先把博士拿下來。我不贊成你做中國問題。你從本科就在美國上的,受的是美國的教育、美國的學術培養,思路都是西方的,不適合做中國科研論題。你這篇論文就算個好看的資歷,也不錯,過兩天,抓緊回美國吧。」楊帆平靜地說,並不待楊子軒再多說什麼,直接打斷道,「回美國。明年年底之前,把博士學位拿下來。我要在夏天,去參加你的博士畢業典禮!」他說著盛好了飯,推到兒子面前,「今天還是在家吃。你欠我的這頓海鮮大餐,總會讓你補上的。」

  楊子軒張了張口:「爸……」

  楊帆的口吻不容置疑:「坐下,吃飯。」楊子軒見楊帆是動了真格,只能悶悶地坐下,開始吃飯。

  楊帆吃著飯,閒閒地道:「我聽說你最近和楚珺走得挺近?」

  「是啊,我們不是從小就認識嗎,我去美國這麼多年,回來也沒幾個朋友了。」楊子軒明顯的情緒低落。

  「楚珺這個孩子,勤奮有餘,天資不足,在學術上恐怕也幫不了你什麼。」楊帆這話楊子軒聽得心裡不太舒服,嘟囔道:「瞧您說的,朋友而已,這麼功利幹什麼。」

  楊帆有些猶豫地開口:「你大概不知道,心胸外科里一直有風言風語說楚珺是靠我的關係才進的仁合,特別是……我現在又升代理院長了……啊,這個……還是要注意的。」楊子軒瞧著他欲言又止的樣子笑了:「接著說啊,我等著最精彩的呢。」

  楊帆瞪他一眼:「你覺得怎麼才最精彩?」

  「楚珺到底是靠得什麼進的仁合啊。」楊子軒問。

  楊帆嘆了一口氣,擺擺手:「沒那些亂七八糟的,楚珺這孩子挺懂事的,小時候你媽媽照顧過她,來進修確實是我說過話的。」楊帆頓了段,繼續道,「但是,她留不留得下,還要看她自己,我不會再說話了。」

  陸晨曦下班,記掛著莊恕還在生病,衝去超市飛快地買了菜大包小包地拎回家。

  莊恕昏昏沉沉地從臥室出來:「你怎麼就回來了?」

  「我回來給你做點新鮮的。」陸晨曦笑著舉起手裡的袋子。莊恕不願她麻煩,道:「叫點兒外賣就行了,我也吃不下什麼。」

  「就知道你會糊弄,越吃不下越應該吃點精細的。」陸晨曦衝進廚房。

  莊恕咳嗽著道:「行,你是房東你說了算。」

  陸晨曦一邊準備菜一邊回頭皺眉道:「怎麼咳嗽還沒好,會不會轉成肺炎啊?」

  「吃了藥了……」莊恕說著話,手機響了,他拿起電話道,「我先接個電話。」

  「嗯。」陸晨曦繼續忙活擇菜。

  莊恕的電話接通了,對方是楚珺,輕聲問:「莊老師,您身體好點兒了嗎?」

  「還好。」莊恕低聲咳嗽。

  「感冒三兩天是好不了,您吃藥了嗎?」楚珺還在柔聲問。

  莊恕直接道:「吃了,你有事趕快說吧。」

  「嗯,是這樣,這事本來不該問您的,但我實在拿不定主意,我覺得您也許能給我一些建議……」楚珺想到要和莊恕說自己的私事,還事關是否繼續醫生的職業生涯,有些忸怩遲疑。

  「什麼事?你說清楚點。」莊恕頭有點暈,半天沒聽出楚珺到底想說什麼。

  楚珺終於進入正題:「我有一個朋友,介紹我去一家公司,他們看中了我的作品,但是時間上對我要求很苛刻……我在猶豫,我要是去了,可能……可能……」她那邊還沒把「辭職」二字說出口,莊恕這邊聽到陸晨曦的手機在客廳響起來,陸晨曦從廚房裡跑出來接起,緊急地重複了一遍:「什麼?送來五個落水兒童,兩名危重!好,我馬上就到!」她掛了電話立刻對莊恕道:「急診有危重患者,我得回去一趟,你自己做飯吧。」

  莊恕匆忙對著電話說了句:「楚珺,回頭再說吧。」掛了電話拿起衣服對陸晨曦道,「我開車送你。」

  雖然是在感冒中,莊恕開車的技能也比陸晨曦高出一個段位,快而穩,迅速把陸晨曦送回醫院,陸晨曦邊和急診通著電話邊打開車門衝進去直奔搶救室。

  陳紹聰在為一個孩子做著心肺復甦,鍾西北正給另一孩子接監護儀器,陸晨曦已邊跑邊穿好白大褂,從無菌區拿出手套,利索戴上,走向搶救床,開始投入溺水幼童的搶救。

  莊恕把陸晨曦送到急診後,自己走向心胸外科,他一路走著神色疲憊地揉著太陽穴,用手背測測額頭溫度,忍不住地咳。

  楚珺拿著醫囑走來,看見了莊恕的背影,急忙跟上,叫道:「莊老師!」

  莊恕回頭,楚珺走到他身前,有些擔憂地看著他問:「莊老師,您剛才不是還在家病休嗎?」

  「哦,是陸大夫接到急診通知,我開車送她過來,順便來科里看看。」莊恕道,他在病中,面色蒼白,聲音也咳得低啞,楚珺看在眼裡,有些揪心有些失落:「哦,您是來送陸大夫的呀。」

  莊恕沒有聽出她的情緒,想起方才的電話,問:「你剛才沒說完的,是什麼事?」

  楚珺正待要說,就看到護士跑過來道:「急診叫會診,收進來一個氣胸,要做閉式引流,讓心胸外科下去個人。」

  楚珺一怔:「今天是我的班……」她有些忐忑地看向莊恕。

  「閉式引流,你現在做得很好啊。」莊恕鼓勵地道。

  「嗯,您上兩周親自帶我做了四次,好像一下找到感覺了,您今天能再帶我做一次嗎?」楚珺輕聲問。

  莊恕笑了:「你完全可以獨立操作,不用我帶了。如果有什麼複雜情況,隨時叫急診上級。」

  楚珺鼓起勇氣應道:「嗯!」一向有些羞怯的目光明亮起來。轉頭快速跑到急診,正看到陸晨曦從一號搶救室出來,她上前招呼道:「陸大夫。」還是忍不住有點緊張地說,「剛才急診打電話上來叫會診,說有一個外傷氣胸,我就下來了……」

  陸晨曦打斷她:「哦,不用了。我剛騰出空來,我來吧。」她說著走向搶救室推開門,楚珺猶豫了片刻,大膽地走上前,一把扶住門,叫住陸晨曦,吸口氣堅定地說道:「這個患者我理解的是,急診經第一步檢查、分診,判斷為這是心胸外科的病人,所以才打電話上去叫會診的。」

  陸晨曦點點頭:「是啊,如果情況嚴重是需要轉入你們心胸外科的。現在我先順手把閉式引流做了,病人也早一點緩解痛苦,反正現在心胸外科也沒人能下來。」

  楚珺的臉色驟然變得蒼白。她嘴唇動了動,雙手握拳。眼見陸晨曦推開了門,又要進去,她一個箭步,擋在了陸晨曦的身前:「等一下,陸大夫。」楚珺的聲音緊張得有些發抖,對著陸晨曦幾分不解、幾分不耐的神情,一字一字地道:「現在心胸外科有『人』能下來!我就是今天心胸外科的值班大夫,我剛才接到會診電話,才來急診看病人的。」

  陸晨曦一愣,剛要說話,楚珺接著道:「我的上級讓我來獨立看病人,是相信我有能力處理這個情況,做這個操作。陸大夫如果不相信,可以跟我上司確認一下。」她說著掏出電話,遞到陸晨曦面前,「陸大夫,您可以問一下莊老師,我現在是否確實可以做閉式引流了。請陸大夫給我這個機會,親自操作。」

  陸晨曦一愣,看著她道:「好吧,你來做。」

  楚珺與陸晨曦一起走進第三搶救室,陸晨曦站在一米開外的地方,給自己戴上無菌手套,看著楚珺給患者進行聽診、叩診檢查——她的神色有點緊張,動作略慢卻還穩當,有條不紊。楚珺檢查完畢,彎腰,溫和地對患者道:「從X光片和體檢結果來看,您的胸悶疼痛是由於氣胸引起的。具體原因入院之後我們做詳細檢查,現在由我先為您做閉式引流,緩解症狀。」她說罷,走到操作台,打開抽屜,取用具,擺放到患者床位旁的小操作台上,幫患者解開衣服,袒露前胸,消毒操作野。然後到無菌區取來無菌手套,回到患者旁邊,從外側扯開無菌插管的袋子,開口,隨後戴好無菌手套,伸手取無菌插管,開始操作。她動作略緩,口罩隨著呼吸明顯起伏,看得出來有點兒緊張,但動作還是規規矩矩,沒有慌亂。

  陸晨曦抬著戴著無菌手套的雙手,湊近認真看著她從給患者觸診、叩診、找入管方位、標記……開始,雖然有些緩慢,但確實是十分標準、一步一步進行的。

  在打完麻醉針,切口的時候,楚珺的手抖了抖,她閉了閉眼,深呼吸,堅決而沉穩地開口,隨後入管,觀察瓶內液面……水泡冒了出來,她長長地呼了口氣。固定好軟管,她小心地幫患者把衣服穿好,溫柔地給患者解釋注意事項。患者感激地道:「是舒服多了。謝謝你啊,姑娘。」楚珺一笑:「不客氣,您還得在這裡觀察一會兒,我跟急診大夫商量一下,再把您接到心胸外科去做深入檢查。」

  看著楚珺和患者有條有理地做著交流,陸晨曦默默地轉身出門。她往辦公室走,邊走邊掏出手機,給莊恕發去語音:「現在楚珺的閉式引流十分規範,完全具備獨立操作的能力。她最近進步很大,是我從前帶教無方,一直帶有偏見。還是你教得好。」

  這時楚珺安置好病人走出來,關上門後靜靜地站了一會兒,臉上的神色變得平靜而堅定。她掏出手機,給楊子軒發去一條簡訊:「抱歉子軒,漫畫公司的事情不考慮了,我只想先好好地當一個醫生。我不願意人家說起楚珺的時候,把我當成一個逃跑的廢物。」

  陸晨曦快步走進辦公室時,陳紹聰正哼著小曲,一手拿著裝飯盒的塑膠袋,一手拎著書包往外走,見陸晨曦臉色不善地進來,隨口道:「你又跟誰掐架了?」他說著已經一腳踏到門外,猛地領子一緊,卻是被陸晨曦反手抓住肩膀處衣服,生生拖回面前。

  陸晨曦盯著他問:「我就是一個整天暴躁無理,張牙舞爪、尖酸刻薄、仗勢欺人的老姑婆,是嗎?「

  陸晨曦雙目炯炯地瞪著陳紹聰,陳紹聰一臉懵,這會兒楊羽也進來了,樂呵著踹了腳陳紹聰:「啥婁子讓晨曦抓著了?」

  陳紹聰苦著臉,攤手,陸晨曦把門踹上,盯著他們問:「真的,我是不是一直就……嘴臉難看,尖刻兇悍?尤其對著新人的時候,就好像《還珠格格》里的皇后、容嬤嬤,《倚天屠龍記》里的滅絕師太?」

  楊羽噴地笑出來:「還還珠格格、容嬤嬤呢!你可太out了,人現在舉例兇殘,都舉華妃娘娘。」

  陸晨曦不理,依舊追問:「反正就是老姑婆,對不對?」

  楊羽正要樂,突見她一臉真正的崩潰,怔了,想想,拽著她胳膊,打開門:「走走,隔三站地新開了個串串店,據說是地道的天府風味,咱邊吃邊討論容嬤嬤和華妃娘娘。」

  麻辣燙小店裡,陸晨曦、楊羽、陳紹聰圍著一個盛滿紅湯的大鍋涮串子。

  楊羽、陳紹聰面前都已經堆了小山似的簽子,陸晨曦跟前卻只有三五根。她心不在焉地用一根穿了蘑菇的簽子在鍋里攪和,邊攪和邊一臉鬱悶地嘮叨著幾個小時前楚珺做的閉式引流:「……我當時就有種……自己又狂妄又無知,分分鐘讓人打臉的囧。嗯,臉就變成了一個『囧』。」

  楊羽橫著把一串牛肉全部擼到嘴裡,簽子拍到一堆簽子上,跳起幾根,她並不理跳進鍋里的簽子,咽了半口肉,開口道:「什麼呀?不就是把她早該做好的一個基本操作終於做好了嗎?整得跟幹了什麼拯救銀河的壯舉一樣,還是頂著惡勢力乾的!華妃娘娘的話——賤人就是矯情。」

  陸晨曦瞧她一眼,苦笑:「你真是我24K親友團成員。如假包換。」

  楊羽還要說話,陳紹聰插嘴道:「那我說句18K的——你平時對不太能幹的同事是凶。這個楚珺,講實話,因為是楊帆的關係進來的,你恨屋及烏,對她更特別地煩,全仁合都知道。」

  楊羽拿起一根簽子丟向他,怒道:「早聽說楚珺一進外科,半個仁合的光棍都沸騰了。你心裡也撲騰來著吧?」

  陳紹聰舉手投降:「咱不來誅心啊。要放別人,我也不說,但晨曦是多年弟兄。她是兇悍嘛,而且作為我們這樣資質平庸的選手,是會同情一下資質更糟糕的選手,天才對普通人,白天不知夜的黑。但是,陸晨曦你丫一貫如此啊,這事兒,你煩她,也有煩她的道理,你覺得她不行,她以前也確實不行,你又沒背後坑她,不至於動搖你做人的底線吧?」他說著再涮上一把串子,繼續,「你那會兒把熊剛,那個東北的,兩百斤那黑胖子,都氣得在宿舍哭,你還不知道。你忘了這人吧?」

  陸晨曦茫然地看著陳紹聰,努力回憶。

  陳紹聰接著道:「所以麼,人無完人,你吃錯啥藥,想往完人堆里混了?是你兄弟,不管24K還是18K,就覺得你比楚珺可交,誰管今天這事兒明天那事兒誰更不講理。你看看你看看,我都讓你嚇著了,以為天塌了呢。」

  陸晨曦沉默地盯著紅湯,半晌剛要開口,又停住,楊羽看了她一眼終於忍不住道:「她麼,當然就是怕非親友團的,把她當成欺負小玉女的老姑婆。」

  陳紹聰一拍桌子:「我靠。她啥時候連非親友團的貓貓狗狗的看法也在意了。摔壞腦子了?」

  楊羽一副忍無可忍的樣子,擰陳紹聰耳朵:「你就是頭豬啊!當然不是貓貓狗狗。」她說著看向陸晨曦,翻了個白眼,哼了一聲,「但是我說你呢,不把人莊大夫當親友,簡直就是良心被狗吃了。你能不能細數一下,就這些日子,人家給你擔了多少事兒,幫了多少忙?」

  陸晨曦急急分辯:「我當然知道,所以我才……哎,我,我……他,反正對誰都好,壞的蠢的,都不能放棄,充分體諒。我惹的麻煩最大,自然牽累他最多。」

  楊羽沒好氣地說:「讓你說得人家就像是來人世間普度眾生似的。」

  陸晨曦低眉垂眼,玩弄著簽子悶聲道:「差不多。」

  楊羽細細打量她,忍著笑,挑著眉道:「一視同仁地對你好嫌不夠,你是想……人家把你當啥呢?」

  陸晨曦猛地抬頭,連連擺手,緊張地說:「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我我,我就,我惹這麼多麻煩,做錯這麼多事,人也亂七八糟的……我就,我只是怕他討厭我,從來沒敢想過讓他,讓他……」

  楊羽故意問:「啥?讓他啥?「

  陸晨曦愣愣地坐著,整個人如同僵住,說不出話來。

  楊羽和陳紹聰一起微笑地盯著她。

  倏忽間,陸晨曦只覺,從莊恕來到仁合,來到她的身邊,一切的一切,宛如過電影般地,重現在她的眼前:

  是針鋒相對時候的寸步不讓……

  是生死一線的並肩作戰……

  是最痛苦失落時候的一杯熱可可……

  是自己承擔不起後果時候的一句「我擔得起」……

  是廚房裡的煙火氣,是球場笨拙的笑,是山里晨曦微風中離自己那麼近的,溫柔沉靜的睡顏……

  陸晨曦點點頭——對自己承認:「是的,我喜歡他……我,愛上他了。「

  楚珺在醫生休息室捧著手機反反覆覆地看了幾遍莊恕給自己的留言:「今天陸晨曦告訴我,你的閉式引流操作很完美。進步很大,祝賀你。」她好看的嘴角一直翹翹的,帶著個笑容,想了想回復了一句:「謝謝莊老師,之前想跟您商量的問題,我已經做出決定了。」按了發送鍵,她笑盈盈地翻開畫本,是她以前畫的幾幅漫畫:遍體鱗傷的小勇士楚珺,在莊恕師父的幫助下,戰勝惡龍陸晨曦獲得勝利的過程,漫畫裡的人物都憨態可掬,十分可愛。她打開手機的相機,想拍一張發給莊恕,忽聽到身後傳來楊子軒的聲音:「你真的決定了?」楚珺趕緊合上本子,回頭看向楊子軒,點點頭

  楊子軒拉椅子坐下,問:「這麼好的機會,為什麼要輕易放棄?」

  「我沒有輕易放棄,我考慮過了。我只想好好地當個醫生,至少是現在。」

  楊子軒有些痛心:「你知不知道,你在這兒只能被當成個漂亮的小廢物,換一個地方,你就是天才?」

  楚珺被他這麼說也不生氣,依然帶著那個嘴角翹翹的笑容道:「我覺得,一個廢物經過蛻變,最終成為一個大家都認可的人才,這個過程才是我更想要的,因為這才稱得上是一場精彩的人生。」

  「是為了他嗎?」楊子軒惆悵地問。

  楚珺一愣。楊子軒拍拍她的畫本,看著她。

  楚珺迴避著楊子軒眼神,沒有回答。

  楊子軒一攤手:「好吧,我尊重你的決定。……你是不是喜歡他?」

  楚珺想了想,鄭重地點點頭:「嗯。」

  「你要是喜歡他就去告訴他,正常地去表達,不要總是在這裡寫寫畫畫憋在心裡。但是你也要搞清楚,你的這個喜歡,到底是真正的愛,還是出於景仰和感激。」楊子軒看著楚珺的眼睛,認認真真地道。

  楚珺倒有點猶豫了:「我想……我想……」

  楊子軒笑了:「我想你最好想清楚,不過,不論你做什麼樣的決定,我都理解。」他轉身離開,邊走邊想著,不知道父親有沒有收到自己發的微信——他清楚明白地告訴了自己的父親,他決定繼續申請基金,延續他的研究。不管中國市場多複雜,從研究數據中發現規律,就是他的興奮點所在,也是他專業的意義。至於博士,他保證研究不會耽誤畢業,明年夏天可以請父親參加自己的畢業典禮。

  鍾西北考慮再三,利用輪休,來到了山中的療養院。

  天氣晴好,傅博文坐在療養院的桌前,邊喝茶邊翻看著醫學期刊,看起來狀態還不錯。

  一位年輕的工作人員帶著鍾西北走過去,傅博文回過頭來,看到是他一愣。「老鍾,坐吧。」傅博文合上了手中的期刊。

  鍾西北坐下,看著傅博文道:「來這裡,我只是想要問你一句話。」

  傅博文低頭看著面前的石桌,過了好久,搖了搖頭:「我知道你想問什麼。莊恕來過了。但是,抱歉,當年的事情已經過去,一切無法挽回,我沒有什麼可以告訴你們的。」

  鍾西北憤然站了起來:「事情可以過去,但是當事人、受害者,有權利得知真相。老傅,我請你回答我,那張作為證據的,張淑梅簽字的取藥單,是真的還是偽造的?你看著我的眼睛!」

  傅博文閉上眼,痛苦地搖頭。

  「不可能是你。第一你沒有那個能力,第二,我清楚地記得,當年,你也曾想替張淑梅申冤。是修老師?對嗎?」鍾西北沉聲問。

  傅博文痛苦地道:「我現在已經退出醫學界,沒有什麼榮譽可言了,但是仁合幾十年的榮譽,我不能不顧啊!」

  「老傅!為了一個虛偽的榮譽給仁合蒙上污點,這是維護仁合,還是從內里,蛀掉仁合呢?!老傅,你心裡,仁合的精神、醫學行業的精神,到底是什麼呢?」鍾西北聲音沉痛的詰問,卻也只換來傅博文死一般的沉默。

  清晨,莊恕推開臥室門出來,見桌上擺著一碟拌黃瓜,一碟切成薄片的廣式香腸,一碗加了蔥花香油的蒸蛋。

  廚房裡,陸晨曦把熬粥的火關掉,走出來,神清氣爽目光柔和地道:「材料有限,只能這樣了,你沒胃口也少吃點墊墊好吃藥。」

  莊恕端起蒸蛋,嘗了一勺,感嘆:「在這家裡,做病人比做大夫好。」

  陸晨曦笑笑,拿起一片麵包,吃著走到旁邊桌上去收拾包:「你慢慢吃吧,我收拾一下先走了。」

  「吃完再走吧,上班也不用這麼早。」莊恕看看時間。

  陸晨曦道:「今天是我的手術日。傅老師給我爭取的,每周有一天回心胸外科帶教,開展小切口開胸手術。」

  「那也來得及。你是好久不做手術,緊張了嗎?」莊恕問。

  陸晨曦坦白地道:「手上不緊張,心裡有點兒緊張。好久不在心胸外科了,不知道楊主任會配給我什麼樣的手術組,手術室那邊也想今天上午就過去看看,早點兒做準備。」

  莊恕的面容有些憔悴,撐著額頭道:「我今天燒得有點厲害,就不送你了。手術室那邊,如果沒安排好,你給我打電話。」

  陸晨曦搖搖頭:「不用。之前的事,你和傅老師已經幫我做到這個份上,接下來的,再麻煩再瑣碎,也應該是我自己的事。這些天我都想明白了,這份工作,不只是做手術、治病,那些不喜歡、不擅長的,我也應該自己處理好,不能指望著永遠有一個救世主站在我的身邊。」

  「昨天楚珺的一個閉式引流,作用還挺大的嘛。」莊恕微笑。

  陸晨曦也對他一笑:「嗯,對,事實勝於雄辯。就算我除了做手術其他的都不行,情商不足,以後也是可以改的。走了,你快吃吧,粥該涼了。」說完她利落地出了門。

  到了醫院,陸晨曦換了刷手衣,站在門口,翻看手術安排表,問護士長:「周老師,我下午的兩台手術,今天沒安排嗎?」

  護士長翻著安排表:「心胸外科昨天送來的手術安排,沒寫你這兩台啊。」

  「啊?今天是周五,我沒記錯啊。」陸晨曦拿過表大致一看,立刻敏銳地指著中間一個位置問,「他們是不是漏報了,您看能塞上這個空嗎?」

  護士長為難地道:「上周楊院長剛在手術室管理會議上強調,不要超額安排手術,手術室消毒、器械無菌,是重中之重,萬一出了婁子,不是能用超負荷來解釋的,我有點兒難辦啊。」

  陸晨曦急了:「可是,我的這兩台是前天從急診收入的,已經按規定申請了。」

  「陸大夫,可是人家確實沒報啊。」護士長攤手。

  陸晨曦吸口氣靜了靜,笑了:「沒事,周老師,可能因為我還是急診的人,心胸外科報送的時候把我給忘了。我去問問吧,看還來不來得及調換。」轉而走向心胸外科護士台,見他們正在進行早交接班。

  十多個大夫、二十來個護士都在,主交接班的是總住院醫方志偉,正一邊一一歷數昨晚幾個重點監測和新收住院的病人,一邊不時請示旁邊的副主任張墨涵。

  「3床昨晚十一點房顫,十一點三十分給了零點二的奎尼丁,十五分鐘後恢復,一點再次檢查,患者竇性心律、心電圖正常。但是今早又出現了一次房顫,十分鐘後恢復。」方志偉有條不紊地道。

  張默涵點頭:「繼續給零點二的奎尼丁,一日四次。給抗凝藥,預防血栓。」

  方志偉點頭記下,張墨涵對楊帆道:「主任,匯報完了。」

  楊帆放下手裡病歷夾子:「開始查房吧。」

  張墨涵應了聲好,開始帶領大夫們進行早查房。

  楊帆一轉身,卻看到不遠處靜靜站著的陸晨曦,正在尋思她又出什麼事了,卻見陸晨曦走過來微笑道:「楊主任,能不能耽誤您半分鐘?」

  楊帆感到意外:「啊?」

  陸晨曦認真地說:「主任,今天按照規定,是我的手術日,給科里同事演示小切口手術。可是大概安排比較緊張,沒有給我做安排。」

  楊帆皺皺眉:「最近安排確實緊張。要不一會兒我去看看。今天恐怕加不了了,明天……」

  陸晨曦望著楊帆問:「主任,您今天有兩台小細胞肺癌的患者要手術?」

  楊帆點頭,不明白她究竟要幹什麼。

  陸晨曦一笑,誠懇地說:「主任,您看這樣行不行,我當您的一助,由我用胸腔鏡小切口開胸。這樣,我做小切口給同事演示的任務能做到了,又不影響科室已有的安排,不增加手術室負擔。」

  楊帆心裡略微驚訝——故意不給她安排手術,本以為她會炸毛,沒想到她反而是恭恭敬敬地來求自己,還要給自己當助手……當著全科人,既給了自己足夠尊重,又把理由解釋得清清楚楚,讓自己沒法故意忽視。楊帆不動聲色地笑笑,點點頭:「好的,我一會兒就和手術室商量。儘量加上去,在今天解決。」

  協調妥當後,楊帆舉著刷過的雙手,緩步走進手術室。手術台邊,陸晨曦退後一步,轉過身,對楊帆道:「主任,都準備好了。」

  楊帆瞧瞧她,一笑,抖開手術袍穿上:「陸大夫親自做術前準備,這病人真幸運。」

  「楊主任主刀,陸大夫一助,這是幾年來都沒有的盛況了。」另一位大夫也笑道。

  陸晨曦在楊帆對面站定,平和謙遜地道:「我對食道癌手術和小切口開胸鑽研得多,但是胸部手術面很廣,種類繁多,我年輕經驗又少,尤其科研做得少,能跟楊主任同台,機會難得。」

  手術燈打亮,楊帆開口道:「讓組裡的實習生和進修大夫,沒有手術門診的都過來觀摩吧。陸大夫做小切口開胸本來就是示教項目,我和她同台也很少,開攝像,做教學錄像記錄。」

  立刻有大夫應聲出去:「好。」

  楊帆沖陸晨曦點頭:「陸大夫,可以開始了。」

  陸晨曦沉聲道:「好,開胸!」

  陳紹聰回到家打開門,客廳沒人,卻聽得從莊恕臥室里傳來陣陣咳嗽聲。他揚聲叫道:「老莊,老莊!」莊恕出來,有些迷糊:「這才幾點,還沒到晚飯時間呢,你怎麼回來了?」

  陳紹聰把手裡的袋子放在餐桌上問:「今天中午怎麼吃的?」

  「沒吃……」莊恕低聲道。

  陳紹聰看他一眼,巴巴地說:「就知道你沒吃,陸晨曦才一定讓我給你送晚飯。千粟樓的魚粥和高湯芥藍。都是她點的,你趁熱吃吧。」

  莊恕皺眉:「上頓粥下頓粥,是不是我感冒了就只能喝粥啊。」

  「呵!你還撒上嬌了?等你病好了,請你吃涮羊肉小龍蝦!」陳紹聰把筷子往他手裡塞。

  莊恕接過來問:「今天院裡沒什麼事兒吧?」陳紹聰邊打開外賣邊說:「還真出事了。」

  莊恕立刻有點緊張:「怎麼了?」陳紹聰表情嚴峻:「今天手術室沒給陸晨曦排期,她跟周老師沒掰扯清楚,接著去心胸外科找楊帆了。」

  「吵起來了?」莊恕問。

  陳紹聰煞有介事地道:「據說一大早心胸外科早查房的時候,她當著全科的大夫和護士,一把就把楊主任拉到一邊去了。」

  「都動手了?」莊恕嚇了一跳,手裡的筷子又放下了。

  陳紹聰鄭重其事地接著說:「陸晨曦義正詞嚴地跟楊主任說,今天是她的手術日,主要是為了示教小切口開胸術,她要求,」說到這兒,陳紹聰突然變換了輕鬆的口氣笑嘻嘻地道,「給楊主任當一助,由她來開胸,楊主任親自監督,她還能跟楊主任學習小細胞肺癌切除術。」

  莊恕被他搞糊塗了:「你到底想說什麼?」

  陳紹聰瞅著他直樂:「我想說,當時全科的醫生,都是你剛才那個表情。」

  「你不是說出事了嗎?」莊恕沒好氣。

  「陸晨曦居然能給楊帆當一助,這還不叫出事啊?這是仁合醫院的大事兒啊!現在是各個群里的熱門話題。」陳紹聰大聲道。

  「楊帆怎麼說?」

  陳紹聰挺嘚瑟地說:「楊帆還能怎麼說,當著那麼多人的面,當然答應了。說委屈陸晨曦了,之後還把自己的手術時間往後推了,給陸晨曦讓出兩台的時間。」

  莊恕長出一口氣:「嗯,這丫頭是懂事了。」

  「是啊,大家都不敢相信,但我是看明白了,這停職一個月對她來說還真是個好事兒啊。你啊,你最好多病幾天,讓她在心胸外科多跟幾台手術。」陳紹聰對莊恕飛了個眼神。

  莊恕苦笑:「聽你的,我繼續病下去。」話音未落就忍不住劇烈地咳嗽起來。

  「咳這麼厲害?」陳紹聰聽著有點不對勁兒。

  「嗯,本來昨天都要好了,沒想到今天加重了。」莊恕咳嗽著說。

  陳紹聰摸了一把莊恕的額頭,咂舌道:「我去,這麼燙!不會真是肺炎吧。」

  莊恕啞聲道:「斷斷續續好多天了,常規抗生素不起效,有可能真是肺炎了。」

  陳紹聰連忙道:「不行不行,你這樣燒下去,真要出問題了!當大夫別諱疾忌醫,走,趕緊換衣服!去呼吸科看病!呼吸科應大夫在,大美女,包你一見她心情一好病好一半!」推著莊恕就往臥室走,催促著他換好衣服,就把人載上直奔醫院,上到呼吸科。

  呼吸科值班的大夫確實姓應,但不是陳紹聰口裡說的大美女,而是一位五十多歲,頭髮花白、身體發福的老醫生。她給莊恕檢查之後,讓他去拍了胸片,果然肺部紋理增粗,已經有了感染。

  應大夫看片後再次聽診,陳紹聰站在莊恕背後用口型示意應大夫:「輸液、輸液……」

  應大夫有些猶豫,莊恕的情況,口服藥和輸液皆可,但輸液比較麻煩,一般來說,患者都會選擇口服抗生素。

  陳紹聰口型更誇張:「輸液!輸液!」

  應大夫不明白他究竟葫蘆里賣的什麼藥,但想想莊恕現在的狀況,也符合輸液標準,猜想也許是他們急診在這個品牌的靜脈輸液藥物的使用上有指標?於是問莊恕道:「要不就輸液吧,能好得快點兒,你說呢?」

  莊恕自然道:「好,應主任經驗豐富,我聽您的。」

  陳紹聰在他身後玩命地點頭。

  應大夫低頭寫著醫囑說道:「那就先輸克萊黴素,今天輸液之後,再口服抗生素十天。」

  陳紹聰又清清嗓子,應大夫抬頭看向他,陳紹聰指著旁邊的處置室方向。應大夫暗自搖頭,沖莊恕道:「旁邊有處置室空著,也安靜,去那兒輸吧。輸完我再來聽一次。」

  一個護士拿了藥領著莊恕過去,陳紹聰給應大夫豎起拇指:「謝謝應老師!替陸晨曦感謝您!」

  應大夫納悶地問:「跟陸晨曦又有什麼關係呢?「

  陳紹聰擺出神秘得意的表情,笑得詭異,「太有關係了!終身大事!應老師,我必須得請您吃飯呢!」

  那邊把莊恕安排好,陳紹聰背著包一等到陸晨曦從手術室出來,連忙迎上去:「你可出來了,出大事了!」

  陸晨曦趕緊問:「出什麼事了?」

  陳紹聰一臉嚴肅:「莊大夫病了!」

  陸晨曦一聽是這,鬆了口氣:「廢話,他病好幾天了。」

  「嚴重了,剛才我帶他去呼吸科看病,應大夫看的,說是急性肺炎,二話不說就按到處置室讓他輸液了。」陳紹聰還適當地搭配上憂心忡忡的表情。

  陸晨曦倒是真有點擔心:「輸液了?那我去看看他。」陳紹聰卻趕快拉住她:「等會兒等會兒,我再跟你交代幾句。」

  「一個肺炎有什麼可交代的?」陸晨曦不解。

  陳紹聰滿臉恨鐵不成鋼的樣子:「不是說病!打吊瓶這事,可是我欠了應大夫一頓飯給你製造出來的機會,懂嗎?」

  「……懂點兒,接著說。」陸晨曦盯著他。

  陳紹聰無奈地搖搖頭:「生病的人最虛弱,也最需要安慰,但是莊恕不一樣,他愛裝,這會兒你去看他,要是不主動,阿姨什麼時候才能抱上孫子啊。」

  陸晨曦做了個無語的表情:「我也不能在處置室就那什麼吧?」

  「誰讓你在處置室……那你總得有啟動吧?就是,要邁出開始的那一步!」陳紹聰頓足道,覺得這個姑娘怎麼就那麼不開竅呢,急了道,「愛情這種事不能那麼理性,你還指望檢驗科每天給你測多巴胺濃度嗎?」

  這時陸晨曦電話響了,她一看來電正是莊恕,愣住了。

  陳紹聰一看笑了:「我說什麼來著……接啊!」

  陸晨曦接起電話,柔聲道:「餵……你好。」

  莊恕從沒聽過陸晨曦這麼溫柔正經的問候,一怔道:「呃,你好……你還沒下班吧?」

  「沒有啊。」陸晨曦說道,卻聽莊恕在那邊用咳得沙啞的聲音問道:「陸大夫,你手術做那麼好,扎個IV應該沒問題吧?」

  「啊……沒問題……」陸晨曦眉眼一彎,扔下陳紹聰就直接奔呼吸科處置室去了。

  針頭扎進莊恕的血管時,莊恕輕輕吸了口氣,陸晨曦立刻愧疚地道:「扎疼了?」

  「嗯。早知道就等護士打了。」莊恕笑。

  陸晨曦白了他一眼:「不是好久沒給病人扎了嘛,要不我拔了,給你叫護士去?」

  莊恕趕緊道:「別別,是我多年沒被扎過IV,不適應。」

  陸晨曦看他一臉憔悴,卻還能開玩笑,放心不少。然而此時兩人在這狹小的空間裡單獨相處,卻又有著緊張的尷尬。

  「嗯。還是陳紹聰敏銳,非把我拉來,應該謝謝他。」莊恕也尷尬,努力找話,卻聽陸晨曦也說道:「嗯,我也是。更得謝謝他。」

  「什麼?」

  陸晨曦連忙道:「啊,沒事兒。」

  「我聽說你今天給楊主任做一助了?」莊恕問。

  「是啊,我的手術排班心胸外科忘送了。我去找楊主任說了說,他反正有手術,我需要做小切口示範,我給他當助手,也說得過去!」陸晨曦說著,伸手附上莊恕打著吊針的手,幫他暖手。

  莊恕看了一眼她的手,陸晨曦故作自然地說:「輸液的時候手背會發涼,我幫你暖一暖。」看她在床邊夠著身子,莊恕往裡面挪了挪道:「你別這麼難受,坐上來吧。」

  陸晨曦坐到他身邊,手繼續搭著他的手背,兩人靠得很近。

  莊恕微笑:「叔叔阿姨走的時候,跟我交代了一通,讓我好好照顧你,說你脾氣直,愛得罪人,現在看來,我是能交差了。」

  陸晨曦有點臉紅:「這種話,我媽逮誰跟誰說,我從小到大的老師同學同事都聽煩了。」

  莊恕一笑。

  陸晨曦沉了沉,終於鼓起勇氣道:「除了這些,她還跟你交代別的了嗎?」

  「也說了點別的。」

  「說什麼了?」

  「阿姨說,以後你結婚了,嫁給同行也不怕的,反正她負責給你帶孩子。」

  陸晨曦窘得哎喲一聲起身下床,莊恕一把拉住她,打著吊針的手被扯痛,吸了一口涼氣。

  陸晨曦趕緊回身俯下去扶住他的手緊張地道:「你別動啊,沒事吧?」她一抬頭發現與莊恕靠得很近,近得能看進對方的眼睛裡去。一時兩個人都有點呼吸急促,陸晨曦眯起眼湊近莊恕,輕聲道:「我媽給我電話,說,她覺得,你這麼好的男人,又這麼符合我的所有審美,如果不積極主動地去追求,就是腦子讓蟲子吃了。以後一輩子活該嫁不出去。」

  莊恕不語。

  「我覺得我媽頭一次這麼靠譜。」她說著更湊近了他。

  莊恕啞聲提醒:「……我可能有肺炎。」

  陸晨曦全不在意地說傻話:「傳給我好了,免得別人遭殃。」

  莊恕無奈地笑:「這也太不科學了,你還是不是大夫?」

  「現在不是。」陸晨曦越靠越近。

  「你以前接收的肺炎患者都是這麼治的嗎?」

  「我就治你一個。」兩個人的嘴唇幾乎要碰在一起……突然,門被推開,呼吸科小護士跑進來,匆忙地道:「對不起莊大夫,一下耽擱了十分鐘……」

  莊恕和陸晨曦兩個人大驚,立刻分開。

  小護士看到他倆的情境,窘迫得不知該留下還是出去,訥訥地道:「陸大夫也在呢……您也會扎IV呀……」

  兩人竭力表現得一本正經起來,莊恕微笑道:「沒關係,我這兒陸大夫會照顧的,你忙去吧。」

  小護士看看兩人,點點頭:「那沒事我出去了。」繃著笑轉身出去。

  兩人對視,有點尷尬。陸晨曦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起身追出去,見方才那小護士正在一邊走一邊發微信。陸晨曦一隻手拍在她肩上,小護士一驚,轉頭看見陸晨曦一臉嚴肅:「手機給我看看。」

  小護士膽怯地遞過手機,陸晨曦一眼就看到手機上還未發出的微信內容:「超級大八卦,急診陸大夫和心胸外的莊大夫在咱們科處置室打啵呢!!」

  陸晨曦一抬眼:「刪了。」小護士忙點頭。陸晨曦盯著她:「要是有人知道這事,就是你說的。」小護士被她犀利的眼神看得害怕:「陸大夫,您不是要把我滅口吧。」陸晨曦只道:「滅口不敢,我能把你調到急診去。」小護士狂搖頭,笑著跑走了。

  陸晨曦這才鬆了口氣,靠在牆上,自己也默默笑起來。

  但處置室內的莊恕看著輸液瓶,方才的甜蜜褪去,此時,神色卻有些茫然。

  莊恕輸完液,和陸晨曦一起回家。

  從停車場開出車來,外面是暴雨如注。

  「這雨下得可真夠大的,你慢點開啊。」陸晨曦叮囑道。

  莊恕無聲地點點頭。兩人靜靜地聽著車上的廣播播報著:「本市周邊地區連降暴雨,本台記者從嘉林市中心氣象台獲悉,下午五時十五分發布了暴雨橙色預警信號,目前東部地區有較強降水雲團正向西移動……」

  莊恕的眼睛直視前方,這樣的暴雨讓他想起那一日的大雨,層層疊疊的心事翻卷上來——

  是鍾西北的嘆息:「解決這件事情只有一個辦法,讓那個人自己站出來。但他已經是當今醫學界泰斗級的人物,不僅享有極高的榮譽,而且桃李滿天下,他的學生和同僚都是醫學專家……」

  是傅博文痛苦卻堅持的拒絕:「我自己沒有什麼可保留的了,但是仁合,百年仁合,不能因此毀譽。」

  是記憶中母親充滿不甘的絕望,是妹妹倉皇失措的哭泣……

  莊恕的車在雨中疾馳,猝然在一個路口的紅燈前停下,陸晨曦有些不安地看了他一眼,把手放到他放在擋杆的右手上。

  陸晨曦手心的溫暖直透過來,她身上清新的氣息也近在身側,他心裡想起鍾西北的話——「其實,如果……如果這件事無解,但是你們能走到一起,獲得幸福,不再被往事糾纏,也算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但是,那天見到陸母,不過是初次見面的閒聊,她對他說起陸晨曦的身世——這孩子本來命不好,出生當天,她親爸爸就因為一個護士的疏忽發生藥物過敏去世了……好在後來,她爸、我們的鄰居們、朋友們,還有她的老師,仁合的其他大夫們,對她那麼好。我本來是有些抗拒她去學醫的,一個疏忽,人命關天啊!可是,她喜歡,我就想,不能因為一個不負責的護士,就不承認仁合有那麼多好大夫。我的晨曦啊,也就是個好大夫。

  ……

  莊恕臉色沉鬱,下意識地抽開手,捂著自己的嘴,假裝咳嗽了兩聲,並沒有把手再放回去。

  陸晨曦看著莊恕,有些奇怪。

  回到家,陸晨曦從包里掏出藥,問:「應大夫給你開的抗生素和鎮咳藥,我都給你拿回來了,現在吃嗎?」

  莊恕埋頭在客廳書架上找書,沒有回頭地道:「睡前再吃吧。」

  「那我給你放在臥室里。」陸晨曦說著去倒了杯熱水,溫柔道,「鎮咳藥要按時吃,否則你咳得厲害睡不好。」她端著藥和水走進莊恕臥室,放在床頭柜上,等了一會兒,客廳里卻沒動靜。

  陸晨曦思量著道:「今天下雨,有點冷,要不要給你添床被子?」

  莊恕站在書架前依然沒有回頭:「好啊,你幫我拿出來吧。」

  陸晨曦從臥室的櫥子裡拿出一床毯子,看看客廳里的莊恕,見他似乎仍沒有動的意思。

  陸晨曦只好給他鋪好,想了想,又坐在床上。

  外面還是沒動靜。

  陸晨曦沒話找話地揚聲道:「你來看看這毯子厚不厚啊?」

  「沒關係,有得蓋就行了。」莊恕猶豫著道。

  陸晨曦忍不住了:「你書找到沒有啊,快進來睡吧。」

  莊恕看看手裡的書,又放了回去,回答道:「……沒有。」

  陸晨曦索性站起來走到客廳,直接說道:「別看書了,你現在需要休息。」莊恕只得隨手拿了本書,走向臥室:「找到了。不早了,你早點休息吧,晚安。」話音未落,莊恕低頭擦過陸晨曦,關上臥室門,把她關到了屋外。

  陸晨曦只覺莫名其妙,有點生氣地回到自己臥室給陳紹聰打電話,氣呼呼地道:「本來氣氛挺好的,可是他上了車之後就有點變了,冷冰冰的,一直若即若離的,你說他什麼意思啊?我身上沒有什麼奇怪的味道啊。」

  「他那是裝呢,欲擒故縱懂嗎?這都是套路,他現在肯定屋裡等著你呢。」陳紹聰壞笑。

  「憑什麼呀?!我畢竟是女生啊,我已經夠主動的了,還想怎麼樣啊?」陸晨曦不忿。

  「陸晨曦,這都什麼年代了,你還在意這個?我問你,你到底想不想跟他好?」陳紹聰直截了當地問。

  陸晨曦坦白地回答:「嗯……想。」

  「別廢話,想就行動!你打扮打扮,有點女孩子的樣子,去!生撲!」陳紹聰就差沒搖旗吶喊。

  陸晨曦雖然覺得陳紹聰非常的不靠譜,但是掛了電話,發了會兒呆,還是跳起來去洗了澡,找了自己衣櫃裡最有女人味的吊帶裙換上,翻出一萬年沒用的捲髮棒,把一向清湯掛麵的頭髮做出幾個髮捲,慶幸這捲髮手藝還寶刀未老。再淡淡地用了粉底,塗了口紅,刷點睫毛膏,上了腮紅,對著鏡子裡的自己看了看,似乎尚可,最後,噴了點兒香水,愛馬仕的尼羅河花園,是她能接受的不帶脂粉氣但傳說很有女人味的香。

  然後,陸晨曦來到莊恕臥室門口,抬手輕輕叩門。

  屋裡沒有聲音。陸晨曦又叩了幾下,還是沒有應答。陸晨曦索性去擰門把手,發現門被鎖上了。這下陸晨曦有些火大了,小聲嘟囔:「什麼情況?」

  屋內莊恕裹著被子站起來,盯著那個轉動的門鎖,神情有些緊張有些矛盾有些難過,還有些無奈。

  陸晨曦又擰了幾把,發現還是開不了,只得悻悻地離開。莊恕聽著她遠去的腳步聲,輕輕鬆了口氣坐回床上。沒想到沒過幾分鐘,陸晨曦的腳步聲又再度響起,莊恕一臉疑惑,聽到陸晨曦手裡抖動的鑰匙聲,還有她生氣的聲音:「我是房東,我還開不了自家的門了?我就不信了!」

  陸晨曦把鑰匙插進鎖孔,想要擰動,莊恕聽到聲響,從床上一躍而起,第一反應是緊張地想要反鎖房門,但門外的陸晨曦忽然動作停住了,然後緩緩地把鑰匙抽了出去,腳步聲漸遠。

  莊恕這才慢慢回到床上,放鬆又失落地躺倒,睜著眼睛想了一會兒,伸手關掉檯燈。

  第二天一早,陸晨曦早已經卸妝,洗頭,一點看不出昨晚裝扮的痕跡,穿著家居服,從臥室出來,穿過客廳,徑直走向廚房,看著在廚房打雞蛋做早餐的莊恕,開口就問:「你什麼意思?」

  莊恕抬頭淡然問:「怎麼了?」

  「昨晚上怎麼回事?」陸晨曦氣呼呼地說。

  莊恕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昨晚有什麼事啊?」

  「我敲門你沒聽見嗎?」

  「哦,我睡著了。」莊恕低頭道。

  陸晨曦盯著他:「撒謊,我從門縫裡看見裡面開著燈呢。」

  「我睡著了,沒關燈。」

  「又撒謊,我剛走一會兒你就關燈了!」陸晨曦是真的生氣了。昨晚她在把鑰匙插進去後,終究覺得不妥,還是抽出來,退開了腳步,她在客廳站了很久,站在那兒靜靜看著莊恕臥室房門下透出的燈光,直到那燈光熄滅。

  莊恕尷尬:「對不起,我……」

  陸晨曦打斷他,問道:「你覺得我輕浮嗎?」

  「絕對沒有。」莊恕立刻搖頭。

  「必須沒有,昨天在輸液室又不是我一個人唱獨角戲。我是因為你那樣所以我才這樣的。」陸晨曦道。

  莊恕又立刻點頭:「明白。」

  「但是我這樣了你昨晚上又那樣,你給我解釋,你為什麼不開門?」陸晨曦直視著他。

  莊恕微微低頭:「我還沒有準備好。」

  陸晨曦上前一步:「那你現在準備好了嗎?」

  莊恕移開視線:「還沒。」

  陸晨曦懷疑地審視著他:「你是不是下面有問題啊?」

  莊恕尷尬地苦笑:「應該……應該沒有。」

  「那就是你不喜歡我?」

  「我很喜歡你!」莊恕急切地衝口而出,然而話一出口,自己卻呆了。

  陸晨曦若有所悟地點點頭:「我知道了。」

  莊恕心裡有點不祥的預感:「知道什麼?」

  「你喜歡被動。」陸晨曦猛地拉住莊恕的衣領,抬頭吻了上去。

  莊恕一手拿著筷子,一手端著一碗蛋液,兩手支著,一臉震驚。

  這時陳紹聰迷迷糊糊推開廚房門嘟囔道:「誰這麼勤快,做什麼呢……」他一眼看到這個吻,徹底懵了。

  陸晨曦隨手抓起料理台上一張刷碗布往後甩去。陳紹聰連忙躲過,關上廚房門跳進客廳,隨即激動地拿起電話打給楊羽:「餵……楊羽,出大事啦。」

  楊羽剛從家裡出來,正在下樓,邊走邊說道:「你知道了?我也是剛接到電話,正在趕去單位的路上!」

  陳紹聰又是一臉懵:「……去單位?今天不是休息嗎?……什麼?泥石流?!」他連忙掛斷電話,打開電視,見正在直播洪水暴發,引發泥石流的新聞。

  配合著洪水滾滾,泥石流暴發的畫面,記者的畫外音說著:「本市東部連日暴雨,導致發生洪水及泥石流災害。酈峰、張鄉等地受災嚴重,具體傷亡數字還在統計中,據悉,第一批武警官兵已經到達現場,展開搜索和救援行動。災區的傷員已經開始被陸續運往各個醫院救治,主要有仁合醫院、市中心醫院、武警部隊醫院、軍醫大學附屬醫院……」

  這時陳紹聰的電話響起,他趕緊接起來道:「我知道了,我馬上就到。」說完掛斷,他衝著廚房大聲喊:「你們倆快出來,出事兒了!」

  與此同時,莊恕和陸晨曦的電話分別在廚房和臥室響起。

  莊恕邊接電話邊拉開廚房門衝出來:「……我知道了,我剛看到新聞。沒問題,已經不燒了,我換好衣服就去,很快到。「陸晨曦則直奔向臥室,邊跑邊喊:「我還沒洗臉呢,多給我一分鐘!」

  陳紹聰也在往自己臥室跑:「那你刷牙了嗎!你剛才都幹什麼啦!多帶兩件衣服吧,這兩天可能回不來了!」

  片刻後,莊恕還沒穿戴整齊,就拎著包跑出大門:「我去發動車子,你們倆快點兒!」

  陸晨曦和陳紹聰陸續跟著跑出,一路飛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