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路無坷一家已經在這片兒住了七八年。

  路口立著的電線桿像日曬雨淋了十幾個年頭,發黃的電線鬆鬆地掛在上頭。

  這裡巷子很窄,轎車都開不進來,兩旁五六層樓高的舊居民樓擋了大半天光,有人陽台晾的衣服不停往下滴著水。

  路無坷繞開這片水漬往家裡走。

  她拎著行李箱爬了三層樓,胸口微微起伏,站在門口順了會兒氣。

  過會兒她才掏鑰匙開門,推門進去的時候老太太在客廳里擇菜,電視開得很響,裡頭的婆婆和兒媳婦吵翻了天。

  趙錦君看了她一眼,木著臉收回了視線。

  還擱這兒生氣呢。

  路無坷鑰匙掛在旁邊牆上,叫她:「奶奶。」

  趙錦君不應她,摘著菜。

  路無坷也不叫她了,行李箱推進房間裡,又去廚房倒了兩杯水,轉身的時候不小心碰到炒鍋,手指頭被燙得一縮,手裡拿的玻璃杯摔碎在地上。

  果然在客廳里聽到這陣聲響的老太太立馬扔下菜跑進了廚房裡,語氣很是著急:「怎麼了?」

  路無坷不是個不會撒嬌的人,老太太說從小家裡就屬她最會撒嬌。

  就如現在,她睜著那雙水靈靈的大眼睛安靜看著她奶奶。

  「手被燙到了。」

  趙錦君看著這樣的孫女哪裡還生氣得起來,心疼得不行,拿過她的手看:「怎麼這麼不小心?趕緊讓奶奶看看。」

  路無坷手大大方方伸給她看,趙錦君眯著那雙老花眼使勁瞧:「哎呦,這都給燙紅了。」

  這孫女哪裡磕著碰著都給老太太心疼壞了,她手忙腳亂地去開水龍頭,拉過路無坷的手放水下沖。

  路無坷看著奶奶那焦急的樣子,小嘴沒個留情:「不是說不理我了嗎?」

  老太太萬萬沒想她還記著這茬,拍她手臂:「你這丫頭,光記著這事兒了是吧,這手還疼著呢就在這兒尋思著跟你奶奶算帳。」

  路無坷笑得眼彎彎。

  趙錦君一看孫女笑心情也跟著好,拿話說她:「看著細皮嫩肉的這張嘴倒是挺厲害。」

  她點了點路無坷鼻尖:「你這個記仇小鬼啊。」

  路無坷說:「跟您學的。」

  趙錦君佯裝白她一眼:「就扯吧你,你身上哪點兒像我了,天天的不知道腦子裡盡尋思些什麼。」

  她拍拍路無坷放水下沖的手:「這細皮嫩肉的就不像我,你奶奶就算不天天擱外頭曬,也白不成你這樣。」

  不知道這話戳了路無坷哪處,她眼裡的光暗了下。

  老太太年紀大了腦子沒以前那麼好使了,說話有時候嘴上沒個把門,等發現不小心說漏嘴的時候話已經收不回來。

  她給自己氣的,打了下自己的嘴:「瞧我這嘴。」

  路無坷卻已經跟個沒事人一樣,仿佛剛才那一瞬只是幻覺。

  她抿抿唇:「奶奶,我餓了。」

  「剛鍋里你是不是給我蒸吃的了?」

  趙錦君知道這乖孫女是在給她台階下:「欸對,瞧我這腦袋,真的年紀大了不中用了,你這手趕緊去找個燙傷膏塗塗,奶奶給你把包子端出去。」

  等路無坷出去了,老太太一個人在廚房懊惱地拍了自己幾下嘴。

  「這嘴真沒個把門的。」

  =

  王漸東這趟往外跑已經十天半個月沒回家,他沒妻沒兒的,人一走家裡就沒人打掃,意外的是家裡竟然沒落灰。

  他進屋就給屋裡開窗通風:「這屋要是空個一年半載的,回來都不用收拾就能直接住人。」

  沈屹西掃開他沙發上的髒衣服,邊挑眼皮瞧這屋裡四周,架著腿在沙發上坐下。

  「雖然這算不上好地段,但住這兒還不錯,沒那些污染環境的廠子,空氣聞著舒服——」

  他說著說著突然被沈屹西打斷,他翹著腿:「你們這兒房東還給不給租房?」

  王漸東愣是沒想到他會尋思這麼一出,舌頭差點打了個結:「什、什麼?」

  沈屹西悠哉悠哉坐沙發上。

  王漸東問:「你來真的啊?」

  沈屹西瞥了他一眼,笑哼了聲:「假的。」

  王漸東這才反應過來這少爺就是開開玩笑,也就他這種腦子有泡的人會信。

  人家怎麼可能放著好好的幾處房子不住,偏偏想住這種破地方。

  他問沈屹西要不要喝水。

  沈屹西擺擺手,起身到陽台窗邊,摸煙盒抖了根出來塞進嘴裡:「想抽根煙倒是真的。」

  他扔了條給王漸東,王漸東接住。

  看他往窗外看了眼,王漸東順著他目光看了過去,知道他在看什麼就說:「這兒就老路家。」

  這兒的房子就那麼一小塊地方,通風性倒是不錯,一個小陽台上開了扇防蚊紗門。

  裡頭電視聲夾雜著人的說話聲,應該是在喊人吃什麼東西。

  透過那扇防蚊紗門,沈屹西看到了那貼滿牆的獎狀。

  大的小的把牆貼得滿滿當當,有的瞧著都已經褪了色,目測這堆獎狀得有個十來年頭的年紀了,算算那得打幼兒園起。

  沈屹西悶悶笑了聲,叼著根煙往那邊抬了抬下巴:「這都誰的?」

  「什麼?」

  「那堆黃黃紅紅的玩意兒。」

  王漸東怎麼想也沒想到有人會對那東西感興趣,在那兒看了半天才知道他是在說獎狀。

  「哦,那個啊,肯定就老路那女兒的,他們家就這麼個女兒,她奶奶把那孩子當寶,這些估計都她奶奶往上貼的,」王漸東說,「聽說這孩子可會讀書了,從小讀書年年拿第一,給她奶奶樂的,能搬張椅子跟鄰居把她家那孩子給夸上個半天。」

  不知道為什麼,沈屹西突然想到那張白白淨淨的小臉,還有她那天夾著煙吸的樣子,雖然壓根沒抽到一口。

  他笑了一聲。

  王漸東不明所以:「笑什麼?」

  沈屹西嘴裡的煙壓根沒點,就叼著玩兒。

  他視線從那面獎狀牆上離開,摘下煙隨手扔一旁花盆裡,調子懶懶的:「別屋轉轉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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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太太脾氣不好,在做菜這事兒上倒是磨得住性子,做得一手好菜。

  路無坷回來她雖然嘴上沒說,但心裡其實高興得不行,用了倆小時張羅了一大桌飯菜。

  路無坷坐在沙發上玩拼圖,老太太在廚房裡喊了她一嗓子:「妹妹,洗洗手吃飯了。」

  路無坷小名叫妹妹,打小家裡人都這麼叫她。

  她拼圖掃到一邊,起身去廚房。

  老太太在水龍頭那兒洗炒鍋,聽她在收拾碗筷,說:「別給你爸收拾,他今晚指不定不回來。」

  路無坷就只給收了兩副碗筷。

  吃飯的時候奶奶不斷往她碗裡夾肉:「多吃點,你看這臉上的肉都瘦沒了。」

  「沒瘦,」路無坷說,「還是那個體重。」

  老太太才不管什麼體重,往她飯上夾菜:「我說瘦了就是瘦了,這小胳膊小腿的一看就沒幾兩肉,怎麼可能沒瘦?」

  在讓孩子多吃點這方面老一輩都格外執著,不管你胖了瘦了飯都不能少吃,這根筋壓根就不可能掰得過來。

  老太太這人比誰都執拗,誰都說不動,路無坷只管把她夾給她的飯菜吃了,耳根子能清靜很多。

  這頓飯吃到一半路智遠回來了,鬍子拉碴的一看就是又去重操他那輸錢的老本行了。

  這屋子沒多大,路智遠一進門拖鞋就看到了在廚房裡吃飯的路無坷。

  「喲,」他話里陰陽怪氣的,「終於捨得回這個家啦。」

  這一看就是賭博輸錢了,隨便拎個人撒氣。

  路無坷頭都沒回過去看他一個。

  老太太見兒子對孫女這態度也來了氣,筷子指了指他:「你女兒這是去上大學,天天那英語不用念的啊,誰跟你似的天天把錢拿出去給別人,遊手好閒沒幹個正事。」

  老太太這念叨起來肯定沒完沒了,在沙發邊脫外套的路智遠趕緊妥協:「行行行,媽您說得對。」

  他進廚房拖開路無坷對面的椅子坐下,在桌底下踢了踢她腳尖:「去給你爸盛個飯。」

  一直沉默著的路無坷抬眼看他:「自己去。」

  路智遠嘶了一聲:「翅膀硬了是吧,你爸叫你盛個飯怎麼了。」

  「行了行了,」老太太打斷他們兩個,「吃飯就好好吃飯,你們這父女倆怎麼一遇著面就跟水火不容似的,都說父女沒有隔夜仇,我看你倆也不見得有什麼仇,這天天吵的。」

  她起身去給路智遠盛飯。

  路無坷默不作聲地吃飯,路智遠氣估計還沒消,說她:「書都給讀進屁股里去了。」

  在那邊盛飯的老太太護著孫女,說他:「你少說兩句。」

  路無坷吃完飯回了房間,把這幾天假期老師給留的每門作業都給寫了。

  老太太忙活完家務活給她送了杯牛奶過來,讓她趁熱喝別太累了,說完就出去了。

  大學作業相對高中來說要輕鬆一些,路無坷幾門功課下來花不了多少時間。

  做完作業從房間裡出來老太太還在客廳看電視,這個點已經十點多了,老年人身體禁不起折騰,換作平時老太太早回房睡了,這一看就是在等她。

  路智遠早就不見人影,那人就回來吃口飯,飯碗一擱又出門賭錢去了,屋裡就剩她們兩個。

  趙錦君就是怕她學太晚了才在這兒守著,見她出來了讓她趕緊去洗澡別著涼了,把這些叮囑完了才打著哈欠回房間睡覺去了。

  這小鎮一到晚上早早就安靜得出其,路無坷家這棟樓就在路邊,這會兒街道上已經沒什麼人。

  夜很靜,月很涼。

  底下時不時開過一輛車,光束近了又遠。

  滿屋子只有浴室傳來的水聲。

  路無坷一個澡洗了半個鐘頭,濕著頭髮從浴室里出來。

  身上就套了件及大腿的吊帶白裙,肩帶松鬆散散掛在清瘦的肩膀上。

  她踩著室內鞋去自己房間晾衣服,房間的燈被她出去的時候關上了,房內一片漆黑。

  她開了盞床頭邊的壁燈,房間裡落了一隅昏黃。

  路無坷端著衣服往小陽台走去。

  陽台的移門開了半邊,這個點了外面還有人在抽菸,淡淡的煙味若有似無,夾雜著男人的講電話聲。

  嗓音浸在夜色里,像一杯酒。

  低低的,帶著煙抽多了的啞,調子懶懶的。

  這聲音路無坷並不陌生,最主要的是那聲音是從對面傳來的。

  她腳步一頓,抬眼看向了陽台外。

  對面那屋陽台門沒關,燈也沒開著,一片漆黑。

  但借著夜色,路無坷還是看清了三四米開外的那個人。

  沈屹西雙腿大喇喇敞著坐床上,拿著手機貼在耳邊,一條胳膊撐在身後。

  他咬了根煙在嘴裡,黑暗裡那點紅光忽明忽暗。

  眼皮被他撩起,壓出一道深邃的褶子,那人也看到她了。

  世界在混沌沉睡里,路無坷和他對視。

  他沒挪開視線,眼睛緊緊盯著她。

  水滴順著路無坷的發梢滴落,涼意淌上肌膚暈濕了背後的布料。

  她垂下了眸,繼續端著自己的衣服往陽台走去。

  那人的目光卻如有實質一般。

  她能感覺到他的視線一直落在自己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