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7章 夢魘
為什麼不動自己?
他終於肯與自己談及晉王兄和母妃的冤案了嗎?
蕭逸寒端坐在矮几前。
左手在身側緊緊攥著白玉扳指,整個人一動不動,仿佛與這座木屋長在一起。每當回想起被賜白綾自縊在冷宮的母妃,他就無法控制地呼吸艱難。
好像那條白綾,是勒在自己的脖子上。
在無數次的夢魘中,那條掌握著自己生死的白綾卻被兩隻手掌緊緊握住。一端是蕭靖禹,另一端,則是蕭晏之。
而晉王兄和晉王嫂就在他的夢裡,痛苦地對他哭訴:
「你晉王兄是冤枉的!」
「母妃被皇帝和那妖婦逼死!為兄只是想帶著沁兒去祭奠!奔喪!何罪之有!!!」
侄兒和侄女的啼哭聲刺激著他大腦的每一根神經:
「豫王叔,救我!」
「王叔救救侄兒!」
每每看到侄兒蕭方沁和侄女蕭瑾兒伸出小手撲在自己懷裡,再抬頭就滿身是血,他便再也控制不住,痛哭著從夢魘中醒來,接著便是陷入無盡的自責當中。
若是他沒有效仿燕王立功心切,自請去遼東戍邊;
若是兩年前的中秋,自己回京的馬再跑得快一些;
若是他沒有對皇兄的仁慈,抱有一絲幻想.
是不是這場冤案,就不會發生?
可一切已經發生了,再去自責又有什麼用呢?
地獄既然不收他,他便只能做這世上的惡鬼,再多的神佛也渡不了他的貪、嗔、痴、怨。
他咬著後牙,緩緩抬頭看向蕭靖禹,額上的青筋由於克制憤怒而凸起,嘶啞的聲線有些顫抖。
掙扎了半天,終究無力地問了一聲:
「為什麼?」
「因為.」
蕭靖禹開口,卻被蕭逸寒打斷。
「月餅里的字條,是字謎。」
蕭逸寒情緒平穩,甚至沒有一絲怒意:
「皇兄不是最喜歡吃我母妃做的月餅?還樂得猜母妃出的字謎。臣弟不喜甜食,記得有一年中秋,母妃為了哄臣弟吃果仁餡的月餅,特意在字條上寫了字謎藏在月餅里。其他兄弟見了還笑話臣弟,臣弟羞得大哭,是皇兄你掰開月餅,一邊訓他們,一邊哄著我們猜字謎。還說這月餅真好吃,比太后做得好吃多了。」
蕭靖禹一言不發。
由著蕭逸寒喋喋不休:「怎麼多年以後,這送去晉王府月餅中的字謎,在太后眼裡,就變成了密報?還一定要置臣弟的母妃於死地。」
他想破頭也想不明白,一個出身尚食局做點心的太妃,能對出身世家的王太后有什麼威脅?
蕭逸寒鼻腔酸澀,咧開嘴笑著:「我臣弟告訴你為什麼。」
「伱知道?」蕭靖禹眯著眼回問。
「皇兄知道的,臣弟未必就不知道。」
蕭靖禹變了臉色,強壓怒氣低喝道:「你不知道!!」
「臣弟就是知道!」
蕭逸寒喉間笑得嘶啞:
「山西地界一分為二,晉王封地,兵強馬壯。可封地皇商九成為王姓宗親,他們逍遙快活慣了,就盼著來個閒散王爺就藩,養著他們,靠著他們。哪知黃粱一夢,來就藩的竟然是晉王蕭良玉!地被收了,鹽場沒了。他們不但要待在那地方受著窩囊氣,還要眼睜睜看著自己的銀子養肥了晉王的兵馬。」
「王家急啊!!!」
他說到激動處,豁然起身,兩眼布滿血絲瞪著蕭靖禹,言語中再無恭敬:
「王家急了,太后怎麼能不急?太后急了,皇兄眼裡自然容不下砂子!不就是皇權兩個字?皇兄的眼裡明晃晃寫著呢!過命的兄弟又怎麼樣?在皇兄眼裡連豬狗都不如!臣弟就是知道!」
「你是朕的親兄弟!你就是這樣想朕的?!」蕭靖禹亦是拍案而起,脖頸青筋暴起,「你好大的膽子!!」
天子一怒,兇悍氣焰壓也壓不住,就這麼對上了豫王的憤恨。
一君一臣,沒有兄弟之間的其樂融融,倒好像猛龍和惡虎相爭。
聽到蕭靖禹怒喝,神機營將士不用聖上下令,便衝進去,將幾十柄火繩槍齊刷刷地對準了屋內的豫王。
屋外的鄭王蕭蟄恩冷汗直流,卻因無詔連半步也不敢踏入木屋。
良久。
蕭靖禹才從狂怒的情緒中抽離出來。
他坐回原處,輕輕擺手,端著火繩槍的神機營將士無聲退出。
「你不知道。」蕭靖禹面無表情,淡淡地看著蕭逸寒,「你若坐在朕的位置上,就不會這樣想朕。」
「所以,臣弟才坐不上皇兄的位置啊。」
蕭逸寒亦是無所畏懼地迎上蕭靖禹的目光,只是想到枉死的淳太妃,又忽然哽咽起來:
「可是皇兄.臣弟的母妃出身卑賤,能得父皇垂青,不過是因為她做得月餅入了父皇的口。你若忌憚,削了晉王兄和臣弟的藩就是,何必跟一個年過半百的深宮婦人過不去?母妃最喜歡菊花,若是她在九泉之下知道,她宮中的菊花被宮人的血玷污了.該有多傷心?」
「你可知道?那字謎的謎底是什麼?都有誰猜錯了?」蕭靖禹低頭把玩著案上的長刀。
「臣弟連字謎是什麼都不清楚,怎麼知道謎底?」
「又添兩筆是雙月。」蕭靖禹答,「謎底是,友。」
「呵」蕭逸寒輕笑,似乎在聽一個笑話,「這就是密報?」
「可是有人說了不同的答案。」蕭靖禹眼中並無笑意,滿面嚴肅地陳述道,「又添兩筆,是反。雙月為朋,可也是晉王妃父親,英國公賀朋,賀老將軍之名。這意味著什麼,不必朕在多說了吧?」
見蕭逸寒不說話,蕭靖禹嘆了口氣,繼續道:
「賀老將軍與陸老將軍一樣,是父皇的左膀右臂,也是大周的開國功臣。曾隨父皇驅除瓦蒙,開拓疆土。他生前總領大同、宣府、山西三邊重鎮,加上他幾個兒子的屯兵,賀家麾下足有四十萬精兵。你以為,晉王那點兵在他眼裡算什麼?他不過是看中你晉王兄也姓蕭罷了!」
「你問朕為什麼動了晉王,沒動你?那你有沒有想過,朕為什麼動了他?」
蕭靖禹緩緩起身,看向蕭逸寒的眸子發出攝人的冷芒:
「可兄弟一旦成了逆臣,就不再是兄弟了!」
「是他!!先背叛了朕!」
「是他!!讓朕不得不自斷臂膀!」
「你怎麼不去問問他!為什麼要這麼對朕!!」
蕭靖禹的咆哮穿透木屋,在山野中迴蕩,雙手也由於太過激動而微微顫抖。
見蕭逸寒又想說話,他回身輕輕閉上雙目,抬手制止:
「朕知道你想說什麼。王家、謝家、風家、陸家,包括太后,都惦記著蕭家的江山,他們今日給朕上疏處置這個,明日上疏推舉那個,還不都是一樣,為著自己。如今,朕所能倚仗的,除了兄弟,還有誰?」
「皇兄抬愛了。」
蕭逸寒聽著蕭靖禹說得冠冕堂皇,不但心裡毫無波瀾,卻只是覺得可笑。
他不過是在告訴自己。
他是皇帝,如果自己膽敢違背他的意思,碾死自己就像碾死一隻螞蟻那麼簡單。
「朕只希望,你不要辜負朕對你的偏愛。」
聽出蕭靖禹似乎意有所指,蕭逸寒眼皮耷拉著:「臣弟怎麼才能不辜負皇兄呢?」
蕭靖禹答非所問,雙手珍惜地捧著那柄倭刀,走在他面前:「朕知道這柄長刀是你的珍愛之物,朕今日便把它物歸原主。至於你是怎麼遺失的,不必說與朕聽,誰嫁禍的你,你自找他討個說法便是。」
「謝過皇兄。」蕭逸寒雙手接過,刀光晃得他雙眼刺痛。
「不過,這麼好的刀,也不能浪費了。」
蕭靖禹拍了拍他肩頭:
「朕不想看見烏倫格世子活著走出大周。兵部想他和大周聯姻歇了戰事,說什麼休戰止戈,說什麼為了黎民百姓,謝太傅同意,段臨也同意,文武百官都同意……可是,朕不同意。無論是燕王護送,還是禮部護送,朕想看他死。」
「他死了,遼東鐵騎和丹巴七部的仗,才能一直打下去。」
「朕是皇帝!你是朕的兄弟,你要幫朕。」
說完,便逕自走出了木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