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糖(四)

  薛閒原意是想藉機占個口頭便宜。玄憫從來就說不過他,這句話問出來,十有**玄憫是要愣上一會兒不知如何作答的。薛閒都構想好了,只要玄憫慢上片刻,他就能胡攪蠻纏地再耍個無賴。

  他就是喜歡看玄憫被他逗得無言又無奈的樣子。

  然而老天爺註定跟他過不去,這逗弄人的話剛說完,他還沒來得及多裝一會兒紈絝,就聽見某處十分不配合地發出一聲「咕嚕」輕響。

  薛閒:「……」

  他默然無語地僵了一會兒,裝作什麼也沒發生一樣,正要繼續維持邪里邪氣的模樣逗弄玄憫,就聽得又是一聲「咕嚕」輕響。

  「……」薛閒嘴角的壞笑都要裂了,他倏然收回了笑意,面無表情地沖玄憫道:「來,告訴我,你什麼也沒聽見。」

  玄憫平靜地揭穿他:「你餓了。」

  薛閒陰森森笑道:「禿驢我正經跟你講一句,你這樣說話很容易孤獨終老。」

  「有你在。」玄憫似乎是極為自然地順口答了一句,而後拍了拍他的肩膀:「讓我下地,想吃什麼?」

  這竹樓畢竟是他的,這山間有哪些能填肚子的東西,他比薛閒要清楚多了。

  「想吃人。」薛閒一臉麻木地開了口,說話間,他的肚子又煞風景地叫了一聲。

  「這山里什麼都不少,獨獨缺人。」玄憫剛在床邊站起來就踉蹌了一下,又重新坐回了竹床上。

  方才那會兒他始終一副鎮定模樣,好像從肉身里睜了眼就一切恢復如常了。薛閒也習慣了他那銅皮鐵骨的模樣,還以為他真的恢復得這樣快。結果直到這時,他才發現玄憫離徹底恢復氣血還遠得很。

  畢竟玄憫不是在這床上小憩了一會兒,而是死了一回。

  不過玄憫自己倒並不那麼在意,他坐在床邊簡單粗暴地在心脈上壓了一張符,臉色便略微好了一些。他甚至沒有要多緩一會兒的打算,便重新站起身來,垂下眸子溫聲問薛閒:「真想吃人?」

  薛閒:「……」這一本正經的語氣當真聽不出來這位在說瞎話。

  「吃什麼吃,你給我在床上老實呆著。」薛閒仗著自己坐著,矮玄憫一截,直接抓住了玄憫垂在身側的手,一把將他拉扯得坐回了床邊。

  至此,薛閒才真實地感受到玄憫究竟有多虛弱,因為他拉玄憫的時候,手上根本沒有用力。

  「先給你找些吃的,調養何時都不晚。」玄憫沉聲道。

  「別說話。」薛閒打斷他,從袖袋裡摸出了一串銅錢,手指划過之處,隱約有金光流動,你養的那鳥崽子給了我這東西。」

  他勾著細繩吊著銅錢在玄憫眼前晃了晃,道:「我猜著興許是你曾經用過的,前幾天消化龍骨時借了點力,又順帶給它注了份靈,你拿著調養一下,恢復了咱們再去找些吃的。」

  玄憫這一世所用的銅錢最初是由祖弘盤給他的,這算是歷代國師之間的默認規矩,自他六歲起用的就是那一串,從未換過。而那串銅錢已經被他留在了黃土之下,用來鎮江河山川了。

  所以這串銅錢自然不是他這一世所有的,他接過銅錢,仔細感受了一番。這裡頭最濃重的靈力是他自己的,最醇厚的是薛閒的,還有一絲靈力依稀而隱約,像是許多許多年前殘留下來的。

  這靈力的氣息他原本應當是陌生的,這些天下來卻是熟悉得能立刻認出來了——是同燈的。

  「這應當是上一世同燈盤給我的。」玄憫說道。

  薛閒挑了挑眉,「上上世。」

  「你這一世從剛才睜眼開始……」薛閒抬著下巴眯起了眼,神情像是在逗弄,又透著一股有些放肆的意味,「從頭到尾,都是我的。」

  玄憫轉頭看著他,漆黑的眸子被燈火映得很亮,溫沉如水:「好,都是你的。」

  所以救命之恩才無可回報。

  「所以我說什麼你是不是都得聽著?」薛閒繼續說道。

  玄憫順著他的話應著:「嗯。」

  「那你現在捏著那幾個小銅板,先把身體調養過來。」薛閒用手指敲了敲床板,一本正經地提著要求。

  就在兩人說著話的時候,玄憫那近乎成精的黑鳥又撲騰著翅膀咋咋呼呼地衝進了屋,嘴裡依然叼著個布兜。

  它落在薛閒面前,尖喙一張,布兜便落在薛閒腿上,散了開來,露出了裡頭的東西。

  不得不說,這鳥當真是只好鳥,十分懂得為主人排憂解難,因為這布兜里裝著的淨是些可以吃的東西。

  只是……

  薛閒簡略翻看了一下:得,全是果子。

  一看就是這鳥崽子按照自己的口味找來的。但不管怎麼樣,也是個能填肚子的。薛閒為了說服玄憫別管他餓不餓,先把身體調養好,也不嫌棄那麼多了。

  他嗤笑了一聲,屈指在那鳥崽子腦門上彈了一下,「這些天算是沒白養你。」

  言罷,他伸出瘦長的食指在果子堆里挑挑揀揀,挑了一枚顏色鮮亮的脆柿子,在手中拋上拋下地顛了顛,沖玄憫挑了挑下巴:「我先吃著,你先養著,這山裡的東西還得自己動手,我懶得很,還是等天亮了去城中食館好好吃一頓。」

  最終,玄憫還是依言在床邊打起坐來。

  這銅錢被他用了整整一世,又被薛閒注入了靈氣,調養起來倒是事半功倍。這種根基全毀乃至送命的損傷,也不過只用了一晚就差不多了。

  一整晚,伴在玄憫耳邊的是各種細小的動靜。

  有時是薛閒吃那些脆果時清脆的「咔嚓」聲,有時能聽見他起身,袍子從椅子邊沙沙擦過,極輕的腳步從這間屋裡延伸出去,似乎是進了另一間屋,在木書櫃裡抽了些書冊,又輕輕走回來。

  他原本是往靠窗的桌案走的,半途卻又改了方向,徑直轉過來坐到了竹床上。

  玄憫睜眼時,所見的便是這番場景——

  薛閒坐在他身邊,背倚著牆,兩條長腿舒適地交疊著,身子並不那樣正,微微歪斜,透出一股閒散之感。

  外頭的天色已經蒙蒙亮,清淺的天光從窗外透進來,照在薛閒身上。而他懶懶地抬了眼,語調有些拖,聲音低得像是懶得費力氣:「這就好了?我這一冊書還沒翻完呢。」

  「嗯。」玄憫應了一聲。

  「費了一夜精神,餓麼?」薛閒一邊嘀咕著「你一介凡人,怎麼比我還抗餓?」一邊伸手在旁邊攤開的布兜里翻了翻。

  「這脆柿子味道還不錯,挺甜的,你要不要嘗嘗?」他這一夜嘴巴幾乎沒閒過,滿滿一兜果子被他吃得只剩了兩枚,其中一枚黑鳥沒挑好,上頭還有個蟲眼。

  所以能吃的也就只剩下一枚脆柿子了。薛閒說著這話時頗為不要臉,好似這柿子不是他沒吃完,而是特地留給玄憫似的。

  他一指撇開帶蟲眼的果子,將那枚品相還不錯的柿子拿了起來,一抬眼就發現玄憫始終在看他。

  「看我作甚?臉上沾了果子汁水了?」薛閒將柿子塞進玄憫手裡,有些茫然地摸了摸臉邊。

  他從頭至尾都表現得自如極了,就好似他們早已如此過了無數個清晨一樣。

  玄憫忽然便覺得,他之所以喜歡住在這遠離塵囂的竹樓里,似乎為的就是這麼平靜而閒適的一幕。

  十年、百年甚至千年萬年,怕是也不會厭倦。

  興許是因為從昨夜起,他已經算是重活一世了,而這一世註定是要同薛閒從頭綁到尾的。又興許是經歷過真正的生死相隔,他的心境多少產生了一絲變化,有些情緒不再那麼死死壓著了……

  玄憫沉靜地看了薛閒一會兒,伸手捏著薛閒的手腕,將他在臉上胡亂摸索的手拿開,又用拇指抹掉了他下巴上沾著的一點野果汁液印記。

  薛閒覺得他的拇指在自己下巴上摩挲了兩下,又停了一會兒。

  相接觸的皮膚位置頗有些曖昧,以至於薛閒心思一動,任由他捏著下巴,眯著眼睛拖著調子道:「若非是我的錯覺,當日在那黑石灘上,你似乎背著我幹了件壞事——」

  玄憫抬起眸子,看進他眼裡,聲音溫沉低緩:「何事?」

  薛閒將書冊擱在一邊,順勢握住了玄憫的手腕,借力坐直身體,然後湊頭在玄憫唇邊吻了一下,又一本正經地癱回來,倚著牆壁重新拿起了書,挑著眉道:「無妨,扯平了。」

  說著,他交疊的長腿還晃了晃,似乎剛才的舉動自然極了。

  玄憫垂眸靜了好一會兒,忽然出聲,「不對。」

  薛閒晃著的腿一停:「嗯?哪裡不對?」

  「你忘了遮眼……」玄憫的聲音沉沉的。

  沒待薛閒反應過來,他便已經抬手覆了過來,輕輕壓在了薛閒的眸子上。

  薛閒呼吸一滯,眼前變得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見。

  緊接著,玄憫的吻便壓了過來……